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雁門孤騎破冰來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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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危機解除,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
    石憨隻覺得一股難以抗拒的疲憊和寒意瞬間席卷全身,雙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他強撐著用青岡棍拄地,才穩住身形。
    背上的李璃雪氣息更加微弱,滾燙的額頭無力地抵著他的後頸。
    如蘭也踉蹌著靠了過來,大口喘著粗氣,左肩的傷口在劇烈搏殺後再次崩裂,鮮血染紅了皮襖。
    阿爾塔公主策動她那匹神駿的白馬,緩緩走到石憨麵前。
    冰冷的藍眸居高臨下地審視著他,目光在他布滿風霜、血汙和凍瘡的臉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手中那根染血的青岡棍上。
    “你們,從哪裏來?”她用的是生硬但清晰的唐語,聲音依舊冰冷。
    石憨抬起頭,迎上那雙冰藍色的眼睛,毫不退縮。
    他從對方眼中看到了審視、懷疑,但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李璃雪身上毒痕的驚異。
    “大唐,晉陽。”石憨的聲音嘶啞,卻字字清晰,“為救人,借道草原。她身中奇毒,命在旦夕,需尋‘聖泉雪蓮’。”他微微側身,讓阿爾塔能更清楚地看到李璃雪臉上那妖異的深藍。
    阿爾塔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璃雪臉上,冰藍色的瞳孔深處似乎有微光一閃。
    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衡什麽。
    “聖泉雪蓮…”她低聲重複了一遍,嘴角勾起一絲極其細微、難以捉摸的弧度,像是嘲諷,又像是別的什麽。“那東西,隻長在狼神棲息的山巔,隻有最勇敢的雄鷹才能抵達。”她的目光轉向石憨,“而你,一個唐國的武者,帶著一個快要死的女人,就想闖入我突厥的聖地?”
    石憨握緊了手中的青岡棍,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別無選擇。縱是刀山火海,龍潭虎穴,石某也要闖上一闖!”
    阿爾塔靜靜地看了他幾秒,那冰藍色的眼眸仿佛能穿透皮肉,直視靈魂。
    風雪在他們之間呼嘯。
    “勇氣可嘉。”她終於再次開口,聲音依舊沒什麽溫度,卻少了幾分之前的疏離,“但狼神不會垂憐懦夫和闖入者。想救她?”她的目光掃過李璃雪,“跟我來。證明你的勇氣,配得上這身白狼裘,也配得上…覲見可汗。”
    說完,她不再看石憨,輕輕一抖韁繩。
    那匹神駿的白馬打了個響鼻,優雅地轉過身,朝著白狼口深處,那片被風雪籠罩的、更加蒼茫神秘的突厥草原腹地,緩緩行去。
    那八名氣息沉凝的銀甲武士,如同影子般緊隨其後。
    石憨和如蘭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疑和一絲絕處逢生的希望。
    沒有選擇。石憨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壓下翻騰的氣血和渾身的傷痛,再次將背上的李璃雪托穩,邁開灌鉛般沉重的雙腿,拄著青岡棍,一步一步,踏著沒過腳踝的積雪,跟在那隊沉默的白色身影之後,沒入了風雪呼嘯的山口。
    白狼口的風,更加刺骨。
    如同無數冰針,穿透厚重的皮襖,刺入骨髓。
    前方的阿爾塔公主騎著白馬,銀狐大氅在風中翻飛,身影在風雪中時隱時現,如同一個引路的冰雪精靈。
    不知走了多久,風雪似乎小了一些。
    眼前豁然開朗,出現一片巨大的、被群山環抱的冰湖。
    湖麵早已凍結,平滑如鏡,倒映著灰蒙蒙的天空和四周嶙峋的雪山,天地間一片肅殺的銀白。
    冰湖中央,竟矗立著一座完全由巨大冰塊壘砌而成的、金字塔般的祭壇!
    祭壇共分九層,每一層邊緣都插滿了繪有猙獰狼頭圖騰的黑色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祭壇頂端,一團幽藍色的火焰在巨大的冰盆中靜靜燃燒,火焰冰冷,沒有一絲溫度,卻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古老氣息。
    “狼神祭壇。”阿爾塔勒住白馬,聲音在空曠的冰湖上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肅穆。“想獲得覲見可汗的資格,想得到草原的認可,先在這裏,向狼神證明你的勇氣和虔誠。”她冰藍色的眼眸轉向石憨,帶著一絲審視的意味。“放下她。獨自上前,登上祭壇之頂,觸摸那永恒的‘蒼藍之焰’。”
    “不行!”如蘭立刻失聲叫道,警惕地盯著阿爾塔,“誰知道那是什麽鬼火!石大哥,別信她!公主離不開人!”
    石憨的目光緊緊鎖住冰湖中央那座散發著詭異寒氣的祭壇,以及祭壇頂端那團幽藍色的火焰。
    那火焰…讓他本能地感到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悸動和威脅。但阿爾塔公主的眼神,平靜而冰冷,不像是在設陷阱。
    他低頭,看向背上氣息微弱、臉頰深藍的愛人。
    時間,正在一點一滴地無情流逝。這或許是唯一的希望。
    “照顧好她。”石憨的聲音低沉而堅定。他小心地將李璃雪解下,交給如蘭。如蘭含淚接過,用盡力氣將公主緊緊抱在懷裏,警惕地退到一邊,目光死死盯著阿爾塔和那八名武士。
    石憨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得肺葉生疼。他握緊了手中的青岡木棍,棍身傳來熟悉的冰涼觸感,給予他一絲力量。
    他邁開腳步,踏上了光滑如鏡的冰湖湖麵。
    腳下極其滑溜,寒氣透過靴底直透腳心。他每一步都走得極其小心,青岡棍不時點在冰麵上,穩住身形。空曠的冰湖上,隻有他孤寂的腳步聲和呼嘯的風聲。
    隨著靠近祭壇,一股無形的、冰冷刺骨的壓力,如同水銀般從祭壇方向彌漫開來,越來越沉重,仿佛要將他凍結在原地,壓碎他的意誌!
    祭壇由巨大的冰塊壘成,邊緣光滑陡峭,幾乎無處著手。
    石憨繞著祭壇走了一圈,終於在一處背風麵,找到了一條極其狹窄、布滿冰棱的天然縫隙。
    他將青岡棍咬在口中,活動了一下凍得有些僵硬的手指,猛地發力,十指如同鋼爪般摳進冰冷的冰縫邊緣!
    刺骨的寒意瞬間從指尖蔓延至全身!但他咬緊牙關,手臂肌肉賁張,身體猛地向上竄起!
    腳尖在濕滑的冰壁上尋找著微小的凸起借力!
    攀爬!
    在這光滑垂直的冰壁之上!
    寒風如同刀子般刮過裸露在外的臉頰和手背。冰壁濕滑無比,每一次摳抓都伴隨著冰屑的崩落和手指被凍得失去知覺的麻木感。
    好幾次,他腳下打滑,身體猛地向下墜去,全靠雙臂死死摳住冰縫才勉強穩住!
    尖銳的冰棱劃破了他的手掌和手臂,鮮血滲出,瞬間就在冰冷的空氣中凝結成暗紅色的冰珠。
    他如同一個在絕壁上掙紮的螻蟻,一寸一寸,艱難而頑強地向上挪動。
    凍僵的手指傳來鑽心的刺痛,每一次發力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背上的舊傷,肋下的箭創,在極度的寒冷和用力的攀爬下,如同無數燒紅的鋼針在體內攪動!汗水剛滲出毛孔,就被瞬間凍成冰碴。
    不知過了多久,仿佛一個世紀般漫長。
    當石憨終於耗盡最後一絲力氣,用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掌,死死抓住祭壇頂層邊緣那冰冷刺骨的岩石時,他整個人幾乎虛脫。
    他艱難地翻上頂層,癱倒在堅硬冰冷的冰麵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著,噴出的白霧瞬間凝結。
    祭壇頂端,寒風更加凜冽,仿佛能吹散靈魂。
    那團幽藍色的“蒼藍之焰”就在眼前,在一個巨大的、由整塊深藍色寒冰雕琢而成的冰盆中靜靜燃燒。
    火焰無聲無息,散發著冰冷的光暈,沒有絲毫溫度,反而讓周圍的空氣更加寒冷刺骨。
    靠近它,石憨甚至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凍結!
    他掙紮著爬起,拄著青岡棍,一步一步,艱難地挪向那團冰冷的火焰。每一步都像是在對抗整個世界的重力。
    無形的壓力如同真實的冰山,壓得他骨骼咯咯作響,意識都開始模糊。
    他眼中隻剩下那團幽藍的火焰,那是希望,也是考驗。
    終於,他站在了冰盆之前。刺骨的寒意幾乎讓他窒息。
    他緩緩地、顫抖著伸出了那隻布滿凍瘡、血口和冰晶的手,帶著無比的虔誠和決絕,朝著那團冰冷的、永恒燃燒的“蒼藍之焰”探去!
    指尖,即將觸及那幽藍的火焰邊緣——
    就在這一刹那!
    異變陡生!
    冰湖對岸,阿爾塔公主身後,那八名一直沉默如山的銀甲武士中,為首的白發老武士,冰藍色的眼眸中猛地爆發出淩厲的寒芒!
    他毫無征兆地閃電般摘下背上的長弓!弓身由某種不知名的黑色獸角製成,彎曲的弧度充滿力量感!一支通體烏黑、箭簇閃爍著詭異藍芒的重箭已然搭在弦上!
    弓如滿月!
    “嗤——!”
    弓弦震響如同霹靂!
    那支烏黑的毒箭,撕裂冰冷的空氣,帶著一道肉眼難以捕捉的殘影,如同死神的獠牙,以超越聲音的速度,精準無比地射向祭壇頂端——石憨毫無防備的後心!
    “不——!”
    冰湖邊緣的如蘭發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石憨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蒼藍之焰和對抗那恐怖的壓力上,對身後這致命的一箭,毫無察覺!
    死亡,近在咫尺!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祭壇頂端,那團靜靜燃燒的“蒼藍之焰”,仿佛受到了某種刺激,猛地跳動了一下!
    一股無形無質、卻冰冷到極致的寒氣,如同瞬間爆發的冰環,以火焰為中心,猛地向四周擴散開來!
    那支疾射而至、快如閃電的烏黑毒箭,在距離石憨後心不足三尺的距離,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絕對零度的冰牆!
    “哢…哢嚓…”
    令人心顫的凍結聲響起!
    那支灌注了強大力量和劇毒的箭矢,連同它周圍的空間,瞬間被一層厚厚的、晶瑩剔透的幽藍色堅冰徹底凍結!
    凝固在半空中!
    箭簇上那詭異的藍芒,在幽藍堅冰的包裹下,如同被封存的毒蛇,兀自閃爍著不甘的光芒!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石憨伸向火焰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他猛地回頭,看到了身後那被詭異凍結在幽藍堅冰中的毒箭!冰冷的死亡氣息,擦著他的後背掠過!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冰冷的內衫!
    冰湖對岸,那白發老武士眼中閃過一絲極度的驚駭和難以置信!他握著長弓的手,微微顫抖。
    阿爾塔公主冰藍色的眼眸中,卻沒有任何意外,隻有一種洞悉一切的深邃和冰冷。
    她看向祭壇頂端那個渾身浴血、在寒風中屹立的身影,嘴角那絲難以捉摸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石憨的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劫後餘生的悸動尚未平息。
    他緩緩收回伸向火焰的手,目光如刀,掃過對岸那射箭的老武士,最後落在阿爾塔公主臉上。
    阿爾塔公主卻並未解釋,隻是輕輕抬了抬手。
    很快,一隊沉默的突厥武士牽著幾匹健壯的馱馬和雪橇來到冰湖邊緣。
    他們動作麻利地在雪橇上鋪上厚厚的毛皮。如蘭在銀甲武士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將昏迷的李璃雪抱上雪橇,用毛皮將她緊緊裹住。
    石憨最後看了一眼祭壇頂端那團幽藍的火焰和那支被凍結的毒箭,拄著青岡棍,一步步走下祭壇,回到湖邊。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阿爾塔公主,沒有質問,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沉靜的、等待下文的凝重。
    “你的勇氣,狼神已見證。”阿爾塔公主的聲音打破了沉默,依舊冰冷,卻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東西。“現在,隨我去見可汗。希望你的運氣,能和你的勇氣一樣好。”她調轉馬頭,不再多言,朝著冰湖另一側,那片風雪更深處、隱約可見的巨大金色王帳方向行去。
    雪橇在馱馬的拉動下,在冰麵上發出吱嘎的聲響。石憨和如蘭護在雪橇旁,跟隨著那隊沉默的白色身影,踏上了前往突厥金狼帳的最後一段路程。
    風雪依舊,前路莫測,但至少,那扇緊閉的門,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
    夜幕降臨,巨大的金狼王帳內卻燈火通明,溫暖如春。
    帳頂懸掛著巨大的、鑲嵌著無數寶石的金狼頭骨,在牛油巨燭的照耀下,反射著令人目眩的金光。帳內彌漫著濃鬱的烤羊肉、馬奶酒和昂貴香料混合的奇異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