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潼關月落聞笛驚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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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吹奏的,赫然正是方才那詭異羌笛的旋律!
    節奏、轉折、滑音,甚至那刻意營造的僵硬感,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然而,在這模仿的框架之下,卻巧妙地融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變化——將原本急促催促的尾音,稍稍拉長、放緩,帶上了一絲仿佛“目標已入彀,按兵待命”的意味!
    這笛聲,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間打破了峽穀入口死寂的平衡!
    峽穀深處,那原本急促焦躁的羌笛聲,在李璃雪模仿的笛音響起後,猛地一滯!
    似乎吹笛之人也陷入了瞬間的驚愕和迷惑!
    那笛音出現了明顯的遲疑和錯亂!
    緊接著!
    “轟隆隆——!!!”
    一陣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響,猛地從峽穀左側、石憨先前以棍擊壁探出空洞的那片山壁後爆發出來!
    伴隨著巨響,那片看似渾然一體的山壁,如同腐朽的巨門般,轟然向內塌陷、碎裂!
    煙塵碎石如同噴發的火山灰,衝天而起!
    在彌漫的煙塵中,一個巨大的、黑黢黢的洞口豁然出現!
    “殺——!!!”
    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如同海嘯般從洞口中噴湧而出!
    無數黑影如同決堤的洪水,從洞中狂湧而出!
    騎兵!
    全是騎兵!
    清一色的黑色皮甲,頭戴氈帽,臉上塗抹著詭異的油彩,手中揮舞著彎刀和長矛!
    坐下的戰馬也披著簡陋的皮甲,鼻孔噴著粗重的白氣!
    正是叛軍中最為凶悍、來去如風的胡人輕騎!
    他們顯然早已埋伏在山腹空洞中多時,此刻如同聞到血腥味的餓狼,被那“確認目標進入伏擊圈”的笛聲(李璃雪的仿奏)徹底點燃了嗜血的凶性!
    為首一名身材魁梧、臉上帶著猙獰刀疤的胡人將領,揮舞著彎刀,狂吼著,一馬當先,直撲穀口那孤零零的幾道人影——李璃雪他們所在的“誘餌”位置!
    馬蹄聲如同密集的鼓點,每一次踏落都像重錘砸在大地的胸膛,震得穀道兩側的岩石簌簌落塵,連空氣都跟著顫抖起來。
    黃煙裹挾著砂礫滾滾翻騰,像一條被激怒的黃龍,順著狹窄的穀道瘋狂前衝,所過之處,草葉被碾成碎末,石子被踢得飛濺。
    數百胡騎組成的黑色洪流驟然從洞口噴湧而出,鐵甲與彎刀在暮色中反射出猙獰的光。他們胯下的戰馬噴著響鼻,鬃毛因亢奮而炸開,馬蹄鐵踏在石地上迸出火星。
    最前排的胡騎咧嘴狂笑著,露出泛黃的牙齒,眼中跳動的紅光裏,既有對金銀財貨的貪婪,更有對殺戮的渴望——那看似驚慌失措的“獵物”,在他們眼中早已是待宰的羔羊,是軍功簿上即將添上的數字。
    可他們沒瞧見,左側丈高的亂石堆後,一個年輕士卒正死死咬著嘴唇,將弩箭的機括扣得發白,指節因用力而泛青;右側灌木叢裏,老兵王胡子悄悄吐出叼著的草根,用袖口擦了擦弓弦上的潮氣,冰冷的箭鏃正對著最前麵那匹黑馬的眼睛。
    崖壁縫隙中,數十張硬弓早已拉成滿月,弓弦繃得發顫,箭羽蓄勢待發。
    李璃雪端坐在“踏雪”馬背上,銀鞍上的流蘇隨著馬身輕晃。
    她唇邊的竹笛尚未移開,笛尾的玉墜在暮色裏泛著溫潤的光。可那雙平日裏清澈如溪的眼眸,此刻卻結著層寒冰——方才透過望遠鏡,她分明看清了胡騎彎刀上凝結的暗紅血漬,那是晉陽城外無辜百姓的血,是孩童被挑在刀上時濺起的血,是白發老者跪在地上求饒時,從脖頸處湧出的血。
    她的目光掠過胡騎猙獰的麵孔,越過他們高舉的彎刀,落在後方那仍在冒煙的洞口。
    方才派去埋伏的,此刻應當在石憨帶領下,悉數準備就緒,磨拳擦掌。她放在馬鞍上的手指輕輕蜷縮,指甲幾乎要嵌進皮革裏。
    時機到了。
    李璃雪猛地將竹笛從唇邊移開,那清冽如冰泉的聲音驟然炸響,帶著斬釘截鐵的決絕:“放——!!!”
    這一個字像淬了冰的利刃,瞬間刺破了馬蹄聲的喧囂。
    “嗡——”
    兩側山岩仿佛同時發出一聲悶響!
    無數箭矢帶著尖銳的嘯聲從藏身處暴射而出,密密麻麻的箭影在暮色中織成一張死亡之網,從高處、從側麵、從灌木叢後,鋪天蓋地地朝著穀道中央傾瀉而下!
    “噗嗤!”
    一支狼牙箭精準地射入最前排胡騎的咽喉,箭簇從後頸穿出,帶出一股滾燙的血泉。
    那胡騎臉上的狂笑還沒來得及褪去,身體便猛地向後倒去,撞在身後的同伴身上。
    “噗嗤!噗嗤!”
    更多的箭矢落下,有的射穿戰馬的眼窩,滾燙的血珠混著渾濁的淚水從馬眼湧出;有的撕裂騎兵的皮甲,箭頭深深紮進肋骨縫隙;有的擦過騎兵的臉頰,帶起一塊血肉,露出森白的骨頭。
    “啊——我的眼睛!”一名胡騎捂著流血的眼眶慘叫,身體在馬背上劇烈扭動,胯下的戰馬被血腥味刺激,猛地人立而起,將他狠狠甩在地上。
    “馬驚了!快穩住!”有人嘶吼著想要控製坐騎,可受驚的戰馬早已亂了陣腳,前蹄瘋狂刨地,將旁邊的同伴撞得東倒西歪。衝在最前麵的數十騎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瞬間人仰馬翻,斷裂的兵器、扭曲的肢體、哀鳴的戰馬堆在一起,將穀道堵得水泄不通。
    “有埋伏!中計了!”為首的刀疤胡將猛地勒住韁繩,戰馬人立而起,前蹄在他胸前蹬出兩道血痕。他臉上的貪婪瞬間被驚怒取代,猙獰的刀疤因暴怒而扭曲,“撤!快撤回去!”
    可他的吼聲還沒消散在穀道裏,李璃雪的聲音已再次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石大哥!關門!”
    “吼——!給老子堵死這群狗娘養的!”
    一聲震得人耳膜發疼的怒吼從後方傳來,石憨那鐵塔般的身影猛地從三角陣位中衝出。
    他慣用的青岡木棍斜插背上,手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柄開山巨斧,斧刃足有半人高,在暮色裏閃著寒光。
    他身後跟著數十名重甲悍卒,鐵甲相撞發出“鏗鏘”巨響,他們手中的巨斧、重錘、長戟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活像一群從地獄裏衝出的魔神。
    石憨的雙眼紅得像要滴血,此刻他將所有的怒火都灌注在雙臂上,巨斧帶著破空的呼嘯,狠狠劈向洞口左側那塊被騎兵震鬆的巨石根基!
    “轟!”
    斧刃與岩石碰撞的瞬間,火星四濺,整塊山岩劇烈搖晃,石屑像雨點般落下。石憨悶哼一聲,虎口被震得發麻,卻毫不停歇,巨斧再次揚起,又一次狠狠劈下!
    “轟!轟!”
    連續三聲巨響,仿佛敲在每個人的心上。本就因內部中空而脆弱的山體,在這狂暴的衝擊下徹底崩潰。隻聽“哢嚓嚓”一陣令人牙酸的斷裂聲,幾塊房屋大小的巨石帶著刺耳的呼嘯從洞頂墜落,無數碎石、泥土、斷木如同瀑布般傾瀉而下!
    煙塵瞬間彌漫開來,像一朵黑色的蘑菇雲衝天而起,嗆得人睜不開眼。
    洞囗堵死了!
    “不——!”洞內傳來絕望的哀嚎,那些尚未衝出的胡騎被崩塌的岩石堵在裏麵,隻能徒勞地揮舞彎刀砍向巨石,卻隻濺起更多火星。
    洞口被堵得隻剩一道窄縫,僅容一人匍匐通過,還在不斷有碎石落下,徹底斷絕了內外的聯係。
    這支胡人輕騎,回不了窩了!
    “殺——!!!”
    “為晉陽的鄉親報仇!”
    李如蘭的怒吼從左側山坡傳來,她手中的長劍率先出鞘,寒光一閃,已將一名墜馬胡騎的脖頸劃開。
    兩側伏兵如同決堤的洪水,從藏身處猛衝而出,刀光劍影在暮色中交織成網。
    一個年輕士卒舉著長矛,狠狠刺進胡騎的小腹,他的臉上濺滿了滾燙的血,眼中卻燃燒著複仇的火焰:“這一槍,是為我爹娘!”
    另一名老兵揮舞著長刀,將胡騎的手臂劈斷,他的聲音嘶啞卻帶著力量:“去年冬天,你們搶走的棉衣,今日用命來還!”
    狹窄的穀道成了血腥的煉獄。失去退路的胡騎像困在籠子裏的野獸,瘋狂地揮舞彎刀,卻擋不住四麵八方湧來的利刃。
    有人被砍斷雙腿,在地上哀嚎著爬行,卻被戰馬踩成肉泥;有人抱著同伴的屍體想要後退,卻被長矛從後背穿透;戰馬的悲鳴聲、人的慘叫聲、兵刃碰撞的鏗鏘聲混在一起,與濃鬱的血腥味纏成一團,在峽穀裏久久回蕩。
    李璃雪依舊端坐在馬背上,馬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冰冷,安靜地站在原地,偶爾甩動一下尾巴,將濺來的血珠掃開。暮光從峽穀頂端的縫隙漏下來,在她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的側臉清麗依舊,卻像覆著一層萬年不化的寒冰。
    她的右手緊緊攥著那份軍報,火漆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那是半個時辰前信鴿帶來的消息,密信上的字跡被鮮血洇開了一角,長安的局勢,比她想象的還要危急。
    她看著穀道中廝殺的人群,看著那些倒下的胡騎,看著伏兵臉上交織的悲痛與快意,眼中的寒意更甚。
    這場勝利,隻是開始。她抬起頭,望向峽穀外沉沉的暮色,那裏,還有更長的路要走,還有更多的血要流。
    潼關的月色,冰冷地照耀著峽穀中漸漸平息的殺戮。
    而她的目光,卻已越過這屍山血海,投向了西方——長安的方向。
    那燈火輝煌的帝都深處,一場更加凶險、更加致命的漩渦,正等待著她的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