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曲江流飲驚鴻亂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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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年。
長安的春末,曲江池畔已是一派濃得讓人沉迷的綠意。垂柳的枝條柔軟地垂入清澈的池水,拂起細微漣漪,又被緩緩流過的碧波蕩開。
上巳節剛過,空氣中似乎還殘留著祓禊祈福的淡淡香火氣,混雜著新草和濕潤泥土的芬芳,釀成一種令人微醺的慵懶。
今日是吏部為新科進士們舉辦的曲江流宴。一彎人工開鑿的曲水如玉帶般環繞著開闊的草地,水勢徐緩,清澈見底。盛滿琥珀色美酒的羽觴(一種帶耳的漆製酒杯),正隨著這水流,悠悠蕩蕩地飄向沿岸席地而坐的新貴們。
石憨、李璃雪和如蘭三人,並未混雜在那片錦繡叢生的主宴區。
他們遠遠地坐在一處地勢略高的水榭回廊下,這裏視野開闊,能將整個曲水流觴的盛況盡收眼底。
石憨背靠著朱紅的廊柱,那根纏裹著金絲的青岡木長棍斜倚在身側,在斑駁的廊下光影裏,棍身偶爾反射出一點沉靜的光。他目光沉凝,緩緩掃過水邊那些意氣風發的身影,如同無聲的磐石。
“瞧瞧,”李璃雪手裏撚著一朵剛從枝頭飄落的粉白桃花,目光卻投向那片衣冠錦繡,“十年寒窗,一朝登第,春風得意馬蹄疾,不外如是了。”她今日一身月白襦裙,外罩淺碧半臂,發髻簡單,隻斜簪了一支素銀步搖,隨著她轉頭的動作,流蘇在耳畔輕輕晃動,襯得那略帶嘲諷的笑意更加靈動,“隻是不知這瓊林宴上的美酒,可還合這些未來‘國之棟梁’的脾胃?”
如蘭挨著李璃雪坐在欄杆上,聞言撇撇嘴,目光銳利地掃過那些推杯換盞的身影:“公主,我看他們飲得可歡實著呢!不過,那酒香飄過來,聞著倒真是勾人。”她咂咂嘴,隨即又警惕地繃緊了肩背,“可這熱鬧底下,總覺得有點…說不上來的別扭勁兒。”
石憨沒接話,他的視線落在靠近曲水上遊的一個角落。
那裏坐著一位新科進士,穿著簇新的青色圓領袍,本該是意氣風發的模樣,此刻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的臉色異樣地潮紅,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眼神飄忽不定,手指神經質地摳著麵前的食案邊緣,幾乎要將那漆麵摳破。當一隻羽觴順著水流晃晃悠悠漂到他麵前時,他像是被什麽東西燙了一下,猛地伸手撈起,幾乎是急不可耐地仰頭灌了下去,酒液順著他的下頜流下,洇濕了嶄新的衣襟。
“看那個。”石憨低沉的聲音打破了水榭裏的閑適,下頜朝那角落微微一點。
李璃雪和如蘭順著他的目光望去。隻見那進士飲完酒,身體開始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是被什麽東西噎住了。
緊接著,他猛地抬起頭,雙眼竟在瞬間布滿了駭人的血絲,瞳孔窄縮成了針尖大小,死死盯住坐在他斜對麵、正舉杯談笑的一位同科。
那眼神裏沒有絲毫清明,隻剩下野獸般的狂暴和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饑餓感。
“嗬啊——!”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從他喉嚨深處炸開。
那進士猛地暴起,如同離弦的箭,帶著一股腥風直撲向他的目標!
動作快得完全不像一個文弱書生。他雙手成爪,指甲在陽光下閃著不祥的光澤,狠狠抓向那談笑同科的臉頰和脖頸。
“啊——!”淒厲的慘叫劃破了曲江池畔的春日寧謐。
“殺人啦!”驚恐的呼喊如同投入滾油的冷水,瞬間炸開了鍋。
這血腥的襲擊像點燃了***。幾乎是同一時刻,曲水沿岸,七八個原本還在飲酒作樂的新科進士,仿佛接到了同一個無形的指令,身體同時劇烈地抽搐起來。
他們的喉嚨裏發出同樣的嗬嗬怪響,眼中血絲爆裂,瞳孔緊縮,臉上肌肉扭曲成猙獰的鬼麵。
“砰!”一個進士掀翻了麵前的食案,杯盤狼藉,湯汁四濺。他如同瘋牛般衝向旁邊的人群。
“撕拉!”又一個進士雙手死死抓住身邊同年的衣襟,猛地發力,布帛撕裂的聲音令人牙酸。他張開嘴,露出森白的牙齒,竟不管不顧地低頭就朝對方的肩膀咬去!
鮮血瞬間湧出。
“攔住他們!快攔住!”吏部負責宴席的官員嚇得麵無人色,嘶聲力竭地尖叫著,自己卻連連後退,差點被混亂的人群絆倒。維持秩序的兵丁和仆役們終於反應過來,試圖上前阻攔。
然而那些癲狂者的力氣變得大得驚人,動作又毫無章法,完全是憑著野獸般的本能撕咬撲打。
一個兵丁剛抓住一個癲狂進士的手臂,就被對方反手一甩,整個人踉蹌著摔了出去。
另一個仆役想從後麵抱住一個正低頭撕咬他人的進士,卻被對方猛地後蹬腿踹中胸口,悶哼一聲滾倒在地。
整個曲水宴會場,頃刻間從風雅的詩酒唱和之地,淪為了血腥混亂的修羅場。
驚叫聲、慘嚎聲、杯盤碎裂聲、桌椅傾倒聲混作一團。未被波及的進士們驚惶四散奔逃,互相推搡踩踏。
清澈的曲水裏,漂浮著傾覆的羽觴、撕裂的衣襟碎片,甚至點點刺目的猩紅。原本飄落水麵的桃花瓣,被這突如其來的混亂攪動,打著旋兒沉了下去。
混亂如瘟疫蔓延的刹那,石憨的身影已如離弦之箭,從水榭回廊上暴射而出!月白的袍角在疾風中獵獵作響,隻留下一道殘影。
他落腳之處,正是混亂漩渦的中心——那名最先發狂、正死死咬住同伴肩膀的進士身後。
青岡木棍帶著沉悶的風聲破空而至,並非劈砍,而是迅疾無比地在那癲狂進士頸後幾個要穴上閃電般連點數下。
那進士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抽去了骨頭,咬合的力道驟然鬆脫,軟軟地向一旁癱倒下去。被咬的進士肩上血肉模糊,劇痛之下也幾乎暈厥。
“如蘭!護住未傷者,清出空地!”石憨的聲音低沉短促,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在紛亂的慘叫和嘶吼中清晰地炸開。
“明白!”如蘭的應答聲如同金石交擊,幹脆利落。她早已緊隨石憨飛身掠下回廊,身影矯健如雌豹,幾個起落便已切入混亂邊緣。
她雙拳灌注真力,每一次揮出都勢大力沉,或劈或砸,精準地砸在那些癲狂者持凶的手臂、撲咬的腿彎上,雖不致命,卻足以打斷其攻擊節奏,迫使他們踉蹌後退。
她一邊格擋撕咬,一邊厲聲呼喝,將驚魂未定的幸存者迅速聚攏,護在自己身後,硬生生在混亂中開辟出一塊相對安全的地帶。
“棍掃千軍!”石憨一聲斷喝,棍影驟然暴漲!青岡木棍在他手中仿佛活了過來,化作一片綿密堅韌的光幕。
棍影過處,不是硬碰硬的殺傷,而是精妙無比的黏、引、帶、撥。一個癲狂進士正張牙舞爪撲向嚇呆的女眷,棍影如靈蛇般纏上他的手腕,一引一帶,那人便不由自主地被帶偏了方向,一頭撞在旁邊的矮樹上。
另一個撲向石憨的,則被棍身貼著身體巧妙一旋,整個人如同喝醉了酒般原地轉了幾個圈,暈頭轉向地摔倒在地。
石憨的棍法,此刻展現的是爐火純青的控製,如同湍流中的砥柱,以最小的傷害強行分割著混亂的源頭。
李璃雪沒有立刻加入戰團。她如一片輕雲,落在了稍遠處一架傾倒的食案旁。
案上傾倒的酒甕流淌出琥珀色的液體,旁邊恰好有一盆原本用來淨手的清水,此刻水麵漂浮著油花和散落的食物殘渣。她秀眉緊蹙,目光如電,迅速掃過那些癲狂者的症狀:血紅的眼、扭曲的臉、野獸般的撕咬欲、以及那完全不似常人的怪力……一股極其微弱的、帶著甜腥的異樣氣息混雜在酒香與血腥味中,若有若無地鑽入她的鼻端。
她猛地蹲下身,指尖飛快地蘸了一點地上潑灑的酒液,湊到鼻尖仔細嗅聞。那絲甜腥氣更加清晰了。
她又看向曲水中仍在漂浮的幾隻羽觴,目光最終鎖定在那些被癲狂者打翻在地、酒液四溢的器皿上。
一個念頭如同電光石火般劈入她的腦海——苗疆情蠱!而且絕非普通貨色,是能迅速侵蝕神智、激發原始獸欲的烈性蠱毒!
酒水就是媒介!
“酒裏有蠱!是苗疆情蠱!”李璃雪清冽的聲音如同冰泉,瞬間穿透了場中的混亂與喧囂。
石憨的棍勢為之一頓,眼中寒芒暴漲!棍是引子,破局的關鍵,必須落在李璃雪身上。
“醒酒湯!”李璃雪的目光瞬間鎖定了不遠處一個巨大的銅盆。那是仆役們備在一旁,用來隨時為賓客添加醒酒熱湯的容器。此刻盆下炭火已熄,但大半盆溫熱的湯水還在。
湯色渾濁,浮著薑片、陳皮等物。她足尖一點,身姿輕盈如穿花蝴蝶,避開一個撲來的癲狂者,已掠至銅盆之側。
石憨瞬間明悟。
他猛地一個旋身,青岡棍橫掃千軍,棍風呼嘯,將周圍三四個癲狂者逼退數步,清出一小片空間。緊接著,他雙手緊握棍尾,口中一聲雷霆般的暴喝:“開!”
全身勁力如同山洪暴發,順著雙臂貫注棍身!
那根堅韌的青岡木棍,挾著萬鈞之力,朝著腳下鋪著平整青石的地麵,狠狠砸落!
“轟——!”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髒都為之驟停的巨響!棍頭落點處的數塊厚重青石板應聲而碎!蛛網般的裂紋以棍頭為中心,帶著摧枯拉朽的氣勢瘋狂地向四麵八方蔓延開去,瞬間覆蓋了周圍數丈方圓的地麵!
大地劇烈震顫,如同地龍翻身!
在這駭人的震動和碎裂聲中,更驚人的一幕發生了。
地麵上所有盛酒的器皿——無論是傾倒的銀壺、碎裂的玉杯、還是翻倒的酒甕——在劇烈的震動衝擊下,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
“砰!嘩啦——!”
“哢嚓!噗——!”
碎裂聲、爆裂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琥珀色的、暗紅色的酒液如同無數條被驚醒的毒蛇,猛地從破碎的容器中極速射去而出!
它們在空中交織、碰撞、潑灑,形成了一場短暫而狂暴的、帶著濃鬱酒香與血腥氣的傾盆大雨!酒雨覆蓋了石憨和李璃雪為中心的一大片區域,將那些碎裂的青石、傾倒的案幾、以及仍在附近掙紮的癲狂者,統統淋了個透濕!
酒液混著塵土和血汙,在破碎的地麵上肆意橫流。
這驚天動地的酒雨傾盆,不僅暫時壓製了附近癲狂者的行動,更將所有人的目光——無論是驚魂未定的幸存者,還是外圍試圖衝進來幫忙的兵丁——都牢牢地釘在了風暴的中心!
就在這酒雨潑天、碎玉亂瓊紛飛的混亂瞬間,李璃雪動了。
她素手閃電般探入那巨大的銅盆之中,溫熱的醒酒湯瞬間浸沒了她白皙的手腕。
下一刻,她已抽出腰間軟劍!那柄平日藏在腰帶中、薄如蟬翼的秋水軟劍,此刻在主人灌注的真氣下嗡然一震,瞬間繃得筆直,寒光四射!
劍尖精準地蘸取了濃稠的醒酒湯汁。
李璃雪皓腕一抖,身隨劍走!
沒有繁複的招式,隻有最純粹、最迅疾的書寫!她整個人仿佛化作了一道驚鴻翩影,足尖在破碎的青石、傾倒的案幾上輕點借力,靈動無比。
手中那蘸滿醒酒湯汁的軟劍,就是她的如椽巨筆!
劍尖淩空疾點、揮灑、勾勒!溫熱的湯汁在劍尖真氣的激發下,並未立刻滴落,反而被拉伸出奇異的絲線,如同飽蘸濃墨的筆鋒在虛空中狂舞!
“清心若水,清水即心!”
八個鬥大的字跡,伴隨著劍尖的飛舞,竟神奇地凝結在半空之中!
那湯汁混合著薑、陳皮的辛香藥氣,在真氣催發下蒸騰起淡淡的白色霧氣。每一個字都清晰可見,筆畫虯勁有力,帶著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清淨道韻。
字跡懸浮,白霧氤氳,散發出越來越濃鬱的、令人心神安寧的草藥清香,與空氣中彌漫的酒氣、血腥味形成鮮明對比。
這神奇的一幕,如同神跡降臨,瞬間震懾了全場!
混亂的喧囂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奔逃的人停下了腳步,格鬥的兵丁忘記了動作,連那些離得稍遠、未被酒雨完全淋透的癲狂者,動作也出現了明顯的遲滯,他們布滿血絲的眼睛茫然地望向空中那散發著清聖氣息的字跡和白霧。
“微風無起,波瀾不驚!”
劍光更快!
李璃雪的身影幾乎化作了一道飄忽不定的光帶,劍尖在虛空中留下道道殘影。又是八個大字一氣嗬成,加入空中懸浮的字陣。
藥香更加濃鬱,白霧的範圍急劇擴大,如同一個巨大的、無形的淨化法陣籠罩下來。霧氣接觸到那些被酒雨淋透的癲狂者身上,如同冰雪遇到了烈陽。
他們皮膚上沾染的酒液竟肉眼可見地蒸騰起一絲絲極淡的、帶著甜腥味的灰黑氣息!這些氣息甫一出現,便被那清聖的藥香白霧迅速中和、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