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續2 歸唐之議與心海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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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儀宮的偏殿,燭火通明,將殿內陳設的每一道金線、每一片玉飾都映照得清晰無比,反倒失卻了白日裏的溫潤,透著一股公事公辦的清冷。
大唐使臣崔元禮身著深緋色官袍,頭戴進賢冠,手持節旄,肅立於殿中。他年約四旬,麵容清臒,三縷長須修剪得一絲不苟,眼神沉穩中帶著慣常的審度,是典型的帝國高級文官模樣。見到毛草靈在一眾宮人的簇擁下步入殿內,他立刻躬身行禮,姿態標準得無可挑剔:
“外臣崔元禮,參見皇後娘娘。娘娘千歲金安。”
毛草靈端坐於主位之上,微微抬手,聲音平和,聽不出太多情緒:“崔大人免禮。看座,奉茶。”
“謝娘娘。”崔元禮依言在客位坐下,姿態依舊端正,目光快速而不失禮地掠過毛草靈。這位在乞兒國享有盛名的皇後,比他想象中更為年輕,也更為……沉靜。那份氣度,絕非尋常深宮婦人所能擁有,倒真應了長安那邊傳來的某些評價。
“崔大人深夜求見,所謂家書,不知從何而來?”毛草靈開門見山,沒有多餘的寒暄。她心中對那所謂的“家族”感情複雜,此刻更不願在細枝末節上浪費時間。
崔元禮從袖中取出一個用火漆封得嚴實、略顯陳舊的錦囊,雙手呈上:“回娘娘,此信乃由罪臣毛文軒之幼子,亦即娘娘名義上的幼弟,毛清遠,輾轉托人,曆經艱辛才送至鴻臚寺,懇請轉交娘娘。陛下(指唐皇)知曉後,特命外臣務必親手交到娘娘手中。”
雲裳上前接過錦囊,檢查無誤後,方才遞給毛草靈。
毛文軒……那個她名義上的“父親”,記憶中隻是一個模糊而憔悴的影像。毛清遠?她努力回想,似乎原主記憶裏確實有個怯生生的、年紀很小的弟弟。她拆開錦囊,裏麵是一封字跡略顯稚嫩卻十分工整的信箋。
信的內容不長,字裏行間卻充滿了小心翼翼的孺慕之情與難以掩飾的困頓之苦。
“阿姊敬啟:暌違十載,不知阿姊安否?弟清遠遙拜。自阿姊遠嫁,家中境況愈艱。父親……已於去歲冬染病離世,臨終猶念阿姊之名,囑弟若有可能,定要告知阿姊……他愧對於你。母親憂思成疾,目力已大不如前。長兄因早年牽連,腿腳不便,謀生艱難。幸得鄰裏接濟,方能勉強度日……近聞朝廷有議,或迎阿姊歸宗,弟聞之,悲喜交集。喜者,阿姊或可脫離塞外苦寒,歸返故土;悲者,恐此生再無望得見阿姊之麵……阿姊勿以家中為念,萬望保重玉體,若得機緣,弟清遠頓首再拜,唯願阿姊安康順遂……”
信紙在毛草靈指尖微微顫抖。她並非原主,對毛本家並無刻骨親情,但這封信,以一個弱小弟弟的口吻,道出的家破人亡、親人零落的慘淡景象,依舊像一塊巨石投入她本已不平靜的心湖。那位“父親”至死抱憾,母親病弱,兄長殘疾,幼弟掙紮求生……這一切,雖非她直接造成,卻與她這“罪臣之女”的身份,與十年前那場政治交易,脫不開幹係。
這封家書,像是一道無聲的譴責,也是一份沉甸甸的道德枷鎖。回歸大唐,獲得“國後夫人”的尊榮,或許,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善這個名義上家族殘存成員的處境。這是她無法完全回避的責任,至少,是這具身體原主未能盡到的責任。
崔元禮一直靜靜觀察著毛草靈的神色,見她閱信後久久不語,眉宇間似有觸動,便適時開口,聲音低沉而富有說服力:“娘娘,毛本家之事,陛下亦已知曉,深為憫之。陛下有言,若娘娘肯回歸大唐,不僅娘娘榮寵無限,毛本家亦可得到特赦,追複毛文軒部分名譽,其家眷子弟,朝廷自會妥善安置,使其衣食無憂,乃至有機會重入仕途。此乃陛下天恩,亦是……全娘娘孝悌之心的良機。”
他頓了頓,繼續道,語氣更加懇切:“娘娘,長安才是您的根啊。這乞兒國,雖顯赫一時,終究是塞外異邦,風俗迥異,氣候苦寒。娘娘金枝玉葉之體,何苦長久居於此地?陛下思才若渴,常與臣等言,若得娘娘這般賢能輔佐,何愁我大唐盛世不再續華章?‘國後夫人’之位,非虛名耳,乃實掌宮闈、參議朝政之重職,其權柄、其尊榮,未必遜於在此為一國之後。且中土文物鼎盛,人傑地靈,更是娘娘施展不世才華之廣闊天地。望娘娘三思,以宗廟、以故國、以自身之前程為念。”
崔元禮的話語,句句敲在關鍵之處。親情羈絆、故土召喚、文化認同、個人前程、家族責任……他幾乎將回歸大唐的所有有利因素都清晰地擺在了台麵上,形成一股強大的、令人難以抗拒的拉力。
毛草靈放下信箋,指尖冰涼。她抬眸看向崔元禮,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他官袍的表象,看清其背後所代表的那龐大帝國意誌。
“崔大人所言,本宮……明白了。”她的聲音依舊平穩,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內心那架天平,正在承受著怎樣的重壓,“陛下隆恩,毛本家之事,本宮感念於心。然則,此事關乎重大,非本宮一人可立時決斷。乞兒國十年,陛下待我至誠,百姓待我至厚,驟然離去,於心何忍?於義何安?尚需……些許時日,容本宮細細思量,並與乞兒國陛下商議。”
她沒有立刻拒絕,也沒有當場答應,給出了一個合乎情理、也需要時間的回應。
崔元禮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了然,他深知此事不可能一蹴而就,今日呈上家書,陳述利害,已達成初步目的。他起身再次行禮:“娘娘重情重義,外臣敬佩。然則,十年之約將至,長安翹首以盼,陛下亦在等候佳音。還望娘娘早做決斷,以免……徒生變故,令親者痛,而仇者快。外臣暫且告退,靜候娘娘懿旨。”
他話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提醒與壓力,隨即恭敬地退出了偏殿。
殿內再次安靜下來,隻剩下燭火燃燒時偶爾發出的劈啪輕響。
毛草靈獨自坐在那裏,良久未動。那封家書靜靜地躺在案幾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崔元禮的話語則在殿中回蕩,與白日裏赫連決的挽留、柳才人的敬意、宮女的擔憂、臣子的爭論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嘈雜的聲浪,幾乎要將她淹沒。
一邊是血脈根源與文化故土,是至高榮寵與家族責任,是更為廣闊的舞台與認同。
一邊是十年相濡以沫的深情,是親手參與建設的國度,是無數依賴她、敬愛她的人,是她視為“家”的地方。
何去何從?
她緩緩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深秋的夜風帶著刺骨的寒意瞬間湧入,吹動她未簪釵環的墨發,也讓她混沌的頭腦為之一清。
夜空如洗,繁星點點,與乞兒國皇宮的萬家燈火交相輝映。
這星空,與她在長安看到的,是否是同一片?
這燈火,又有多少,是因她而點亮,或因她可能離去而黯淡?
她不知道。
她隻知道,這個夜晚,注定漫長,而她的心,需要在冰與火、情與理、過去與未來之間,尋找到最終的答案。
(第160章續2,累計約8100字。本章通過大唐使臣呈上家書並陳述利害,將回歸大唐的“拉力”具體化、沉重化,與前一章展現的乞兒國“推力”形成尖銳對立,使毛草靈陷入更深的情感與道德困境。結尾以她獨立寒窗、心緒如潮的場景,將抉擇的艱難推向頂點,為下一章的最終決定蓄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