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此心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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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的使者在暮春三月抵達乞兒國都城。
時值芍藥盛開的季節,宮道兩側花團錦簇,緋紅粉白一路綿延至正殿玉階。但行走其中的唐使團卻無心賞花——為首的正使李德裕是兵部侍郎,副使王綰乃鴻臚寺少卿,兩人身後跟著十二名隨員、四車禮物,隊伍肅穆,馬蹄聲在空曠的宮道上踏出回響,驚起簷角棲息的幾隻白鷳。
“十年了。”李德裕勒馬,望向遠處巍峨的宮闕。這座皇宮比他十年前護送“公主”來時擴建了近一倍,琉璃瓦在陽光下流淌著金色的光澤,飛簷鬥拱間可見精巧的胡風雕飾,卻又融合了中原建築的莊重,正是這十年間兩國交融的具象。
“陛下有旨,務必迎回娘娘。”王綰低聲道,眉間有隱憂,“但看這陣仗……怕是難。”
豈止是難。
當使團踏入正殿時,眼前的景象讓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大殿之上,乞兒國皇帝拓跋弘端坐龍椅,玄色袞服上金線繡的龍紋在殿內燭火中隱隱流動。而他身側,並非慣常的空置鳳座,而是一張並排而設、規製相同的金漆鸞椅。
毛草靈就坐在那裏。
她穿著乞兒國皇後的正裝——並非唐製的翟衣深鈿,而是改良後的胡漢融合服飾:朱紅錦緞裁製的長袍,袖口與裙裾用金線繡著連綿的卷草紋與鳳凰翎羽,腰間束著嵌玉革帶,頭戴七鳳銜珠冠,冠下垂落的金絲流蘇輕輕搖曳,遮不住她那雙沉靜如深潭的眼睛。
十年光陰在她身上刻下的不是衰老,而是一種淬煉後的光華。二十六歲的年紀,正是女子最豐盛的時節,但她眉宇間那份從容氣度,已遠超同齡。當她的目光掃過殿下的唐使時,李德裕竟感到一種莫名的威壓——那不是後宮婦人該有的眼神,那是執掌權柄、裁決生死的人才有的銳利與沉穩。
“大唐使臣李德裕、王綰,參見陛下、娘娘。”兩人行大禮,身後使團齊刷刷跪倒。
“平身。”拓跋弘的聲音渾厚,“賜座,上茶。”
宮人悄無聲息地搬來繡墩,奉上茶盞。茶香氤氳中,毛草靈端起自己那杯,輕輕吹了吹浮沫。這個動作如此自然,仿佛她生來就該坐在這大殿之上,接受萬國來朝。
李德裕深吸一口氣,展開聖旨:“大唐皇帝陛下有旨——”
“李大人。”毛草靈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讓整個大殿瞬間安靜,“既是給我的旨意,不如直接念給我聽?”
她的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按禮製,接旨當跪,但她隻是從鸞椅上微微傾身,做出聆聽的姿態。
李德裕的手緊了緊,終究還是朗聲宣讀:“……朕聞汝在異邦十載,夙興夜寐,輔佐君主治國安邦,朕心甚慰。今特遣使迎歸,冊封國後夫人,賜長安府邸、食邑三千戶,以彰汝功、慰汝勞……”
聖旨很長,用詞華美,核心意思卻隻有一個:回來,給你更高的榮耀。
殿內一片寂靜。所有乞兒國的大臣都屏息看向鳳座之上的女子。
毛草靈聽完,沉默了片刻。然後她輕輕笑了。
那笑聲很輕,卻像一粒石子投入深潭,漾開層層漣漪。
“李大人,”她說,“請代我謝過陛下美意。隻是……”
她站起身。七鳳冠上的珠玉碰撞出清脆聲響,朱紅袍裾曳地,一步步走下玉階。陽光從殿門斜射而來,在她身後拉出長長的影子。
“十年前,我離開長安時,隻是個身不由己的替身。那時我曾想,若有機會,定要回到故土。”她走到使團麵前,目光一一掃過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唐官麵孔,“但十年後的今天,站在這裏聽這道旨意,我卻忽然明白了——長安是我的故土,可乞兒國,已是我的家。”
“娘娘!”王綰急道,“陛下思念娘娘,夜不能寐。宮中為您保留了寢殿,您當年的侍女秋月、冬雪還在等您回去。長安的牡丹年年盛開,陛下說,您最愛的那株‘姚黃’已長成花樹,就等您回去賞——”
“王大人。”毛草靈打斷他,眼神柔和了些許,“請告訴秋月、冬雪,我很想念她們。也請代我看看那株‘姚黃’,若開了花,折一枝替我供在佛前。”
她的語氣那樣平靜,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卻讓在場所有唐使心中冰涼——這是訣別的話。
李德裕終於忍不住:“娘娘!您可知‘國後夫人’是何等尊榮?這是本朝從未有過的封號,陛下為您破例——”
“李大人。”拓跋弘忽然開口,他從龍椅上站起,走到毛草靈身邊,與她並肩而立,“靈兒的尊榮,不需要大唐賜予。在乞兒國,她是朕的皇後,是萬民敬仰的國母。這十年來,她推行新法、興修水利、開辦女學、整頓吏治……乞兒國的每一寸土地,都留有她的心血。”
他握住毛草靈的手,兩人手指交握,戒指上的寶石在光下閃爍:“你們的皇帝要封她為‘夫人’,但在朕這裏,她早就是‘君’。”
一個“君”字,重若千鈞。
殿內嘩然。連乞兒國的大臣們都震驚地看向他們的皇帝——皇後幹政雖已十年,但如此公開以“君”相稱,是前所未有的表態。
毛草靈側頭看向拓跋弘,眼裏有星光閃動。她回握他的手,然後轉向使團:“李大人,王大人,請回去稟報陛下:毛草靈感念故國養育之恩,此生不忘。但我的根已紮在這裏,我的丈夫在這裏,我的子民在這裏,我未竟的事業也在這裏。”
她頓了頓,聲音更加堅定:“若陛下真念舊情,不如與我乞兒國永結盟好,互市通商,共修邊境,讓兩國百姓世代安寧——這比任何封號,都更讓我欣慰。”
話已至此,再無轉圜餘地。
李德裕臉色蒼白,他知道自己完不成使命了。但他還是做了最後的努力:“娘娘……您的生母,毛夫人,這些年身體一直不好。年初時染了風寒,太醫說……怕是熬不過今年夏天了。”
毛草靈的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晃。
拓跋弘立刻扶住她的腰。他感覺到她的手在微微發抖。
大殿陷入死寂。所有人都看著皇後——那個傳聞中智計百出、心硬如鐵的女子,此刻臉上血色褪盡,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
許久,她輕聲問:“……什麽時候的事?”
“我們離京前,毛夫人已臥床半月。”王綰低聲說,“她托我們帶話給您:‘靈兒,娘不怪你。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這句簡單的話,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開了十年的時光。毛草靈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穿越前那個世界的母親——也是這樣溫柔,這樣隱忍,這樣無論女兒走多遠,都隻盼她平安。
兩個世界的母親影像重疊在一起,化作心頭最深的痛。
拓跋弘感覺到她的手越來越冷。他握緊她,在她耳邊低語:“你若想回去看看,我陪你。”
毛草靈睜開眼,眼底有淚光,卻沒有落下。她搖了搖頭,轉向李德裕:“請大夫人們悉心照料我母親。我會修書一封,請使者帶回。另外……”
她解下腰間一塊玉佩——那是她剛來乞兒國時,拓跋弘送她的第一件禮物,羊脂白玉雕成並蒂蓮,她戴了十年。
“把這個交給我母親。告訴她,女兒在這裏很好,有疼我的夫君,有敬我的子民,有我想守護的江山。請她……放心。”
玉佩遞出時,她的手很穩。
李德裕接過溫熱的玉佩,終於明白,一切已成定局。他鄭重行禮:“臣,遵旨。”
當夜,皇宮設宴為唐使餞行。宴席依舊盛大,歌舞依舊華美,但氣氛總有些微妙的壓抑。
毛草靈以身體不適為由提前離席。她沒有回寢宮,而是獨自登上宮中最高的觀星台。
春夜的風還帶著涼意,吹起她未戴冠冕的長發。她憑欄遠望,長安在東南方向,隔著千山萬水,隔著十年的光陰。
身後傳來腳步聲,沉穩而熟悉。一件貂絨披風落在她肩上。
“怎麽一個人在這裏?”拓跋弘從身後擁住她,“大臣們都在猜,你會不會改變主意。”
“那你猜呢?”毛草靈靠進他懷裏,聲音有些疲憊。
“我不用猜。”他的下巴抵在她發頂,“我知道你不會走。但我也知道,你心裏疼。”
毛草靈沉默了很久。夜空繁星如沸,有一顆特別亮的星子懸掛在東南天際,她小時候,母親說那是“遊子星”,為遠行的孩子指路。
“弘,”她忽然問,“如果有一天,我必須要在你和我的故土之間做選擇……我會選你。但這樣的選擇,真的對嗎?”
“沒有對錯。”拓跋弘將她轉過來,捧起她的臉,月光下她的眼睛像浸在水中的黑琉璃,“靈兒,這世間最難的,不是選擇,而是選擇之後的擔當。你選擇了留下,就要擔當起皇後、國母的責任;你若選擇回去,就要擔當起‘國後夫人’的使命。但無論如何……”
他拇指輕輕擦過她的眼角:“我要你記住,你的價值,從來不在於你站在哪裏,而在於你站在那裏時,做了什麽,成為了誰。”
毛草靈的眼淚終於落下。
不是悲傷的淚,而是釋然。十年的重擔、十年的掙紮、十年在異鄉紮根的艱辛與孤獨,在這一刻化作滾燙的液體,洶湧而出。
她哭得無聲,隻有肩膀在顫抖。拓跋弘將她緊緊摟在懷裏,像摟著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
不知過了多久,哭聲漸止。毛草靈從他懷中抬起頭,臉上淚痕未幹,眼睛卻亮得驚人。
“你說得對。”她深吸一口氣,“我是乞兒國的皇後,是這片土地的子民仰望的人。長安是我的來處,但這裏——是我的歸途。”
她轉過身,重新望向東南方,但這一次,目光穿過了千山萬水,落在了腳下的都城。
萬家燈火在夜色中綿延,街巷間傳來隱約的市聲,更遠處,農田在月光下泛著新綠的波紋。這是她用十年心血澆灌的土地,這裏的每一道水渠、每一所學堂、每一座橋梁,都有她的印記。
“李大人說,母親怕熬不過夏天。”她輕聲說,“等使者回去,差不多就是初夏了。若母親真的……我想在國都建一座慈恩寺,為兩國所有失去孩子的母親、所有離開母親的孩子祈福。”
“好。”拓跋弘握住她的手,“我和你一起建。”
“還有,”毛草靈繼續說,“開春時南境的水壩該驗收了,東邊的商路要重新議稅,女學該編第三冊教材……這麽多事,我怎麽能走?”
她說著說著,自己都笑了。笑容裏有淚光,更有一種紮根大地的堅實。
拓跋弘看著她的側臉,忽然想起十年前,那個穿著嫁衣、眼中帶著恐懼卻強裝鎮定的少女。那時的她像一株移植的牡丹,美則美矣,卻隨時可能枯萎。
而如今,她已長成一棵樹。根須深紮,枝繁葉茂,能為這片土地遮風擋雨。
“靈兒。”他喚她。
“嗯?”
“謝謝你選擇留下。”
毛草靈轉頭看他,星光落進她眼裏:“不,應該謝謝你——謝謝你當年娶了一個冒牌公主,卻給了她真正的江山與真心。”
兩人相視而笑。
這一刻,觀星台下,有宮人抬頭望去,看見帝後相擁的身影映在星空下,像一幅永恒的剪影。
而東南天際,那顆“遊子星”依然明亮,卻不再是指引歸途的燈塔,而是化作了守望的星辰——守望這片土地上,那個從青樓走到鳳座,最終把異鄉變成故鄉的女子。
夜深了。
毛草靈最後望了一眼長安的方向,輕聲念出蘇軾那首詞,聲音飄散在春風裏: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
此心安處。
便是吾鄉。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