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雁門孤騎破冰來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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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風,是刀是劍。
刀鋒刮過雁門關外無垠的冰原,卷起漫天雪塵,如同億萬細碎的冰晶砂輪,狠狠打磨著天地間的一切。
風聲淒厲如鬼嘯,鑽進厚重的皮襖縫隙,割著皮膚,凍著骨髓。
天是沉沉鉛灰色的,低低地壓下來,仿佛隨時會崩塌,將這片白色死寂徹底埋葬。
大地被凍得如同鐵板,堅硬、冰冷、毫無生機。偶爾裸露的黑色岩石,像大地凍僵後凸起的嶙峋骨節,沉默地指向陰沉的蒼穹。
馬蹄踏在凍得堅實如鐵的雪殼上,發出沉悶而單調的“哢噠、哢噠”聲,每一次落下都帶著掙紮的滯澀。
石憨伏在馬背上,身體隨著馬匹艱難的跋涉而微微晃動。他背上,李璃雪裹在厚厚的白狼皮裘裏,隻露出一張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
她的呼吸微弱而滾燙,氣息拂在石憨的後頸,如同燒紅的烙鐵。那深藍色的毒痕,如同最惡毒的詛咒,已從頸側蔓延至下頜,甚至攀上了小半邊臉頰,在狼皮雪白的絨毛映襯下,藍得妖異而刺目。
每一次顛簸,她緊蹙的眉頭都會加深一分,緊閉的眼睫微微顫動,仿佛在無邊的痛苦深淵中掙紮。
“公主…撐住…”如蘭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被寒風撕扯得斷斷續續。她策馬緊跟在石憨側後方,同樣裹著厚重的皮毛,左肩的傷處被寒冷凍得麻木,但每一次牽動依舊傳來鑽心的痛楚。
她的目光幾乎無法離開李璃雪臉上那觸目驚心的藍痕,巨大的恐懼如同冰冷的蛇,纏繞著她的心髒,越收越緊。
冰湖上那場慘烈的搏殺,強行突圍的代價,是僅存的十餘名忠勇護衛盡數折損。如今,茫茫雪原之上,隻剩他們三人一騎,如同被世界遺棄的孤魂。
“前麵…就是白狼口…”石憨的聲音嘶啞幹裂,如同砂紙摩擦。他努力挺直被嚴寒和疲憊壓彎的脊梁,眯起被雪塵刺得生疼的眼睛,望向遠方。
視野盡頭,兩座如同巨狼獠牙般猙獰聳立的黑色山峰,在漫天風雪中若隱若現。
那是通往突厥草原腹地、避開叛軍重兵封鎖的唯一隘口。寒風從狹窄的山口呼嘯而出,發出更加淒厲的嗚咽,仿佛巨狼垂死的哀嚎。
“過了山口…就能找到藥…”他像是在對背上的人說,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喘息噴出白霧。
突厥草原深處,傳說有能解百毒的“聖泉雪蓮”。這是支撐他踏出晉陽、闖入這片死亡絕域的最後一絲渺茫希望。
他緊了緊背上捆縛李璃雪的皮索,感受著那微弱卻滾燙的生機,強迫自己忽略四肢百骸傳來的凍僵般的麻木和深入骨髓的疲憊。
就在三人頂著狂暴的風雪,艱難地靠近白狼口那如同巨獸咽喉般的狹窄入口時——
“嗚——嗚——嗚——!”
一陣穿透力極強的、帶著原始野性的號角聲,如同冰原狼群的集體長嗥,猛地從兩側陡峭的黑色山崖之上炸響!
號角聲在狹窄的山穀間反複激蕩、疊加,瞬間壓過了狂風的呼嘯!
緊接著,無數尖銳的破空聲撕裂風雪!
“咻咻咻——!”
箭!
密集如蝗的箭矢,如同黑色的冰雹,從兩側陡峭的崖壁上傾瀉而下!
箭簇閃爍著幽冷的寒光,帶著突厥人特有的刁鑽角度,覆蓋了山口前狹小的區域!
箭矢釘入凍土,發出沉悶的“咄咄”聲,激起一片片雪塵!
更有幾支勁箭,擦著石憨和如蘭的頭皮、馬腹飛過,帶起的勁風刮得人臉頰生疼!
“有埋伏!”如蘭厲聲尖叫,猛地勒緊韁繩!
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驚恐的嘶鳴!
石憨的反應快如閃電!
在號角響起的刹那,他身體已本能地伏得更低,幾乎貼在馬背上,同時雙臂猛地向後反扣,死死護住背上的李璃雪!
一支角度極其刁鑽的狼牙箭,擦著他的手臂飛過,“嗤啦”一聲劃破了他手臂上的厚皮襖,帶起一串血珠!
“退!找掩體!”石憨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猛地一撥馬頭,試圖向山口外側一塊巨大的、被冰雪半掩的黑色岩石後衝去!
然而,已經遲了!
“嗷嗚——!”
伴隨著一片震耳欲聾、充滿嗜血意味的狼嗥和戰馬的嘶鳴,山口兩側的雪坡之後,如同變魔術般,猛地湧出大群黑影!
是突厥狼騎!
數十名剽悍的突厥騎兵,如同雪原上最致命的幽靈,從雪坡後疾衝而下!
他們身披厚重的毛皮和簡陋的皮甲,臉上塗抹著抵禦風雪的油脂和象征戰功的靛藍刺青,眼神凶狠如冰原上的餓狼。
胯下的戰馬矮壯敦實,卻異常適應這冰天雪地,四蹄翻飛,踏雪如飛!
當先一人身材格外雄壯,如同鐵塔,赤裸著半邊肌肉虯結的胸膛,上麵紋著一頭仰天咆哮的血色巨狼!
他手中揮舞著一柄巨大的、帶著猙獰倒刺的彎月骨朵錘,錘頭在風雪中劃出淒厲的弧線,口中發出震天的咆哮:
“長生天的勇士們!抓住那個穿白狼皮的女人!獻給偉大的可汗!其他人,殺光——!”
突厥語狂暴的喊殺聲瞬間淹沒了風聲!
狼騎兵如同兩道黑色的鋼鐵洪流,帶著碾碎一切的威勢,從左右兩側,朝著剛剛轉向、立足未穩的石憨三人猛撲過來!
馬蹄踏起的雪塵混合著殺氣,撲麵而來!
“石大哥!帶公主走!”如蘭眼中瞬間爆發出決死的凶光!她猛地拔出腰間的彎刀(從突厥護衛屍體上繳獲),不顧左肩的劇痛,狠狠一夾馬腹,竟迎著左側衝來的狼騎洪流,悍然發起了反衝鋒!
她要用自己這殘破之軀,為石憨和李璃雪撕開一條血路!
“如蘭!回來!”石憨目眥欲裂!但他懷中是命懸一線的李璃雪,身後是如蘭決絕的背影,前方是右側包抄而來的狼騎!
他陷入了絕境!
左側,如蘭如同撲火的飛蛾,瞬間撞入了狼騎的鋒矢!
刀光閃爍!血花飛濺!
她憑借悍勇和靈巧,一刀劈翻了一名衝在最前的狼騎,戰馬交錯而過!但更多的彎刀、套索如同毒蛇般向她纏繞而來!
右側,那揮舞骨朵錘的突厥巨漢,臉上帶著殘忍的獰笑,已經衝到了石憨近前!
巨大的骨朵錘帶著撕裂空氣的嗚咽,朝著石憨坐騎的馬頭狠狠砸下!
這一錘若是砸實,連人帶馬都將化作肉泥!
避無可避!
石憨眼中血光暴漲!
所有的顧忌、所有的猶豫在這一刻被拋到九霄雲外!他猛地從馬背上騰身而起!
不是後退,而是向前!如同撲向獵物的鷹隼!他單腳在馬鞍上重重一踏,身體借力,迎著那砸落的骨朵錘,淩空撲向那突厥巨漢!同時,他反手從背後拔出了那根傷痕累累、卻依舊筆直的青岡木棍!
棍身冰冷,卻仿佛感受到了主人那焚盡一切的怒火,發出一聲低沉的嗡鳴!
人在空中,棍已出手!
沒有繁複的招式,隻有凝聚了石憨畢生修為、所有憤怒與絕望的——一點!
“破!”
石憨的怒吼如同平地驚雷!
青岡木棍化作一道烏黑的閃電,精準無比地點向骨朵錘那粗大錘柄與沉重錘頭連接的、最為脆弱的結合部!
“鐺——!!!”
一聲震耳欲聾、幾乎要撕裂耳膜的金鐵交擊巨響轟然炸開!火星猛烈迸濺!
一股沛然莫禦的恐怖巨力沿著棍身狂湧而來!
石憨隻覺雙臂劇震,虎口瞬間崩裂,鮮血順著棍身流淌!那巨大的反震力讓他淩空的身體如同斷線風箏般向後倒飛!
而那突厥巨漢更是驚駭欲絕!他這足以開山裂石的一錘,竟被對方一根不起眼的木棍點中了最不受力的“死穴”!
一股刁鑽詭異的震蕩之力順著錘柄直透手臂!他隻覺得整條右臂瞬間酸麻脹痛,骨朵錘幾乎脫手飛出!
巨大的衝擊力讓他雄壯的身軀在馬上劇烈一晃,差點栽落馬下!
“吼——!”巨漢發出羞怒的咆哮,穩住身形,看向石憨的眼神充滿了難以置信和狂暴的殺意!
石憨重重摔落在冰冷的雪地上,翻滾了幾圈才卸去力道。
他顧不上全身骨頭散架般的疼痛,立刻掙紮著爬起,目光死死鎖定那巨漢,手中青岡棍斜指前方,棍尖兀自微微顫抖。
背上的李璃雪被他用身體牢牢護住,未受直接衝擊,但劇烈的震蕩讓她發出一聲極其微弱的痛哼,臉上的藍痕似乎又深了一分。
“殺了這唐狗!”巨漢咆哮著,再次催動戰馬,巨大的骨朵錘帶著更加狂暴的力量橫掃而來!
周圍的狼騎也如同聞到血腥的鬣狗,彎刀、長矛紛紛刺向石憨!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住手——!”
一個清越、冰冷、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年輕女聲,猛地穿透了戰場的喧囂,如同冰原上刮過的一道寒風!
聲音來自山口內側。
所有突厥狼騎的動作,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住,瞬間僵滯!那揮舞骨朵錘的巨漢,硬生生勒住了戰馬,巨大的錘頭懸在半空,臉上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
石憨和剛剛拚死逼退兩名狼騎、渾身浴血的如蘭,也循聲望去。
風雪稍歇的間隙,白狼口狹窄的山道上,靜靜地佇立著一小隊人馬。為首者,竟是一位少女。
她騎在一匹通體雪白、沒有一絲雜毛、神駿異常的高頭大馬上,身披一件用整張銀狐皮縫製的華麗大氅,兜帽邊緣鑲嵌著一圈晶瑩剔透的冰晶。兜帽下,露出一張輪廓深邃、如同冰雪雕琢般的臉龐。鼻梁高挺,嘴唇薄而缺乏血色,一雙眼睛竟是罕見的冰藍色,清澈得如同極地的寒潭,目光銳利如鷹,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冰冷和審視,居高臨下地掃視著戰場。她的左腿似乎有些異樣,以一種極其輕微的不自然角度微微蜷曲著,被銀狐大氅的下擺巧妙遮掩。
少女身後,跟隨著八名沉默如山的突厥武士。他們身著更加精良的、鑲嵌著銀色金屬片的皮甲,背負長弓,腰挎彎刀,眼神如同萬年不化的寒冰,氣息沉凝得可怕,遠非那些狼騎可比。
為首的武士,須發皆白,麵容古拙,眼神銳利如刀,氣息淵深似海。
少女的目光,如同真實的冰錐,首先落在了石憨背上——那裹在白狼皮裘中、隻露出半張被詭異藍痕侵蝕麵孔的李璃雪身上。
冰藍色的瞳孔,在看到那深藍毒痕的瞬間,不易察覺地收縮了一下。
隨即,她的目光掃過石憨手中那根兀自滴著血的青岡木棍,掃過如蘭染血的彎刀和肩頭的傷,最後落在那名揮舞骨朵錘的巨漢身上。
“阿史那·骨咄祿,”少女的聲音冷冽如冰,用的是突厥語,帶著天然的威嚴,“誰給你的膽子,在‘白狼口’獵殺可汗的貴客?還動用‘血狼衛’?”她的目光掃過那些狼騎皮甲上一個不起眼的血色狼頭標記。
那名叫骨咄祿的巨漢渾身一顫,臉上的凶悍瞬間被驚懼取代,慌忙滾鞍下馬,單膝跪倒在冰冷的雪地裏,頭顱深深低下:“阿爾塔公主息怒!屬下…屬下不知他們是可汗的貴客!隻…隻看到他們穿著珍貴的白狼裘,還打傷了我們巡邏的勇士…以為是唐軍的奸細…”
“白狼裘?”被稱為阿爾塔的少女冰藍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再次看向石憨背上的李璃雪,目光在那件眼熟的、屬於她父親——突厥可汗的白狼皮裘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更深沉的冰冷。“收起你的彎刀和愚蠢。帶著你的人,滾回你的營地。再有下次,自己把腦袋送到金狼帳前。”
“是!是!屬下遵命!”骨咄祿如蒙大赦,額頭冷汗涔涔,連滾帶爬地站起身,對著手下狼騎狂吼:“撤!快撤!”
數十名凶悍的狼騎,如同喪家之犬,在阿爾塔公主冰冷的目光注視下,倉皇地調轉馬頭,狼狽不堪地消失在風雪彌漫的山口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