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老祖在上,弟子受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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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場雨落下,很快又天晴。
    道路坑窪處積著雨水,在三蹦子駛過時濺起渾濁的泥點。
    韓舒趕赴哀牢山,途中因陳宏圖的委托,繞道了一處貧困人家。
    車停在一間低矮瓦房前,斑駁的土牆縫裏滋生出幾簇倔強的野草,屋簷下牽著的鐵絲上晾著褪了色的舊衣裳。
    不知哪裏的野貓從柴堆裏探出頭,懶洋洋地瞥了一眼來人,又縮回陰涼處打盹去了。
    何鐵熄了火,跳下車,從三蹦子後鬥拿出一袋米、一桶油和一網兜青菜。
    “兄弟稍等哈,我送完東西就出來。”
    一進門,屋裏響起人語,隨之門後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
    腳步聲很輕,像是在試探,門縫裏慢慢露出一張小女孩的臉。
    她的右側臉頰有幾道泛紅的疤痕,被火燎過,眼睛霧蒙蒙的,盯著韓舒看了許久。
    有人?
    那流雲衫,在她眼中像是模糊的長裙。
    “姐姐,你的衣裳真好看。”
    韓舒凝視小女孩罩著灰翳的雙目,笑道:“謝謝,你也很可愛。”
    “啊!”
    一聽是男聲,她驟然驚呼,臉騰地燒紅了。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是哥哥···”
    “沒事。”
    這時何鐵從屋裏出來,身後跟著個佝僂的老人。
    “好了,我走了,小嫣兒。”他擺擺手,沒讓老人和孩子送出來。
    過了會兒,小嫣兒抱著一個器具,乖乖坐在門口揮手。
    重新上車時,韓舒問:“陳二爺的親戚?”
    何鐵搖頭:“不是,可憐人罷了。”
    過去,在這滇南莽莽群山裏,也曾有過一場堪比中世紀“獵巫”的荒唐鬧劇。
    不同的是,歐洲人焚燒的是“女巫”,而本地人聲討的,是所謂的“蠱女”。
    五十年前,村裏有個男孩突發惡疾,高燒不退,口吐白沫,沒過三天就斷了氣。
    有人說,那孩子死前曾吃過小嫣兒奶奶給的幾顆糖——那時候糖果金貴,是稀罕物,鄉裏人一年到頭也難得嚐上一塊。
    就有人懷疑男孩之死是蠱女作祟。
    男孩是家裏獨苗,爹娘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如今不明不白死了,怎肯善罷甘休?
    於是,癲狂的父親用麻繩把兒子僵硬的屍身綁在小嫣奶奶的背上,拖著她走了整整一天的山路,到縣城醫院和公安局討說法。
    屍檢驗不出毒,醫院開不出證明,但這反而助長了流言的瘋狂,都說蠱女的毒,醫院都查不出來。
    一夜之間,所有人看那小嫣奶奶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出於報複行為,男孩父親鋃鐺入獄。
    出獄後卻仍不甘心,依舊付諸報複,從砸窗戶、刨菜地,到後來幹脆放火燒屋,一次比一次瘋魔。
    小嫣兒一家,從偏僻鄉村,搬到了另一個窮苦村落。
    周圍的人們不再整日念叨“蠱女”,時間像山澗的水,慢慢衝刷著舊事。
    “沒想到,那男人都熬成老頭子了,心中恨意還那麽大,又慢慢打聽,尋到了這裏,給小嫣兒投毒。”
    “命救回來了,可娃的眼睛看不清了。”
    何鐵輕歎一聲,無奈搖頭。
    “孩子的爸媽呢?”韓舒問道。
    “務工往返縣城的時候,被一場泥石流帶走了。”
    韓舒倚靠三輪背椅,望著台階前那個瘦小的身影。
    小嫣兒正低頭擺弄著生鏽的八音盒,銀亮的發條在她指尖微微顫動。
    每一次轉動,那殘破的機械便會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呻吟。
    時而她會忽然綻開一個微笑,讓人無從分辨,她聽見的是盒中殘存齒輪的私語,還是窗外山風與野蟬的和鳴。
    “身上有現金嗎?”韓舒突然開口,目光仍停留在小嫣兒身上。
    何鐵愣了一下,從褲袋裏摸出個扁平的錢包:“就這些了,賣炸貨攢的,本來打算存起來還貸用。”
    韓舒清點了下金額,繼續說道:“手機。”
    “哦。”
    “解鎖。”
    “噢。”
    轉賬成功的提示音響起時,何鐵張了張嘴,卻沒能立即說出話來。
    “送去給老人家留點備用。”
    “哎?可這不合適。”何鐵的喉嚨滾動了幾下,“那也該是你去送,我轉交算怎麽回事?”
    “你們比較熟嘛。”
    何鐵推脫不得,轉身踏入屋內。
    破舊的木門吱呀合攏,門縫裏隱約傳來低低的爭執和推讓的動靜。
    片刻後,何鐵推門而出,臉上的笑意比先前更為敞亮,帶著三分舒展七分欣然:“替老人家謝過你了。”
    “不必客氣。”韓舒笑道,“挨過餓的人,才知道那滋味不好受。老人家靠低保,也總歸有點捉襟見肘吧。”
    何鐵挑了挑眉,笑得頗有些不信:“你這樣的年紀也餓過?不像。”
    “餓過了不少次呢,正因為自己餓過···”
    嗯?
    話音未落,韓舒突然一頓,眼神微動。
    何鐵更是滿頭霧水,匪夷所思地望著他。
    隻見韓舒神情錯愕片刻,便欣然一笑,邁步走向屋前空地,衣袖翻飛間已立定仰首,對著碧空長拱一禮,朗聲道——
    “墨家老祖在上,弟子受教了。”
    長空寂寂,唯見流雲駐足,此時天光灑落,清風不驚。
    何鐵感覺有那麽一瞬間,韓舒變了。
    他周身似有清氣流轉,舉手投足間自生道韻,但你要他道出具體哪裏改變,他又詞窮句窮,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小兄弟,咱們走吧。”
    韓舒回過身,上了車。
    小嫣兒聽見三蹦子驅動的嘈雜聲響,將八音盒攬於雙膝,對著噪聲源頭不斷揮手。
    三輪車在坑窪不平的道路跑了起來。
    何鐵不經意間扭頭,發現身旁少年閉目入神,似是在修行參悟。
    墨家機關城內,天璿不可思議地審視雙手,低聲喃喃:“不對勁啊不對勁,你今日幹了什麽,我怎麽感覺自己強了那麽多?”
    “誰知道呢?”韓舒一臉雲淡風輕地望著她。
    “嘖!”天璿不悅嘟嘴,從神魂飛躍外出,居高臨下俯視那破破爛爛的三輪車。
    單手一指,車輛破損的轟鳴消停了些許。
    何鐵握住車把,莫名感覺顛簸都少了。
    見旁邊的韓舒睜眼,他才敢搭話,爽朗笑道:“小兄弟,今日盡發生好事啊,我感覺這老破車都跑得比以前快了,跑起來還不硌屁股!”
    “我看,你這次要找的東西,也一定能找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