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續 此心安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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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星台上的對話隨風飄散時,長安使團下榻的驛館內,卻是另一番景象。
燭火搖曳,映著李德裕鐵青的臉。他坐在案前,那封未送出的密旨攤在桌上,朱砂禦印在燈光下紅得刺眼——那是皇帝親筆,命他“若靈妃執意不歸,可密晤其身邊侍女,許以重利,探其軟肋,必要時可令其‘病逝’,絕後患。”
“大人……”王綰聲音發顫,“真要走到這一步嗎?娘娘她畢竟是……”
“畢竟是什麽?”李德裕冷冷抬眼,“一個青樓出身的替身,僥幸得寵十年,就真當自己是鳳凰了?陛下給她‘國後夫人’的尊榮,是她幾世修來的福分,她竟敢拒絕!”
王綰低頭不語。他想起白日大殿上,那位皇後娘娘的眼神——那不是寵妃的眼神,那是執政者的眼神。這樣的女子,怎會甘願回到長安,做一個雖有尊號卻無實權的“夫人”?
“可若真動手,乞兒國皇帝那邊……”王綰遲疑道。
“所以要用‘病逝’。”李德裕收起密旨,眼神陰鷙,“一個女人,在這深宮裏,想要‘病逝’太容易了。風寒、急症、甚至產後血崩……隻要安排得當,誰能查得出來?”
“但皇後娘娘似乎並未有孕……”
“沒有孕,可以有孕。”李德裕敲了敲桌麵,“我打聽過了,皇後身邊有個叫阿箬的侍女,是從唐宮跟來的老人。她家裏還有個弟弟在長安賭坊欠了巨債。你說,如果許她弟弟一條生路,再許她黃金千兩、良田百畝……”
話未說完,門外忽然傳來清脆的叩門聲。
兩人俱是一驚。李德裕迅速將密旨塞入袖中,王綰則揚聲道:“何人?”
“奴婢阿箬,奉皇後娘娘之命,給兩位大人送醒酒湯。”門外傳來年輕女子的聲音。
李德裕與王綰對視一眼,眼中俱是驚疑——說曹操,曹操到?
門開,一個身著淺碧宮裝的侍女垂首而立,手中托盤上兩盞青瓷碗還冒著熱氣。她約莫二十出頭,眉眼清秀,舉止恭謹,正是毛草靈從大唐帶來的四個貼身侍女之一,阿箬。
“有勞姑娘。”王綰接過托盤,試探道,“這麽晚了,娘娘還未歇息?”
“娘娘從觀星台回來,說今夜風涼,怕兩位大人飲酒傷身,特命膳房熬了葛花解酲湯。”阿箬依舊垂著眼,“娘娘還說……長安的葛花該開了,不知與乞兒國的有何不同。”
這話說得平常,李德裕卻聽出了弦外之音——這是提醒他們,她記得長安,也記得自己的來處。
“娘娘有心了。”李德裕緩步上前,盯著阿箬低垂的睫毛,“姑娘跟了娘娘十年了吧?”
“是,十年三個月又五天。”阿箬答得精確。
“難為你背井離鄉,侍奉娘娘這麽多年。”李德裕從袖中摸出一枚金鋌,看似隨意地放在托盤上,“這點心意,姑娘拿去添些衣裳。”
阿箬終於抬眼。她的眼睛很幹淨,像秋日的湖水,映著燭火,卻不見波瀾:“大人厚意,奴婢心領。但宮規森嚴,外臣之賜不敢受。”
“宮規是死的,人是活的。”李德裕壓低聲音,“姑娘家裏……可還好?”
這句話問得突然,阿箬的手指幾不可查地蜷縮了一下。
李德裕看在眼裏,心中冷笑:果然,軟肋就在這裏。
“勞大人掛心,家中一切安好。”阿箬後退半步,行了一禮,“湯要趁熱喝,奴婢告退。”
她轉身離去,腳步不疾不徐,裙裾在廊下燈籠的光影裏輕輕擺動,很快就消失在轉角。
王綰關上門,長舒一口氣:“她……會答應嗎?”
“由不得她不答應。”李德裕端起醒酒湯,卻並不喝,隻是看著碗中倒映的扭曲燭光,“她弟弟欠的不是小數目,三日之內若還不上,就要被剁手剁腳。你說,一個侍女,在這異國他鄉,能有什麽辦法?”
“可若她告訴皇後……”
“她不敢。”李德裕篤定道,“皇後最恨背叛。她若說了,不僅救不了弟弟,自己也會被逐出宮去。一個被趕出宮的侍女,在乞兒國能有什麽活路?”
他將醒酒湯倒進花盆,瓷碗擱回托盤:“明日,你去找她,把話說透。黃金千兩,長安宅邸,外加她弟弟的債一筆勾銷——換皇後一病不起。”
王綰的手抖了抖,終究還是點了點頭。
與此同時,鳳儀宮內。
毛草靈並未如阿箬所說已經歇下。她換了一身素白常服,長發未束,散在肩頭,正坐在書案前寫信。
信是寫給母親的。
筆尖在宣紙上停頓良久,墨跡暈開一個小點。她換了張紙,重新起筆:
“母親大人膝下:見字如晤。女兒靈兒,遙拜長安,叩問金安。”
寫到這裏,眼淚又湧上來。她抬起手背擦了擦,繼續寫:
“使者至,聞母親染恙,心如刀割。恨不能插翅飛歸,侍奉湯藥於榻前。然山河阻隔,國事纏身,此願竟成奢求。女兒不孝,萬死難贖……”
一滴淚落在“死”字上,墨跡化開。她咬住嘴唇,強迫自己寫下去:
“母親嚐教女兒:女子立世,當知取舍,當明大義。女兒今為乞兒國後,肩挑萬民生計,手握半壁權柄。若為一己私情棄國而去,非但辜負君恩,更負這十年心血澆灌之江山。此中艱難,母親定能體諒。”
寫到此處,她停筆,望向窗外。
夜色如墨,宮燈在廊下搖曳,遠處傳來打更的梆子聲——三更了。
她想起十年前離宮那日,母親偷偷塞給她一個錦囊,裏麵是一縷用紅繩係著的青絲,還有一張字條:“靈兒,無論走到哪裏,記得你是毛氏的女兒,也是大唐的女兒。但更要記得——你首先是你自己。”
“你首先是你自己。”
這句話她想了十年。起初不懂,後來在青樓掙紮時不懂,剛入乞兒國後宮被排擠時也不懂。直到她開始參與朝政,開始推行新政,開始看到因為她的決策而吃飽飯的百姓、能讀書的女孩、有了活路的工匠……她才漸漸明白。
她不僅是毛草靈,不僅是唐朝的“靈妃”,更是乞兒國的皇後,是千萬子民的依靠。
筆尖重新落下:
“女兒在乞兒國,一切安好。陛下待我如珍如寶,朝臣敬我,百姓愛我。女兒在此建水渠、開學堂、修醫館、促商貿,見昔日貧瘠之地漸成繁華,見孩童有書讀、老者有所養、女子有業可就,心中欣慰,難以言表。”
“女兒常想,若母親見此景象,定會為女兒驕傲。女兒雖遠離故土,卻未負母親教誨:女子亦能安邦定國,亦能造福蒼生。”
“今隨信附上玉佩一枚,乃陛下所贈,女兒佩戴十年,日夜不離身。今轉贈母親,見玉如見女兒。願玉佑母親安康,待他日山河無恙,女兒定攜外孫歸省,承歡膝下。”
“臨書涕零,不知所言。唯願母親善加珍攝,待女兒在異國為母親祈福,建慈恩寺,願功德回向,佑母親早日康複。”
“不孝女靈兒,再拜。某年某月某日夜,於乞兒國鳳儀宮。”
信寫完了。她將信紙折好,與那枚並蒂蓮玉佩一同放入錦囊,用火漆封口,蓋上自己的小印——那印還是十年前拓跋弘親手刻的,四個篆字:“靈心弘毅”。
靈是他的封號,弘是他的名,毅是他對她的期許。
“娘娘。”阿箬不知何時進來了,站在屏風外輕聲喚道。
毛草靈收起情緒:“進來吧。湯送去了?”
“送去了。”阿箬走進來,接過錦囊,“李大人……賞了奴婢一枚金鋌。”
她說得很平靜,但毛草靈何等敏銳,立刻聽出了異樣:“他為何賞你?”
阿箬跪下來,將那枚金鋌雙手奉上,然後將驛館中李德裕的話一五一十說了,連“病逝”二字都沒有隱瞞。
殿內陷入長久的寂靜。
燭火劈啪一聲,爆了個燈花。
毛草靈看著那枚金鋌,忽然笑了。笑聲很冷,像冬夜屋簷下的冰淩:“好一個‘病逝’。十年了,長安那些人,還是這麽喜歡替別人安排命運。”
“娘娘……”阿箬抬頭,眼裏有淚,“奴婢弟弟的事,是真的。但奴婢絕不會背叛娘娘!奴婢這就寫信回家,讓弟弟自己去承擔——”
“你弟弟欠了多少?”毛草靈打斷她。
“……三千兩。”
“三千兩。”毛草靈重複這個數字,搖了搖頭,“你一個侍女,月俸不過十兩,要攢三百年。李德裕倒是大方,一出手就是黃金千兩。”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夜色更深了,天際隱隱泛起魚肚白。
“阿箬,你跟了我十年。從青樓到皇宮,從任人擺布的替身到執掌鳳印的皇後,這一路多少明槍暗箭,你都陪著我闖過來了。”她轉過身,目光落在阿箬身上,“你說,我毛草靈走到今天,靠的是什麽?”
阿箬怔了怔:“娘娘靠的是智慧、勇氣,還有……陛下的寵愛。”
“不對。”毛草靈走回書案前,手指撫過那方“靈心弘毅”的印章,“我靠的是,永遠不讓別人替我決定生死。青樓裏,老媽子要我接客,我選了和親;和親路上,劫匪要我性命,我選了智取;後宮裏,妃子要我失寵,我選了參政;朝堂上,大臣要我閉嘴,我選了發聲。”
她看向阿箬,眼神銳利如刀:“每一次,當我麵臨選擇,我都選那條最難走、但能讓我掌握自己命運的路。所以今天,李德裕要我‘病逝’,我要選什麽?”
阿箬明白了。她重重磕頭:“奴婢願為娘娘赴湯蹈火!”
“不用你赴湯蹈火。”毛草靈扶起她,“你隻需要……陪他們演一場戲。”
次日清晨,唐使團準備啟程回國。
按照禮節,帝後應在宮門相送。但來的隻有皇帝拓跋弘,皇後稱“昨夜感了風寒,臥床不起”。
李德裕心中一動,與王綰交換了一個眼神。
“娘娘鳳體欠安,臣等甚是掛心。”李德裕拱手道,“不知可需臣等從長安請太醫來?”
“不必。”拓跋弘麵色如常,但眉宇間似有憂色,“皇後隻是勞累過度,休養幾日便好。倒是貴使歸程遙遠,一路珍重。”
話雖如此,李德裕卻敏銳地察覺到,皇帝身後的宮人神色有異,尤其是那個叫阿箬的侍女,眼睛紅腫,像是哭過。
車隊駛出宮門時,王綰低聲道:“大人,看來阿箬……”
“看來她選了黃金。”李德裕冷笑,“女人啊,在親情和忠誠之間,總會選親情。準備好,等我們走出三百裏,皇後‘病重’的消息就該傳來了。”
他策馬揚鞭,仿佛已經看到回長安複命時,皇帝嘉許的眼神。
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宮門之上,毛草靈正站在城樓陰影中,目送車隊遠去。
她並未臥床,隻是換了一身宮人服飾,戴著麵紗。身側站著拓跋弘。
“你真要放他們走?”拓跋弘握緊劍柄,“他們想要你的命。”
“想要我命的人多了,不差他們。”毛草靈淡淡道,“但李德裕是正使,殺了他,就是與大唐徹底撕破臉。現在還不是時候。”
“那你的計劃是?”
“他們不是想要我‘病逝’嗎?”毛草靈轉身,麵紗下的嘴角微揚,“那我就‘病’給他們看。阿箬已經‘答應’了他們,會在我的飲食中下藥——當然,藥被我換了,隻是些讓人嗜睡乏力的草藥。等他們走遠,我就‘病倒’,消息傳到長安,那些想讓我死的人就會放鬆警惕。”
拓跋弘皺眉:“這太冒險。萬一他們還有後手……”
“所以我們需要一個理由,讓我‘病’得合情合理。”毛草靈摸了摸小腹,笑容深了些,“比如……有孕了。”
拓跋弘愣住了。
“太醫今早診的脈,還不足月,但確實有了。”毛草靈握住他的手,“本來想等胎穩了再告訴你,但現在看來,正好是個契機。皇後有孕,體弱多病,合情合理。等‘病’過一陣,我再‘康複’,安心養胎。這期間,長安那邊會以為我命不久矣,不會再費心對付我。而等孩子出生……”
她眼中閃過銳光:“一個有著兩國血脈的皇子或公主,會是未來最好的紐帶。”
拓跋弘緊緊抱住她,聲音發顫:“靈兒……你總是想得這麽遠。”
“不想遠一點,怎麽活到今天?”毛草靈靠在他肩上,輕聲道,“弘,我們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北狄虎視眈眈,國內新政還未穩固,女學才開了個頭……我不能倒,至少現在不能。”
晨光徹底照亮了城樓。遠處,唐使的車隊已變成天地交界處的一行黑點。
毛草靈摘下麵紗,露出蒼白的臉——那是她讓阿箬替她化的妝,病容憔悴,卻掩不住眼中燃燒的火焰。
“回宮吧。”她說,“戲才開場,我們要演的,還多著呢。”
三日後,唐使團在三百裏外的驛站收到了飛鴿傳書。
紙上隻有一行字:“藥已下,三日後發作。”
李德裕看完,將紙條燒成灰燼,對王綰道:“傳信回長安:靈妃病重,恐難愈。”
又過七日,乞兒國都城傳出消息:皇後娘娘突發急症,嘔血昏迷,太醫束手。皇帝罷朝三日,親侍湯藥。
消息傳回長安,朝野震動。
有人惋惜,有人竊喜,還有人開始盤算——若靈妃真的死了,乞兒國與大唐的關係將走向何方?那個強盛起來的北方鄰國,是否會成為新的威脅?
而深宮之中,毛草靈正靠在軟榻上,一邊喝著安胎藥,一邊聽阿箬匯報各方反應。
“長安那邊,已經有大臣上書,建議陛下早做準備,以防乞兒國生變。”阿箬低聲道,“後宮裏,幾位妃子也開始走動,尤其是容妃,這幾日頻頻去太後宮中請安。”
“容妃?”毛草靈想了想,“她父親是北境守將吧?”
“是。容妃的父親鎮守雁門關,手握三萬精兵。”
毛草靈笑了:“難怪。她這是看我‘病’了,想為自己、為家族謀條後路。可惜啊……”
她撫著小腹,那裏還平坦,卻已孕育著新的生命與希望。
“娘娘,我們要‘病’多久?”阿箬問。
“等到長安那邊徹底相信我要死了,等到那些藏在暗處的魑魅魍魎都跳出來。”毛草靈放下藥碗,眼中閃過冷光,“然後,我會讓他們知道——鳳凰不僅會浴火重生,還會帶著新的生命,飛得更高。”
窗外,春日漸深,芍藥開到了極盛,絢爛如霞。
而在這片絢爛之下,一場關乎生死、權力與未來的暗戰,才剛剛開始。
毛草靈閉上眼睛,感受著腹中微弱的悸動。
那是她的骨血,是她與這片土地最深的羈絆,也是她麵對一切風雨時,最柔軟的鎧甲。
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而她要守護這個“家”,不讓任何人奪走。
【第189章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