第159章歸途與來路(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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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信寫得很慢。
    毛草靈幾乎字字斟酌,句句推敲。這不是一封尋常的家書,而是她對過去十年,乃至對穿越前後兩段人生的一次梳理與交代。
    她首先感謝了毛大人(她始終無法在心裏稱其為“父親”)當年的“庇護”與“籌謀”,承認若無當初被選擇為和親公主,便沒有她後來的際遇。語氣疏離而客氣,保持著一位皇後對臣屬應有的儀度。
    接著,她筆鋒一轉,開始詳細描述她在乞兒國這十年的生活。她沒有過多渲染宮廷的奢華與帝王的寵愛,而是將重點放在了她所參與、推動的種種變革上——新農具的推廣如何讓百姓免於饑饉,商市的設立如何活躍了經濟、充盈了國庫,慈幼局與惠民藥堂如何救助孤寡病弱,她在幾次天災人禍中又是如何與皇帝、臣民共渡難關……她用平靜而克製的筆觸,勾勒出一個不同於大唐想象中“蠻荒之地”的、充滿生機與希望的乞兒國。
    她寫道:“……此間十年,靈兒目睹荒原變沃野,貧瘠成富庶,百姓臉上漸露歡顏,非一人之功,乃上下同心,萬民協力之果。靈兒身在其中,略盡綿薄,深感榮幸,亦覺責任重大。”
    然後,她提到了耶律洪基。她沒有用太多華麗的辭藻去形容他們的感情,隻寫道:“陛下待靈兒,以誠,以信,以重。朝堂之上,許靈兒參政議政;宮闈之內,與靈兒相敬如賓。更難得者,陛下胸懷寬廣,納靈兒之所諫,行利國利民之策。靈兒在此,非僅後宮之主,更為陛下之臂助,國家之臣工。此等信任與倚重,靈兒銘感五內。”
    寫到孩子們時,她的筆觸才真正流露出屬於母親的柔軟與驕傲,描述了他們的聰慧活潑,以及他們如何在這片土地上健康成長,視這裏為唯一的家園。
    最後,她才觸及核心問題——大唐皇帝的邀請與“國後夫人”之位。
    她的語氣變得愈發鄭重和堅定:
    “……唐皇陛下厚愛,許以國後夫人之尊位,靈兒誠惶誠恐,感激不盡。然,靈兒深思熟慮,竊以為不可受。”
    “其一,靈兒嫁入乞兒國已十載,深受國恩,陛下信重,百姓愛戴。於此國運上升、百廢待興之際,靈兒若為一己之尊榮,棄陛下、棄子女、棄萬千依賴靈兒之臣民於不顧,是為不忠、不義、不仁。靈兒雖出身唐土,然心已屬乞兒國,此間有靈兒未盡之責,未竟之業,更有靈兒割舍不下之情。”
    “其二,靈兒深知,唐皇陛下意在安撫邦交,彰顯天朝恩德。然,靈兒若歸,乞兒國上下必生震蕩,陛下痛失臂助,百姓頓失所依,恐非唐皇陛下樂見。兩國十年和睦,來之不易,若因靈兒去留而生嫌隙,乃至兵戎相見,靈兒萬死難贖其罪。靈兒留於此,繼續敦促兩國睦鄰友好,促進商旅往來,方為長久之道,亦是對唐皇陛下恩遇之最好回報。”
    “故,靈兒鬥膽,懇請父親大人代為轉奏唐皇陛下:靈兒感念聖恩,然乞兒國已是靈兒之根,靈兒願長留於此,輔佐耶律陛下,繼續為兩國邦交、為天下蒼生略盡綿力。‘國後夫人’之位,靈兒德薄能鮮,實不敢受。唯願唐皇陛下體恤靈兒之苦衷,成全靈兒之心願。”
    寫到這裏,她停頓了許久,墨跡在筆端微微暈開。最終,她另起一行,以更私人的口吻添上了最後幾句:
    “……父親大人,長安繁華,故土難離,靈兒亦常心生向往。然,人生在世,有所為,有所不為,亦有所必為。靈兒在此,已尋得此生歸宿與價值。望父親大人保重身體,勿以靈兒為念。他日若有機緣,靈兒或可攜子女歸寧,再敘天倫。”
    落下最後一個字,她輕輕吹幹墨跡,將信紙仔細封好,蓋上自己的皇後私印。這封信,既是對大唐皇帝的正式回複(通過毛大人轉呈),也是她與那個名義上的家族,一次徹底的、理性的告別。
    做完這一切,窗外已是月上中天。心中那塊最大的石頭仿佛被移開,雖然前路依舊挑戰重重,但方向已然明確,腳步便也踏實了許多。
    她喚來秋紋,將信交給她,低聲吩咐:“明日一早,設法通過穩妥的渠道,送往大唐使驛,務必親自交到毛大人手中。”
    “是,娘娘。”秋紋鄭重接過,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娘娘…您真的決定了?”
    毛草靈看著她,微微一笑,那笑容裏帶著釋然與堅定:“嗯,決定了。這裏才是我的家。”
    秋紋眼中閃過欣喜與如釋重負,用力點頭:“奴婢明白了!”
    送走秋紋,毛草靈並未立刻休息。她知道,內部的挑戰才剛剛開始。她決定留下的消息一旦正式公布,必然會引起那些暗中期盼她離開的勢力的反撲。她需要未雨綢繆。
    她在燈下鋪開另一張紙,開始梳理目前朝中與後宮可能存在的反對力量,以及可以爭取和依靠的力量。蕭元朗等老臣態度明確,軍方因她數次在軍需、撫恤上的支持而大多傾向她,底層百姓的擁戴是她的根基……主要的變數,在於那些宗室親王和部分與後宮妃嬪家族牽連甚深的官員。
    她需要和耶律洪基好好談一談。
    正凝神間,殿外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耶律洪基沒有讓內侍通報,直接走了進來。他顯然也尚未休息,眉宇間帶著一絲疲憊,但看到燈下執筆的她時,眼神瞬間柔和下來。
    “這麽晚了,還在操勞?”他走到她身邊,目光落在她剛剛寫下的那些名字上,心中了然。
    毛草靈放下筆,抬頭看他,燭光在她眼中跳躍:“陛下不也一樣?”
    兩人相視一笑,多少默契與理解,盡在不言中。
    耶律洪基拿起那張紙看了看,沉聲道:“你放心,有朕在,無人能逼你做你不願之事,也無人能因你的決定而興風作浪。”他的語氣帶著帝王的自信與殺伐決斷,“宗室那邊,朕自有分寸。幾個跳梁小醜,翻不起大浪。”
    “我相信陛下。”毛草靈輕聲應道,將頭輕輕靠在他堅實的手臂上,“但我不能隻依靠陛下的庇護。既然決定留下,我便要堂堂正正,讓所有人都明白,我毛草靈留在乞兒國,是因為我能為這個國家帶來價值,是因為我與陛下、與這個國家早已血脈相連,而不是僅僅因為陛下的偏愛。”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決心。
    耶律洪基低頭看著她,眼中滿是欣賞與愛憐。他喜歡的,從來不隻是她的美貌與聰慧,更是這份永遠不甘於依附、永遠想要掌握自己命運的堅韌與魄力。
    “好。”他握住她的手,“你想做什麽,就去做。朕永遠是你最堅實的後盾。”
    “當務之急,是穩定人心。”毛草靈直起身,目光銳利,“朝堂上的爭論,後宮裏的流言,還有市井間的擔憂,都需要平息。我們需要一個明確的信號。”
    “你的意思是?”
    “請陛下明日下旨,”毛草靈沉吟道,“以皇後需靜心撫育皇子公主、調和後宮為由,暫停部分非必要宮務,交由德妃、賢妃暫理。”
    耶律洪基微微挑眉,隨即明白了她的意圖:“以退為進?示敵以弱?”
    “不錯。”毛草靈點頭,“我若緊緊抓住權柄不放,反對者隻會更加忌憚,暗中動作不斷。我稍作退讓,一則顯得我並無戀棧權位之心,二則……也能讓那些心思活絡的人,自己跳出來。”
    她要在正式公布決定前,看清還有哪些魑魅魍魎在暗中窺伺。
    耶律洪基略一思忖,便點頭同意:“可。便依皇後之意。”
    他又道:“至於大唐使者那邊……”
    “我的信,明日便會送到毛大人手中。”毛草靈道,“正式的國書回複,還需陛下與禮部斟酌。態度需恭敬,立場需堅定。強調兩國十年友好,乞兒國願繼續永為大唐藩屬,歲貢不絕,唯求唐皇體恤,成全你我夫妻之情,勿使母子分離。”
    “朕明白。”耶律洪基頷首,“唐皇若明智,便該知道,一個穩定、友好、且皇後深具影響力的乞兒國,遠比一個因皇後離去而陷入內亂、甚至與大唐離心離德的乞兒國,對大唐更為有利。”
    夫妻二人就在這深夜的燭光下,將接下來的應對之策一一商定。他們既是夫妻,也是盟友,更是並肩作戰的夥伴。
    接下來的幾天,一切都按照毛草靈的預想進行。
    耶律洪基下旨,皇後因需潛心教導皇子公主,暫將部分宮務交由德妃、賢妃協同處理。這道旨意一出,後宮前朝果然暗流更洶湧。
    德妃、賢妃表麵上謙遜推辭,實則難掩喜色,開始積極接手權力,安插親信,動作頻頻。一些原本觀望的宗室和官員,見皇後似乎有“放權”跡象,也紛紛向德妃、賢妃示好,或開始暗中串聯。
    朝堂上,主張以邦交為重、不應強硬拒絕大唐的聲音,似乎也悄然變大了一些。
    毛草靈則深居簡出,除了每日過問孩子功課,便是在鳳儀宮看書習字,或是去小佛堂靜坐,一副不同世事、安心養性的模樣。隻有最核心的幾個人知道,所有暗處的動向,都通過秋紋和耶律洪基安排的暗衛,源源不斷地匯總到她的案頭。
    她在等待,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將那些不安分的因素,一並引出,徹底清理。
    同時,她也開始著手另一件更重要的事——將她這十年來推行新政的經驗、遇到的困難、解決的方法,以及她對乞兒國未來發展的構想,係統地整理出來,編纂成冊。她要讓所有人都看到,她毛草靈對乞兒國的貢獻,是實實在在、無法抹殺的。即便沒有皇後的身份,她的智慧和能力,依舊是這個國家不可或缺的財富。
    而在這看似平靜的水麵下,一股支持皇後的強大暗流,也在蕭元朗等老臣的引導下,悄然凝聚。都城的百姓,商市的行會,軍中的將領……無數受過毛草靈恩惠或認可其能力的人,都在默默關注,等待著鳳主最終的聲音。
    風暴在凝聚,隻待那石破天驚的一刻。
    這一日,毛草靈正在翻閱戶部送來的最新商稅報表,秋紋快步進來,臉上帶著一絲緊張與興奮,低聲道:“娘娘,驛館傳來消息,大唐使者……毛大人,請求覲見。”
    毛草靈執筆的手微微一頓,抬起眼。
    該來的,終於來了。
    她放下報表,神色平靜無波:“準。安排明日巳時,於鳳儀宮偏殿接見。”
    “是!”
    秋紋退下後,毛草靈走到窗邊,望著庭院中那幾株在春風中抽出新芽的花木。
    明日,將是她麵對來自“故國”的正式質詢,也是她向所有人宣告最終決定的開始。
    她深吸一口氣,感受著胸腔裏那顆堅定跳動的心髒。
    她已不再是十年前那個惶惑無助、任人擺布的孤女。
    她是毛草靈,是乞兒國的皇後,是耶律洪基的妻子,是這片土地上萬千臣民的鳳主。
    她的歸途,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