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心歸何處(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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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門外那黑壓壓的、沉默的請願人群,像一幅灼熱的畫卷,深深地烙在了毛草靈的腦海裏,揮之不去。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髒劇烈跳動的聲音,那聲音裏混雜著感動、惶恐,以及一種幾乎要將她撕裂的拉扯感。
    雲珠擔憂地跪坐在她身邊,輕聲喚道:“娘娘,地上涼,您快起來吧。”
    毛草靈恍若未聞,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殿內精美的地毯紋路上。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深吸一口氣,借著雲珠的攙扶,有些踉蹌地站起身。膝蓋因方才久坐和情緒激動而有些發軟。
    “雲珠,”她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的沙啞,“去告訴宮門外的人,他們的心意,本宮……收到了。請他們……先回去吧。天氣寒涼,莫要傷了身子。告訴他們,本宮會……慎重考慮。”
    “是,娘娘。”雲珠應聲,匆匆離去。
    毛草靈走到妝台前,看著銅鏡中那張依舊美麗,卻寫滿了憔悴與掙紮的麵容。她拿起玉梳,無意識地梳理著長發,思緒卻飄得更遠。
    “慎重考慮……”她喃喃自語,嘴角泛起一絲苦澀。說得容易,可這其中的千鈞重量,又有誰能真正體會?
    她並非鐵石心腸。赫連決的深情,臣民們的擁戴,這十年來在乞兒國的點點滴滴,早已如同春雨潤物,滲透了她生命的每一個角落。她記得剛來時,麵對迥異的風俗和暗藏機鋒的後宮,是何等如履薄冰;她記得第一次提出商路計劃時,朝堂上那些懷疑和反對的聲音;她更記得,當她成功引進新型紡車,讓乞兒國的毛毯遠銷西域,看到那些手工業者臉上綻放出喜悅光芒時,自己內心的滿足與自豪;她記得與赫連決並肩站在城樓上,看著腳下這片在她努力下逐漸變得繁榮安寧的土地,那種“與有榮焉”的歸屬感……
    這裏,有她的愛情,有她的事業,有她傾注了心血並親眼見證其成長的“作品”,更有無數將她視為希望和依靠的人民。離開?談何容易!那無異於親手將自己十年構築的世界轟然推倒,無異於在赫連決心上插上一把刀,無異於讓那些跪在宮門外的、淳樸而真誠的人們失望心寒。
    可是,大唐呢?
    那不僅僅是故土,不僅僅是一個地理概念。那是她靈魂深處無法磨滅的文化烙印。那裏有她熟悉的詩詞歌賦,有她潛意識裏認同的倫理綱常(盡管她常常挑戰它),有她作為“毛草靈”這個個體,最初的文化根基。使者帶來的家書中,那屬於這具身體“母親”的、絮絮叨叨的關切和小心翼翼的打探,雖然隔閡,卻依然能觸動她內心深處對“家”的渴望。而“國後夫人”之位,代表著在大唐那個體係內,她將獲得最頂級的身份“正名”,徹底擺脫“替身”、“青樓女”這些如同原罪般的標簽。這對於一個從現代穿越而來,深知“身份”重要性的靈魂來說,誘惑是巨大的。
    更重要的是,一種潛藏的、連她自己都不願深究的恐懼在隱隱作祟——留在這裏,她永遠都是“他者”,是來自大唐的“鳳主”。一旦時移世易,一旦赫連決的心意改變(盡管她不願相信),或者出現更大的政治之風波,她這個沒有強大母國背景(至少在她看來,那個承諾虛無縹緲)的“外來者”,是否還能安穩立足?而回歸大唐,獲得國後夫人的尊位,似乎能提供一個更“安全”、更符合她最初認知的歸宿。
    安全感與歸屬感,故土情懷與深耕之情,自我實現與身份認同……種種複雜的因素交織在一起,擰成一股無法解開的亂麻,緊緊纏繞著她的心。
    “娘娘,”雲珠去而複返,低聲稟報,“宮門外的人群聽了您的話,已經陸續散去了。不過,幾位部族首領說,他們會一直等待娘娘的決定。”
    毛草靈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這時,殿外又傳來通傳聲:“娘娘,戶部尚書崔大人、工部侍郎李大人求見。”
    毛草靈閉了閉眼,壓下翻騰的心緒,重新坐回主位,整理好表情:“請他們進來。”
    這兩位大臣,是她在推行新政時一手提拔起來的得力幹將,可算是她在這朝堂之上的“自己人”。崔尚書主管財政,李侍郎負責工程水利,都是關乎國計民生的要害部門。
    兩人進來行禮後,神色間都帶著顯而易見的焦慮。
    崔尚書率先開口,語氣急切:“娘娘,臣等聽聞大唐使者之事,心中萬分惶恐!娘娘,您萬萬不可棄我乞兒國而去啊!”
    李侍郎也連忙附和:“是啊,娘娘!您若離去,臣等……臣等真不知該如何是好了!”他性情更為耿直一些,此刻眼圈都有些發紅,“娘娘推行的新商稅之法,剛剛初見成效,國庫日漸充盈;您規劃的那幾條主要河道清淤與堤壩加固工程,正值關鍵時期,若沒了娘娘您掌總督策,隻怕……隻怕前功盡棄啊!還有那些剛剛推廣開來的新式農具,許多百姓還在觀望,全賴娘娘您的威望才能順利推行下去……”
    崔尚書接過話頭,語氣更加沉重:“娘娘,非是臣等危言聳聽。如今朝中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湧動。以兀術丞相為首的一些老臣,雖忠心為國,但對娘娘的一些新政,始終抱有疑慮。還有一些世家大族,因新政觸動了他們的利益,一直心懷不滿,隻是礙於陛下對娘娘的絕對信任和娘娘您的威望,才暫時隱忍。若娘娘此時離去,陛下痛失所愛,心神震蕩之下,朝局必然生變!那些保守勢力必定反撲,新政成果恐毀於一旦!屆時,受損的將是萬千黎民百姓啊!”
    他的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準地刺中了毛草靈最擔憂的問題之一。她不怕朝堂爭鬥,也不怕利益集團的反對,但她害怕自己離開後,這十年來好不容易帶來的改變付諸東流,害怕那些剛剛過上一點好日子的百姓,再次陷入困頓。
    她看著眼前這兩位因她的知遇之恩而得以施展抱負,也因共同理想而緊緊追隨她的臣子,他們眼中的依賴和惶恐是那麽真實。她不僅僅是赫連決的皇後,也是這個國家改革派的旗幟和核心。她的去留,確實關係著無數人的命運和這個國家的未來走向。
    “崔大人,李大人,”毛草靈的聲音有些幹澀,“你們的意思,本宮明白了。新政關乎國本,關乎民生,本宮……不會輕易讓其夭折。你們先回去,穩住部屬,各項事務按既定章程推進,不可懈怠。容本宮……再想想。”
    送走了崔、李二人,毛草靈隻覺得身心俱疲。每一波前來表達意願的人,無論是懇求、是分析利弊、還是情感綁架,都在她心中的天平上增加著砝碼,也讓那抉擇的繩索勒得更緊,幾乎讓她窒息。
    她需要透透氣,需要離開這令人壓抑的宮殿,需要去一個能讓她暫時忘卻身份和責任的地方。
    “雲珠,更衣,本宮要出宮一趟。”毛草靈吩咐道,“微服,去西市。”
    西市,是乞兒國都城最繁華的商業區,也是她當年力排眾議,規劃並大力推動建設的商業中心。這裏匯聚了來自西域、大唐乃至更遙遠國度的商旅,店鋪林立,貨物琳琅滿目,人聲鼎沸,充滿了蓬勃的生機與活力。
    換上了一身尋常富家女子裝扮的毛草靈,戴著帷帽,在雲珠和幾名便裝侍衛的暗中保護下,漫步在西市的青石板街道上。
    空氣中彌漫著各種香料、皮革、烤饢和水果混合的獨特氣味,耳邊是此起彼伏的叫賣聲、討價還價聲、駝鈴聲以及不同語言的交談聲。她看到來自波斯的商人正在展示精美的地毯,看到大唐的絲綢和瓷器被小心翼翼地擺放,看到本地的工匠在打造著融合了唐風和西域特色的銀器,也看到那些穿著各色部族服飾的人們,臉上帶著滿足的笑容,挑選著心儀的商品。
    她走到一個賣糖畫的攤子前,看著老藝人熟練地用糖漿畫出飛禽走獸,幾個穿著補丁衣服但臉蛋紅撲撲的孩子,睜著大眼睛,滿臉渴望地圍著。她示意雲珠買下所有的糖畫,分給了那些孩子。孩子們驚喜的歡呼聲和純真的笑臉,讓她冰冷的心湖泛起一絲暖意。
    她繼續往前走,來到一家規模不小的織坊前。這是她當年引入唐邦技術,並加以改良後建立的官營織坊的示範點之一。織機轟鳴,女工們手腳麻利地操作著新型織機,五彩的絲線在她們手中仿佛被賦予了生命,逐漸變成圖案精美的錦緞。坊正認出了她(盡管她微服,但坊正曾受過她的接見),激動地就要下跪,被她用眼神製止了。
    “大家辛苦了,工錢可還按時發放?夥食可還如意?”毛草靈壓低聲音問道。
    “托娘娘……托夫人您的福!”坊正激動得語無倫次,“都好,都好!自從用了這新織機,效率高了,產出多了,咱們的工錢也漲了,家裏的日子好過多了!娃兒都能送去念兩天書了!大家都念著您的好呢!”
    女工們雖然不知道毛草靈的真實身份,但見坊正如此恭敬,也紛紛投來好奇和善意的目光。
    毛草靈看著她們因勞動而健康紅潤的麵龐,看著她們眼中對生活的希望,再想起十年前,乞兒國女子大多困於家務,生活窘迫的景象,心中感慨萬千。這一切的改變,都有她的一份功勞。
    離開織坊,她又信步走到西市邊緣的一片居民區。這裏的房屋雖然不算豪華,但大多整潔堅固,不再是十年前常見的低矮土坯房。幾個老人坐在巷口曬太陽,悠閑地聊著天。他們的話題,從今年的收成,說到家裏新添的孫兒,再說到官府新修的水渠如何方便了灌溉……言語間,是對當下生活的滿足和對未來的憧憬。
    “聽說沒?大唐那邊來人了,想請咱們鳳主娘娘回去呢。”一個老人突然壓低了聲音說道。
    “啊?可不能啊!”另一個老人立刻提高了嗓門,滿臉焦急,“鳳主娘娘是咱們乞兒國的福星!她要是走了,咱們這好日子還能有嗎?”
    “就是!陛下肯定不能答應!”
    “咱們得想法子讓娘娘留下來啊……”
    老人們七嘴八舌的議論,清晰地傳入了毛草靈的耳中。她站在巷口的轉角處,帷帽下的臉上,神情複雜到了極點。
    這些最普通的百姓,他們不懂什麽朝堂爭鬥,不懂什麽兩國邦交,他們隻知道,誰讓他們過上了好日子,他們就認誰,就擁護誰。這種最質樸、最直接的情感,比任何大臣的慷慨陳詞,都更具有衝擊力。
    她在西市走了整整一個下午,看到了商貿的繁榮,看到了手工業的進步,看到了百姓臉上安居樂業的神情。這一切,都像無聲的證據,證明著她這十年存在的價值。這片土地,這些人民,已經深深地融入了她的生命,成為了她無法割舍的一部分。
    然而,當她回到皇宮,走過那巍峨的宮牆,穿過那幽深的殿宇,另一種虛無和疏離感又會悄然浮現。這金碧輝煌的牢籠,這塞外風沙的氣息,終究與她靈魂深處那個屬於現代、屬於江南水鄉的印記,隔著一層無法穿透的薄膜。
    夜晚再次降臨。
    赫連決依舊來到鳳棲宮,他沒有再追問她的決定,隻是如同往常一樣,與她一同用膳,偶爾說些朝堂上的趣事,或者聽她講講今日微服出宮的見聞。他的體貼和沉默,反而讓毛草靈更加心痛。她能感覺到他小心翼翼掩藏起來的不安,就像她能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那份對未知的“回歸”的隱約恐懼與對“故土”的殘餘眷戀在激烈交戰。
    晚膳後,赫連決沒有像往常一樣留下批閱奏章或與她閑談,而是站起身,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靈兒,明日……大唐使者請求正式覲見,與你詳談歸國事宜。”
    毛草靈的心猛地一沉。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赫連決走到她麵前,伸出手,似乎想撫摸她的臉頰,但手指在空中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落在了她的肩膀上,輕輕按了按。
    “無論你明日與他們談得如何,無論你最終做出什麽決定,”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懇切,“靈兒,我隻想讓你知道,這乞兒國的皇宮,永遠是你的家。我赫連決……永遠在這裏等你。”
    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大步離開了鳳棲宮。那挺拔的背影,在宮燈的映照下,竟透出一種難以言說的蕭索與寂寥。
    毛草靈望著他離去的方向,久久無法回神。肩膀上,似乎還殘留著他手掌的溫度和力量。
    明日……與大唐使者的正式會談。
    那將是一場直麵過去的審判,也將是逼她做出最終抉擇的時刻。
    今夜,注定又是一個無眠之夜。
    窗外的月色,依舊清冷。而毛草靈的心,在經曆了一整天的情感衝刷與現實衝擊後,非但沒有明朗,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迷霧之中。留下,是情深義重,是責任擔當,卻也可能意味著永遠告別靈魂的“故土”;離開,是回歸“正統”,是身份洗白,卻無疑是背棄愛情、責任與萬千民眾的期望。
    心歸何處?
    這個問題的答案,如同隱匿在濃霧深處的燈塔,光芒微弱,飄忽不定,讓她拚盡全力,也無法看清前路。她隻能在這漫漫長夜中,獨自咀嚼著這份撕心裂肺的艱難,等待著黎明到來,去麵對那無法回避的、決定命運的交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