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心歸何處(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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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連決離去時那蕭索的背影,像一根冰冷的針,深深紮進了毛草靈的心底,帶來綿密而持久的刺痛。鳳棲宮內燭火搖曳,將她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扭曲不定,一如她此刻紛亂的心緒。
    “永遠在這裏等你……”
    他的話言猶在耳,那份沉甸甸的、幾乎不帶任何條件的承諾,比任何激烈的挽留更讓她感到難以承受。他將選擇的權力完全交到了她的手中,卻也把這世間最沉重的情感枷鎖,套在了她的心上。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無止境地拖延和逃避下去了。明日與大唐使者的正式會談,將是一個關鍵的節點。她必須在那之前,盡可能地厘清自己內心真正的想法。
    “雲珠,”她輕聲喚道,“去請……阿史那夫人過來一趟,就說本宮想與她說說話。”
    阿史那夫人,是赫連決一位早年喪夫的堂姐,性情爽朗豁達,年輕時也曾隨商隊行走西域,見多識廣。她因不涉朝政,又與毛草靈年紀相仿,性情相投,這十年來成了毛草靈在這深宮中難得的、可以說說體己話的朋友。毛草靈此刻需要一個局外人,一個並非直接利益相關,又能理解她處境的人,來幫她梳理這團亂麻。
    不多時,阿史那夫人便到了。她穿著一身利落的騎射便裝,似乎剛從馬場回來,臉上還帶著運動後的紅暈,見到毛草靈,便爽朗地笑道:“鳳主今日怎麽有閑情召我來說話?可是被那些煩心事攪得頭疼了?”她顯然也聽說了大唐使者的事情。
    毛草靈揮退了左右,隻留下雲珠在遠處伺候。她拉著阿史那夫人在暖榻上坐下,親手為她斟了一杯奶茶,苦笑道:“姐姐既然知道了,就別取笑我了。我現在……真是心亂如麻。”
    阿史那夫人收斂了笑容,接過奶茶,正色道:“我雖是個粗人,不懂你們那些朝堂上的大道理,但也知道,這抉擇著實艱難。一邊是故國故土,至高尊位;一邊是十年夫妻,深耕之國。換做是誰,都要輾轉反側。”她看著毛草靈,目光清澈而坦誠,“靈兒,這裏沒有外人,你跟姐姐說說,你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拋開那些責任、道義,隻問你自己的心,你想留下,還是想走?”
    毛草靈捧著溫熱的茶杯,指尖卻依舊冰涼。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聲音帶著迷茫:“姐姐,我……我不知道。若是隻問本心,我舍不得陛下,舍不得這宮裏宮外熟悉的一切,舍不得看著我一點點改變、變得富庶安寧的乞兒國。這裏的一草一木,幾乎都有我的心血和記憶。陛下待我……情深義重,我並非鐵石心腸。”
    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情緒:“可是……大唐,那畢竟是我的‘根’啊。那裏有我熟悉的文化,有我理論上血脈相連的親人,有一個可以徹底洗刷我過去所有不堪身份的機會……而且,姐姐,你不明白,我有時候……總覺得與這裏,隔著一層什麽。就像……就像一個遠行的遊子,無論在外多麽風光,內心深處,總有一個聲音在呼喚著歸去。那種對‘故土’的眷戀,幾乎是本能。”
    阿史那夫人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她。
    毛草靈繼續傾訴,仿佛要將積壓在心中許久的鬱結盡數傾吐:“我害怕……害怕留在這裏,萬一有一天,時移世易,陛下他……或者這朝堂不再需要我,我該怎麽辦?回歸大唐,似乎能給我一種更……更‘安全’的歸宿感。可我又清楚地知道,若我走了,陛下會傷心,朝局可能動蕩,那些剛剛過上好日子的百姓可能會失望,我推行了一半的新政可能夭折……我……我仿佛被架在火上烤,無論選擇哪一邊,都會被另一邊灼傷。”
    她的聲音帶上了哽咽,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倔強地沒有落下。
    阿史那夫人放下茶杯,伸出手,緊緊握住了毛草靈冰涼的手,她的手掌溫暖而粗糙,帶著騎馬握韁留下的薄繭。
    “靈兒,你的感受,我或許不能完全體會,但我懂你的掙紮。”阿史那夫人的聲音沉穩而有力,“你說你與這裏隔著一層,覺得大唐才是‘根’。可你有沒有想過,‘根’是什麽?是血脈嗎?是出生地嗎?或許不全是。”
    她目光悠遠,似乎想起了什麽:“我年輕時隨商隊行走,見過沙漠裏的胡楊,根係可以深入地下數十丈,隻為汲取一點水分,頑強地活在看似不屬於它的地方。也見過被移栽到異國他鄉的牡丹,隻要水土相服,照料得當,同樣能綻放出驚世的美麗,甚至比在原產地開得更加繁茂。‘根’,或許不僅僅是來源,更是你願意為之深深紮下、汲取養分、並與之共同成長的那片土地。”
    她看向毛草靈,眼神銳利而真誠:“靈兒,你問問自己,這十年來,你是在敷衍度日,等待著十年之約到期便抽身離去?還是真正地將這裏當成了你的家,將乞兒國的百姓當成了你的子民,將赫連決當成了你生死與共的夫君,將這片土地的繁榮與否,視作了你自身的責任與榮耀?”
    毛草靈渾身一震,阿史那夫人的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心中的重重迷霧。
    是啊,這十年來,她何曾有一日是在消極等待?她殫精竭慮,步步為營,與後宮妃嬪周旋,與朝堂老臣博弈,深入民間體察疾苦,引進技術發展生產……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為了讓乞兒國變得更好,為了讓赫連決的江山更加穩固。在這個過程中,她收獲了權力,收獲了愛情,更收獲了無與倫比的成就感與歸屬感。那些因為她而綻放的笑臉,那些因她而改變的命運,早已將她與這片土地牢牢地捆綁在了一起。
    所謂的“隔閡”,或許更多是源於她靈魂深處對現代世界的殘存記憶,以及對一個“已知”文化環境的潛意識依賴,而非她對當下生活的真實感受。
    阿史那夫人見她神色變幻,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便繼續說道:“至於你說的‘安全感’……靈兒,這世上有絕對安全的地方嗎?大唐的宮廷,難道就是一片淨土?國後夫人之位尊貴,可其中的凶險與寂寞,你難道想象不到?將自身的安危寄托於一個遙遠的、十年未見的皇帝的承諾,和一個看似尊貴實則虛無的頭銜,真的比得上一個與你朝夕相處、情深義重的夫君,一個你親手參與打造、擁有深厚根基的國度,以及萬千真心愛戴你的臣民,所能給予你的踏實嗎?”
    她輕輕拍了拍毛草靈的手背:“赫連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他性子倔,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他既然認定了你,將整顆心、整個後宮乃至部分前朝權柄都交給了你,這份信任和情意,比任何金山銀山都來得珍貴。你若離去,傷的不止是他的心,更是毀了他這十年來構建的、以你為核心的一部分世界。這對他,對乞兒國,都將是一場巨大的地震。”
    “而留下,”阿史那夫人的語氣變得柔和而充滿希冀,“你依舊是尊貴無比的鳳主,是陛下心中摯愛,是萬民敬仰的國母。你可以繼續施展你的才華,實現你的抱負,與你愛的人並肩看這萬裏江山,守護你親手參與創造的盛世。你的‘根’,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深紮於這片塞外沃土。這裏,才是你真正綻放、真正活出自我的地方啊!”
    阿史那夫人一番懇切而通透的話語,如同醍醐灌頂,讓毛草靈紛亂的心緒漸漸清晰起來。她一直糾結於“歸屬”與“安全”的外在形式,卻忽略了內心真實的情感需求和這十年來生命軌跡的深刻烙印。
    回大唐,是回到一個熟悉的“殼”裏,或許安穩,卻可能意味著靈魂的再次漂泊與沉寂。而留在乞兒國,雖然是留在她最初認為的“異鄉”,但這裏有著她傾注了全部熱情與心血的事業,有著深愛她也為她所深愛的男人,有著將她視為依靠和希望的萬千百姓——這裏,才是她靈魂真正棲息、生命真正怒放的地方!
    那種因“不同”而產生的隔閡感,或許永遠都會存在,但這並不能否定她與這片土地、與這些人之間建立的深厚而真實的聯結。
    看著毛草靈眼中逐漸亮起的光芒,以及那抹久久不散的迷茫漸漸消散,阿史那夫人知道,她已經找到了方向。她笑了笑,站起身:“好了,夜深了,你好好歇著。明日還要見那些唐使呢。記住,無論你做什麽決定,姐姐都支持你。但姐姐更希望,你能遵從自己內心最真實的聲音,選擇一個讓你此生無悔的道路。”
    送走了阿史那夫人,毛草靈獨自站在窗前,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心中的迷霧似乎被吹散了許多,那個模糊的答案,正在變得越來越清晰。
    然而,就在她心緒稍定之時,雲珠又匆匆進來,臉上帶著一絲古怪的神色,遞上了一封密封的信函。
    “娘娘,宮外剛送來的,說是……大唐使者私下轉交的,給您的……家書。”
    毛草靈微微一怔,接過那封信。信封是上好的唐紙,帶著淡淡的墨香,上麵用清秀的楷書寫著“吾兒草靈親啟”。
    是這具身體的“母親”寫來的信。
    她深吸一口氣,拆開了信封。信很長,字裏行間充滿了久別重逢般的激動與難以抑製的思念之情。那位素未謀麵的“母親”,絮絮叨叨地訴說著這十年來家中的變化,訴說著對她這個“女兒”的牽掛與愧疚,訴說著得知她在塞外為後既驕傲又心疼的複雜心情……
    “……靈兒吾兒,聞汝在彼邦,雖位尊鳳主,然塞外苦寒,風俗迥異,娘心實難安枕。今上隆恩,念及舊情,許以國後夫人之位,此乃天大的恩典,亦是洗刷汝昔日委屈之良機。大唐乃汝根之所係,禮義之邦,回歸故土,重享尊榮,承歡膝下,方為正道。汝父雖已不在,然娘與汝弟妹,日夜盼汝歸來,闔家團聚……乞兒國終非吾兒久居之地,赫連氏雖為君王,究是異族……望吾兒慎思,切莫因一時之情,誤終生之安……”
    信中的言辭懇切,情感真摯,尤其是那句“塞外苦寒,風俗迥異”、“赫連氏雖為君王,究是異族”,像兩根細小的刺,精準地紮在了毛草靈剛剛有些堅定的心上。
    她幾乎可以想象,那位遠在大唐的貴婦人,是懷著怎樣一種對“蠻夷之地”的優越與偏見,以及對她這個“流落”在外女兒的憐憫與擔憂,寫下這封信的。在這位母親(或者說,在這大唐主流觀念)的眼中,回歸大唐,獲得國後夫人的名分,才是她最好的、最“正常”的歸宿。留在乞兒國,即使貴為皇後,也依然是“異類”,是“委屈”的。
    這封信,代表的是來自“根”的呼喚,是來自血脈親情的拉扯,也是來自她潛意識裏文化認同感的再次拷問。
    剛剛被阿史那夫人撫平的心潮,再次掀起了波瀾。
    難道……她之前的想法錯了嗎?難道回歸大唐,才是她這個穿越者最終應有的“正確”結局?才能讓她獲得靈魂的安寧與身份的徹底認同?
    兩種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她內心展開了新一輪的、更加激烈的角力。一方是她十年來親手構建的、充滿生機與情感的現實世界;另一方是來自靈魂源頭的文化召喚與血脈親情的無形羈絆。
    這一夜,毛草靈注定無眠。
    她在暖榻上輾轉反側,時而想起赫連決深邃而溫柔的眼眸,想起西市百姓滿足的笑臉,想起阿史那夫人那句“這裏才是你真正綻放的地方”;時而又想起那封家書中字字泣血的呼喚,想起大唐的繁華盛景,想起“國後夫人”那個代表著終極認可與安穩的尊位……
    心,像被兩匹駿馬向相反方向拉扯,痛徹心扉。
    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晨曦微露,她依舊睜著酸澀的雙眼,望著帳頂繁複的刺繡花紋,腦海中一片混亂。
    “娘娘,時辰不早了,該起身準備了。大唐使者已遞了牌子,辰時三刻在太極殿偏殿等候覲見。”雲珠的聲音在帳外響起,帶著小心翼翼。
    毛草靈緩緩坐起身,隻覺得頭痛欲裂,渾身無力。她看著鏡中那個眼窩深陷、麵色蒼白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該麵對的,總要麵對。
    她需要一場正式的、開誠布公的會談,來厘清大唐方麵的確切條件和意圖,也需要借此機會,最後一次,直麵自己內心最深處的渴望與恐懼。
    “更衣吧。”她的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平靜,“按最高品級大妝。”
    她要讓所有人看到,無論是去是留,她毛草靈,都是那個從青樓走出,卻憑借自身能力與意誌,一步步登上權力巔峰,足以決定兩國風雲的——乞兒國鳳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