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民心所向,情歸何處(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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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露台下,萬民的目光如同灼熱的星辰,匯聚在毛草靈身上。她揮手的動作,像一顆投入靜湖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漣漪,而是更深沉的寂靜。這寂靜中蘊含的力量,幾乎要將她吞噬。
    她轉身,離去,每一步都踏在無形的刀刃上。宇文昊伸出的手懸在半空,最終緩緩落下,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沒有阻攔,隻是凝視著她消失在階梯盡頭的背影,那雙深邃的眸子裏,翻湧著帝王的權衡與男人隱秘的痛楚。
    回到鳳棲宮,宮門在身後沉重合攏,隔絕了外界山呼海嘯般的聲浪,卻隔絕不了那無形的壓力。毛草靈背靠著冰涼雕花的宮門,緩緩滑坐在地,玄色鬥篷散開,如同折翼的鳳。強撐的鎮定瞬間瓦解,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淚水再次無聲湧出,砸在光潔的金磚地麵上。
    “娘娘!”貼身侍女雲裳快步上前,見她如此模樣,心疼得眼圈也紅了,連忙蹲下身想扶她,“地上涼,快起來。”
    毛草靈擺了擺手,聲音沙啞:“讓我……靜一靜。”
    雲裳不敢違逆,隻得退到一旁,擔憂地守著她。
    腦海中,是百姓們跪伏的身影,是孩童稚嫩的挽留,是老兵渾濁的淚水,是商人激動的呼喊……那一張張麵孔,與記憶中長安的繁華街景、父母模糊的容顏(盡管是這具身體原主的父母,但十年的記憶融合,早已產生了難以割舍的情感)、大唐使者帶來的那份沉甸甸的家書交織碰撞。
    “靈兒吾兒,見字如麵……一別十載,為父鬢角已霜,汝母思女成疾,日夜垂淚……今上隆恩,許你歸國,封賞尊榮,以慰汝多年辛勞,亦全我本家骨肉團圓之盼……望兒慎思,勿負皇恩,勿忘根本……”
    “根本……”毛草靈喃喃自語,嘴角泛起一絲苦澀。她的根本究竟在哪裏?是那個隻存在於記憶和書信中的大唐毛本家,還是這個她親手參與建設、傾注了十年心血與情感的乞兒國?
    “娘娘,”雲裳小心翼翼地開口,遞上一杯溫熱的參茶,“早朝時辰快到了,陛下那邊……”
    毛草靈深吸一口氣,用袖子用力抹去臉上的淚痕。她知道,軟弱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她站起身,盡管腳步還有些虛浮,但脊背已然重新挺直。
    “更衣,上朝。”
    金鑾殿上,氣氛凝重。
    文武百官分列兩旁,鴉雀無聲。龍椅上的宇文昊麵沉如水,目光掃過下方,最終落在空置的鳳座之上,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龍椅扶手。
    當內侍高唱“鳳主駕到”時,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殿門。
    毛草靈身著正式的鳳紋朝服,頭戴珠冠,一步步走入大殿。她臉上施了薄粉,遮掩了哭過的痕跡,但眼底那份無法完全隱藏的疲憊與掙紮,卻讓熟悉她的大臣們心中各有計較。她平靜地走向屬於自己的座位,步履沉穩,仿佛清晨露台上那個情緒失控的女子隻是幻影。
    “臣等參見鳳主!”百官躬身行禮。
    “眾卿平身。”毛草靈的聲音透過珠簾傳出,帶著一貫的平靜,聽不出波瀾。
    宇文昊看著她,試圖從她臉上找出些許端倪,卻隻看到一片近乎淡漠的鎮定。他心中莫名一緊,這種失控的感覺讓他極其不悅。
    早朝開始,各部大臣依次奏報政務,內容涉及春耕、漕運、邊關防務等等。往日的朝會,毛草靈時常會就具體事務提出見解,與宇文昊或有商議,或有爭論,君臣相得,效率極高。但今日,她始終沉默,隻是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仿佛神遊天外。
    這種異常的沉默,讓整個大殿的氣氛更加詭異。大臣們奏事的聲音都不自覺地低了幾分,眼神時不時偷偷瞥向鳳座。
    終於,當戶部尚書奏報完今年的稅收預估後,宇文昊開口了,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鳳主對此有何看法?”
    毛草靈緩緩抬眼,隔著珠簾與他對視:“陛下聖心獨斷即可,臣妾並無異議。”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讓宇文昊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用了“臣妾”,而非往日商討政務時更隨意的自稱。她在劃清界限?還是在表達某種無聲的抗議?
    沒等宇文昊再說什麽,禮部尚書出列,躬身道:“陛下,鳳主。大唐使者已在驛館等候兩日,關於……關於迎請鳳主歸國之事,不知陛下與鳳主,作何決斷?使者希望能得一個明確的答複,以便回稟唐皇。”
    此言一出,大殿內落針可聞。所有人心知肚明,這才是今日早朝真正的核心。
    宇文昊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看向毛草靈:“鳳主之意呢?”
    他將這個最棘手的問題,直接拋給了她。他要親耳聽她,在滿朝文武麵前,做出選擇。
    毛草靈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縮。她能感受到來自四麵八方的目光,有關切,有審視,有擔憂,也有幸災樂禍。她緩緩站起身,珠簾晃動,發出細碎的聲響。
    “回陛下,”她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大殿中,“大唐使者遠道而來,代表的是唐皇陛下與故國的一片心意,臣妾感激涕零。”
    她先定了基調,表達了對大唐的尊重,這讓一些原本擔心她會斷然拒絕、激化矛盾的老臣稍稍鬆了口氣。
    “然而,”毛草靈話鋒一轉,目光掃過殿中文武,“臣妾自入乞兒國,已逾十載。蒙陛下信重,委以輔政之責,與諸位同僚一道,為我乞兒國百姓安居樂業、國勢蒸蒸日上而殫精竭慮。這十年來,臣妾目睹邊關安定,商路暢通,學堂興起,倉廩漸豐……此間一草一木,一朝一政,皆浸透臣妾之心血,承載臣妾之情感。”
    她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將十年來的點點滴滴鋪陳開來。不少大臣回想起這十年的變化,紛紛動容點頭。
    “今日清晨,宮門外萬民挽留之聲,想必諸位大人亦有耳聞。”毛草靈繼續說道,語氣中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但她迅速控製住了,“百姓之心,質樸而真誠。他們挽留的,並非隻是一個‘鳳主’的名號,更是這十年來,他們親身感受到的安定與希望。”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最終迎上宇文昊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陛下,諸位大人。故國之情,養育之恩,臣妾不敢或忘。但乞兒國萬民之托付,十年耕耘之基業,臣妾……亦難以輕棄。”
    她沒有直接說留下,也沒有說離開。她將“故國恩”與“萬民托”這兩副最沉重的擔子,明明白白地擺在了所有人麵前。
    大殿內一片寂靜。毛草靈這番話,情理交融,既全了對大唐的禮數,也道出了對乞兒國的責任,更將最終決策的複雜性與壓力,分攤給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尤其是龍椅上的宇文昊。
    宇文昊看著她,眼神複雜難明。他聽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她並非不念故國,也並非不渴望與家人團聚,但乞兒國的一切,包括他,包括這江山百姓,同樣是她無法割舍的重負。她在逼他,逼滿朝文武,給出一個能讓她心安理得留下的理由,或者說,一個能讓她對抗故國召喚的、更強大的牽絆。
    這時,一向以剛正耿直著稱的禦史大夫王大人出列,朗聲道:“陛下!鳳主所言,句句懇切,發自肺腑!老臣以為,鳳主於我乞兒國,早已非尋常和親公主可比。她乃國之柱石,民之所向!若允鳳主歸唐,非但有負萬民所托,更恐動搖國本,令十年勵精圖治之成果毀於一旦!懇請陛下,為江山社稷計,為黎民百姓計,挽留鳳主!”
    “臣附議!”
    “臣附議!”
    ……
    一時間,超過半數的大臣紛紛出列,跪地請求。他們之中,有真心敬服毛草靈才能品德的,有與她利益相關的,也有純粹出於國家穩定考慮的。
    但仍有一部分大臣,尤其是些較為保守、或與毛本家在大唐政見不合的官員,麵露遲疑。兵部侍郎李大人猶豫了一下,出列道:“陛下,鳳主之情,臣等感同身受。然大唐畢竟乃鳳主母國,唐皇親自下詔,若強行挽留,恐傷兩國邦交,引發不必要的紛爭。且……孝道乃人倫大節,鳳主思親之情,亦當體恤啊。”
    兩種意見,在朝堂上形成了鮮明的對峙。
    宇文昊高坐龍椅,將下方的爭論盡收眼底。他知道,時機到了。他緩緩站起身,帝王威儀瞬間籠罩全場,爭論聲立刻平息。
    “眾卿之意,朕已明了。”宇文昊的聲音沉穩有力,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鳳主毛草靈,自入乞兒國以來,賢德淑良,輔政有功,深得朕心,更澤被萬民!於朕而言,她不僅是朕的皇後,更是朕不可或缺的肱骨,是這乞兒國的‘國魂’所在!”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毛草靈,一字一句,如同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朕,絕不允她離去!”
    此言一出,支持挽留的大臣們麵露喜色,而持反對意見的則心中一凜。
    “至於大唐方麵,”宇文昊繼續道,語氣轉而帶上了一絲不容侵犯的霸氣,“朕會親自修書一封,向唐皇闡明利害。乞兒國願與大唐永結盟好,互通有無,但鳳主,乃我乞兒國之鳳主,此乃不容更改之事實!若唐皇執意要人……”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那便視同對我乞兒國宣戰!”
    “陛下聖明!”
    “吾皇萬歲!”
    主留派大臣們激動地山呼萬歲。而主放派見皇帝態度如此堅決,甚至不惜以戰爭為威脅,也都不敢再多言。
    宇文昊幾步走下丹陛,來到毛草靈麵前,伸出手,目光緊緊鎖住她:“靈兒,朕與這滿朝文武,乞兒國萬千百姓,都需要你。留下。”
    這不是請求,而是宣告,是集合了帝王權威、國家利益和(他自以為的)情感的三重枷鎖。
    毛草靈看著眼前這隻骨節分明、象征著至高權力的大手,又抬眸看向他眼中那不容拒絕的強勢與深藏的忐忑。她心中百感交集,有被他如此堅定選擇的瞬間悸動,更有一種被巨大浪潮推著前行的窒息感。
    她緩緩抬起手,將自己的手,放入他的掌心。
    指尖冰涼。
    “臣妾……”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所有複雜的情緒,輕聲道,“遵旨。”
    沒有欣喜,沒有感動,隻有一種認命般的疲憊。
    宇文昊緊緊握住她的手,仿佛要將她融入骨血。他贏了,用皇權和民意,留住了她的人。但他看著地她低垂的眉眼,心中卻沒有絲毫勝利的喜悅,反而湧起一股更大的空虛和不安。
    他知道,有些東西,從她聽到“十年之約”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不一樣了。
    退朝的鍾聲響起,百官懷著各異的心情散去。宇文昊牽著毛草靈的手,一步步走出金鑾殿。陽光透過高大的殿門照射而來,將兩人的身影拉長,交織在一起,看似親密無間,卻仿佛隔著一層無形的、難以消融的冰。
    宮門外,得到鳳主最終選擇留下消息的百姓,爆發出了震天的歡呼。喜悅的浪潮席卷了整個皇城。
    然而,在這普天同慶的喧囂之下,鳳棲宮中,毛草靈屏退了所有宮人,獨自坐在窗前,望著南方,久久不語。
    她留下來了。
    為了責任,為了百姓,或許,也還有一絲未曾熄滅的情愫。
    但那條通往故國的根,似乎在這一天,被他自己,也被這沉重的“需要”,親手斬斷了。
    一滴淚,悄無聲息地滑落,砸在窗欞上,迅速洇開,消失不見。
    未來的路,該如何走?
     本章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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