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續1 雪夜長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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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草靈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鳳儀殿的寢榻上。晨光透過窗欞上的冰花紋路,在地麵投下斑駁的光影。她動了動僵硬的脖子,聞到枕邊熟悉的龍涎香——是李珩將她抱回來的。
    “娘娘醒了?”青蘿輕手輕腳地掀開簾子,“陛下剛去前朝了,說午時會回來陪娘娘用膳。”
    “什麽時辰了?”
    “巳時三刻。”青蘿端來溫水,“娘娘隻睡了不到兩個時辰。太醫令剛才來請脈,讓奴婢務必勸娘娘今日好生休息。”
    毛草靈坐起身,頭有些昏沉:“那兩封信……”
    “已經封好,由王總管親自送往驛館,交予唐使陳大人了。”青蘿一邊幫她更衣一邊輕聲說,“陳大人說……他會盡快啟程回長安複命,請娘娘保重鳳體。”
    最後四個字說得格外緩慢,毛草靈聽出了其中的未盡之意。她握住青蘿的手:“陳大人還說了什麽?”
    青蘿垂下眼睛:“陳大人說,毛老夫人年事已高,近年身體每況愈下,時常在佛前念誦娘娘的乳名‘靈兒’……太醫說,恐難熬過這個冬天。”
    毛草靈的手猛地收緊,指甲陷進掌心。
    十年。她以為自己在時光裏已經足夠堅強,可以冷靜地權衡利弊,可以理智地做出最符合大局的選擇。可當“母親熬不過這個冬天”的消息傳來時,所有築起的堤壩都在瞬間潰決。
    “娘娘……”青蘿的聲音帶著哭腔,“您的手在抖。”
    “本宮沒事。”毛草靈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鬆開手,“替本宮梳妝,去前朝。”
    “可是太醫說——”
    “青蘿,”毛草靈打斷她,聲音裏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北境正在打仗,陛下需要本宮。而本宮……需要做些什麽,才能不去想長安的事。”
    前朝的氣氛凝重如鐵。
    武德殿內,數十位文武大臣肅立兩旁,巨大的北境沙盤擺在中央,上麵插滿了紅藍兩色的小旗。李珩站在沙盤前,眉頭緊鎖,聽著兵部尚書宇文韜的匯報。
    “……突厥此次出兵五萬,分為三路:左路一萬騎兵繞過黑山,已攻破雲城;中路主力三萬直撲朔方;右路一萬沿著弱水南下,意圖切斷我軍糧道。”宇文韜的指尖在沙盤上劃過,“朔方守將張崇堅守不出,但城中糧草僅夠支撐半月。若援軍不及時趕到,朔方一破,整個北境門戶洞開。”
    “援軍何時能到?”李珩沉聲問。
    “最近的是鎮北軍,但主力在防範契丹,隻能抽調五千騎兵,三日後可抵達朔方外圍。”宇文韜臉色難看,“其餘各路援軍最快也要十日。”
    殿內一片死寂。十日,朔方等不了十日。
    “陛下,”老將軍秦武出列,聲音洪亮,“老臣願領五千精騎馳援朔方!”
    “秦將軍年過六旬,此去朔方八百裏,風雪交加,您的身體——”李珩話未說完,秦武已單膝跪下。
    “陛下!老臣十六歲從軍,在北境打了四十年仗,最熟悉突厥的戰術。五千精騎雖然不多,但若能出其不意,或許能解朔方之圍!”
    “不可。”一個清冷的女聲從殿外傳來。
    眾人轉頭,隻見毛草靈一身素色宮裝步入殿中,未施粉黛,卻自有一種懾人的氣勢。她向李珩行禮後,徑直走到沙盤前。
    “秦將軍勇武可嘉,但此計風險太大。”她的手指點在朔方城的位置,“突厥三路大軍,中路主力圍城卻不強攻,明顯是圍點打援之計。若五千精騎貿然前往,必遭伏擊。”
    宇文韜皺眉:“娘娘所言有理,但朔方危在旦夕,難道坐視不救?”
    “救,但不是這樣救。”毛草靈抬起頭,眼中閃過銳利的光,“諸位可還記得七年前的烏蘭山之役?”
    秦武眼睛一亮:“娘娘是說……”
    “當年突厥也是三路進軍,我軍佯裝敗退,誘敵深入烏蘭山穀,然後火攻殲敵。”毛草靈的手指在沙盤上劃出一條弧線,“此次突厥右路軍沿弱水南下,看似要切斷糧道,實則孤軍深入。弱水南岸二十裏處有一片胡楊林,此時正值隆冬,草木幹枯——”
    “火攻!”宇文韜脫口而出。
    “不僅是火攻。”毛草靈看向李珩,“陛下,臣妾建議:第一,派小股部隊襲擾突厥右路,誘其進入胡楊林;第二,秦將軍領五千精騎,但不是去朔方,而是繞道黑山,偷襲突厥左路軍後方;第三,傳令朔方守將張崇,三日後午夜舉火為號,裏應外合,夾擊中路敵軍。”
    殿內一片嘩然。這個計劃太大膽了,三線作戰,任何一個環節出錯都會滿盤皆輸。
    李珩凝視著沙盤,久久不語。忽然,他抬頭看向毛草靈:“皇後有幾成把握?”
    “五成。”毛草靈坦然道,“但若按兵不動,朔方失守是十成。”
    “好!”李珩一掌拍在案上,“就按皇後說的辦。宇文韜,你負責調度全軍。秦武,朕給你六千精騎,三日內必須趕到黑山。至於弱水胡楊林……”
    “臣妾親自去。”毛草靈平靜地說。
    “什麽?!”李珩和滿朝文武同時變色。
    “不可!”“娘娘三思!”“萬萬不可啊!”
    毛草靈抬手止住眾人的反對:“本宮七年前曾隨軍到過弱水,熟悉那一帶地形。且誘敵深入需要精準把握時機,本宮在現場才能隨機應變。”
    “太危險了!”李珩抓住她的手腕,“你是皇後,萬一——”
    “陛下,”毛草靈反握住他的手,聲音壓得很低,“正因我是皇後,才更該去。北境將士若知道皇後親臨前線,士氣必然大振。而且……臣妾需要去做這件事。”
    最後這句話,隻有李珩聽懂了。
    她需要用一場戰爭,一場關乎國家存亡的抉擇,來確認自己的選擇沒有錯。需要用行動告訴所有人——也告訴自己——她留下,不是無奈之舉,而是主動擔當。
    李珩看著她的眼睛,在那雙總是冷靜睿智的眼眸深處,他看到了壓抑的痛楚和急需釋放的決絕。他忽然明白了:對她而言,這不是軍事任務,而是一場自我救贖的儀式。
    “朕準了。”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但朕要與你同去。”
    “陛下不可!”這次輪到毛草靈反對了,“國不可一日無君,陛下必須坐鎮中樞。”
    兩人對視,目光在空中交鋒。最終,李珩敗下陣來:“好。但你要答應朕,一定要活著回來。”
    “臣妾答應。”
    離開武德殿時,已是正午。毛草靈沒有回鳳儀殿,而是去了太廟。
    太廟供奉著乞兒國曆代先祖,莊嚴肅穆。她在李珩生母——已故慈懿太後的牌位前跪下,焚香,叩首。
    “母後,”她輕聲說,“兒臣今日又要上戰場了。十年前,兒臣為了活命來到乞兒國;十年後,兒臣為了這個國家再次拿起刀劍。您曾說,女子的戰場在後宮,在繡房,在相夫教子。但兒臣走了另一條路——這條路很苦,很難,常常被質疑,被詆毀。可兒臣不後悔。”
    香火嫋嫋升起,模糊了牌位上的字跡。
    “隻是母後,兒臣今日才明白,原來最難的戰場不在朝堂,不在邊疆,而在心裏。”她的聲音哽咽了,“一邊是生養之恩的母親,一邊是十年相守的夫君和萬千子民。無論選哪邊,都會永遠虧欠另一邊。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家國兩難吧。”
    她伏下身,額頭抵在冰冷的地磚上。十年來的畫麵一幕幕閃過:第一次在朝堂上被老臣當眾斥責“牝雞司晨”;第一次推廣新農具時被農民懷疑;第一次看到北境學堂裏那些女孩子拿到書本時眼中的光;第一次聽到百姓稱她“賢德娘娘”;第一次和李珩在雪夜對飲,他醉後說“朕這輩子最大的幸運,是遇見了你”……
    還有昨夜夢中,那個從未謀麵的母親,在佛前一遍遍念著“靈兒”。
    淚水無聲滑落,滴在地磚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母後,請您保佑兒臣,保佑北境將士,保佑乞兒國渡過此劫。也請您……保佑長安的母親,平安度過這個冬天。若上天垂憐,讓兒臣有機會見她一麵,哪怕隻是一麵……”
    身後傳來腳步聲。毛草靈沒有回頭,她知道是誰。
    李珩在她身邊跪下,也上了一炷香。他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跪著,直到那炷香燒完。
    “朕已經下旨,”他緩緩開口,“派一隊精銳暗衛護送唐使回長安,同時將毛老夫人接來乞兒國。無論付出什麽代價,一定要讓她平安抵達。”
    毛草靈猛然轉頭:“陛下,這不合規矩——”
    “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李珩握住她的手,掌心滾燙,“朕是皇帝,若連自己心愛之人的母親都保護不了,還談什麽治理天下?”
    “可是路途遙遠,母親年邁體弱,萬一……”
    “朕派了太醫院最好的三位太醫隨行,準備了最舒適的馬車,沿途驛站都已打點妥當。”李珩凝視著她,“慕靈,朕不能讓你回去,但朕可以把你的牽掛接來。這是朕唯一能為你做的事。”
    毛草靈的眼淚再次決堤。這一次,她沒有壓抑,而是撲進他懷裏,放聲痛哭。
    十年了,她從未這樣哭過。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候,她也隻是咬著牙,把眼淚咽回肚子裏。因為她知道,作為皇後,她必須堅強,必須冷靜,必須成為所有人的依靠。
    可這一刻,在李珩懷裏,她終於可以做回那個二十一歲的毛草靈——會害怕,會脆弱,會為了見不到母親而痛哭的普通女子。
    李珩緊緊抱著她,任由她的淚水浸濕龍袍。他想起十年前,那個在婚禮上雖然緊張卻依然挺直脊背的“公主”;想起她在後宮裏第一次遭遇陷害時冷靜反擊的模樣;想起她在朝堂上挑戰群臣的英姿;也想起無數個夜晚,她伏案批閱奏折到天明的側影。
    他的皇後,他的慕靈,扛起了太多太重的東西。
    “哭吧,”他輕聲說,“哭完了,朕陪你去弱水,去黑山,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是朕的皇後,也是朕的妻子。這輩子,無論生死,朕都與你同在。”
    太廟裏燭火搖曳,將兩人的影子投在牆壁上,融成一體。
    不知過了多久,毛草靈終於止住哭泣。她抬起頭,眼睛紅腫,但眼神清澈堅定。
    “陛下,我們該出發了。”
    “好。”
    三日後,弱水南岸,胡楊林。
    毛草靈一身銀甲,騎在白色戰馬上,望著遠處突厥大軍的營火。寒風如刀,吹得旌旗獵獵作響。她身後,三千弓箭手埋伏在枯林中,箭鏃上裹著浸過火油的布條。
    “娘娘,突厥前鋒已經進入伏擊圈。”副將低聲稟報。
    毛草靈點頭,卻沒有下令。她在等,等一個最佳時機。
    夜色漸深,突厥大軍完全進入了胡楊林。就在這時,北方天空忽然升起三支火箭——那是朔方城的信號,張崇已經開始突圍了!
    “放箭!”
    一聲令下,三千火箭如流星般射向敵營。幹枯的胡楊林瞬間燃起衝天大火,火借風勢,迅速蔓延。突厥軍陣大亂,戰馬嘶鳴,士兵四散奔逃。
    毛草靈拔劍出鞘,劍鋒直指敵營:“將士們,隨本宮殺敵——為了乞兒國!”
    “為了乞兒國!為了娘娘!”
    喊殺聲震天動地。而在遙遠的黑山方向,也傳來了衝鋒的號角——秦武將軍的騎兵,準時發動了突襲。
    這一戰,從午夜打到黎明。
    當第一縷陽光刺破黑暗時,弱水岸邊已是屍橫遍野。突厥右路大軍全軍覆沒,左路也遭重創,中路敵軍見勢不妙,倉皇北撤。
    毛草靈站在戰場的製高點,銀甲染血,長發在晨風中飛揚。她看著遠處潰逃的突厥殘兵,看著滿地燃燒的胡楊林,看著東方噴薄而出的朝陽。
    勝利了。可她的心裏沒有喜悅,隻有一種深沉的疲憊,和一種奇異的平靜。
    副將策馬而來,滿臉激動:“娘娘!大捷!我軍傷亡不足千人,殲敵一萬兩千!秦將軍那邊也傳來捷報,突厥左路潰敗!”
    毛草靈點點頭:“救治傷員,清點戰果。另外……找到突厥主帥的屍體了嗎?”
    “找到了!是突厥可汗的弟弟阿史那咄苾!”
    正說著,一匹快馬從南邊疾馳而來。馬上的信使滾鞍下跪,雙手捧上一封密信:“娘娘!長安急報!”
    毛草靈的心跳驟停。她接過信,手微微發顫。
    信是陳玄禮寫的,隻有短短幾行:“老夫人已於臘月初八啟程,由暗衛護送,預計正月可抵乞兒國。臨行前,老夫人托臣轉告娘娘:靈兒,娘不怪你。你做的選擇,娘都懂。好好活著,等娘來。”
    臘月初八……正是她寫下那封決定信的日子。
    毛草靈抬起頭,淚水模糊了視線。朝陽在她眼中碎成萬千光點,像是把十年來的所有風雪、所有艱難、所有思念,都融成了這一瞬間的光。
    她忽然想起十年前,在青樓的那個雪夜。老媽子對她說:“草靈,此去乞兒國,可能是地獄,也可能是新生。你怕嗎?”
    當時她答:“怕。但我更怕一輩子困在這裏,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誰。”
    現在她知道了。
    她是毛草靈,是李慕靈,是青樓歌女,是替身公主,是乞兒國皇後,是戰場上的將軍,是改革者,是女兒,是妻子,是千萬子民的鳳主。
    她是所有這些身份的總和,又超越了所有身份。
    “娘娘?”副將擔憂地看著她。
    毛草靈擦去眼淚,露出一個真正的、釋然的微笑:“傳令全軍,休整一日,然後……回家。”
    回家。
    回那個有李珩等待的宮城,回那個她用了十年時間,從“他鄉”變成“故國”的地方。
    晨光中,她策馬轉身,向著南方,向著乞兒國的方向,向著那個既是責任也是歸宿的地方,疾馳而去。
    身後,弱水長流,胡楊林的灰燼在風中盤旋,像是為這場戰爭,也為這個女子十年的漂泊,畫下一個蒼涼的句點。
    而前方,雪原盡頭,宮城的輪廓在朝陽中漸漸清晰。
    新的日子,就要開始了。
    (第187章續1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