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曲江流飲驚鴻亂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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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篁獨坐,長嘯鳴琴!”
    “禪寂入定,毒龍遁形!”
    李璃雪的聲音清越激越,如同九天鳳鳴,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送入在場每個人的耳中,直抵心魄!
    劍勢已至巔峰,劍尖蘸取的湯汁幾乎在揮灑間凝成了真實的墨線!
    最後十六個字如行雲流水般潑灑而出,與前文連成一體,赫然是道家《清心咒》全文!
    整篇咒文懸浮於空,白霧蒸騰,藥香彌漫!
    那清聖、安寧、滌蕩邪穢的氣息如同真實的潮水,洶湧地衝刷著這片剛剛被血腥和瘋狂玷汙的土地。
    效果立竿見影!
    距離最近、被酒雨徹底淋濕的幾個癲狂者,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無形的繩索捆住。他們臉上猙獰的肌肉劇烈地抽搐起來,眼中瘋狂的血紅色如同潮水般急速褪去!
    緊接著,劇烈的嘔吐聲響起,他們彎下腰,痛苦地幹嘔著,吐出大量混合著酒液的、腥臭難聞的黑色穢物。吐完之後,眼神雖然依舊茫然痛苦,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恐懼,但那令人心悸的獸性和瘋狂,已如冰雪消融,徹底消失了。
    他們癱軟在地,大口喘著粗氣,仿佛剛從一場可怕的夢魘中掙脫。
    清聖的藥香與咒文的白霧彌漫開來,如同無形的潮水,所過之處,癲狂的浪潮肉眼可見地平息下去。被酒雨澆透、距離咒文最近的幾個狂亂身影,動作猛地僵滯,如同斷了線的木偶。
    他們臉上扭曲的肌肉瘋狂跳動,眼白上密布的血絲如同退潮般迅速消褪,露出底下驚惶痛苦卻已然恢複清明的眸子。
    “嘔——!”
    劇烈的幹嘔聲此起彼伏。他們彎下腰,痛苦地痙攣著,大口大口地吐出腥臭難聞的黑色穢物,混合著未消化的食物和濃烈的酒氣。
    吐盡之後,隻剩下虛脫般的喘息和劫後餘生的茫然恐懼,癱軟在碎裂的青石與汙濁的酒液之中。
    然而,這安寧隻是局部的。咒文的清光與藥霧覆蓋範圍之外,仍有七八個癲狂者未被酒雨淋透,他們身上的蠱毒未被觸發淨化,依舊在狂亂的漩渦中掙紮嘶吼,與試圖製服他們的兵丁仆役纏鬥不休,場麵依舊混亂。
    李璃雪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鬢邊一縷青絲被汗水黏在頰側。真氣催動劍尖淩空書符,消耗遠比想象中巨大。
    她深吸一口氣,劍勢再轉,劍尖重新蘸滿銅盆中溫熱的醒酒湯汁,準備書寫最後三字,將這《清心咒》徹底完成,將清光藥霧的範圍擴展到整個場地。
    “定!風!波!”
    她朱唇輕啟,清叱出聲。
    軟劍如靈蛇吐信,劍尖疾點,飽蘸湯汁,便要淩空勾勒出那三個蘊含無窮鎮壓之力的道門真言。
    就在劍尖蘸滿湯汁、真氣即將噴薄而出的千鈞一發之際——
    “嗚——!”
    一聲極其尖銳、極其詭異、如同無數怨魂在幽冥地府同時哀泣的笛音,毫無征兆地撕裂了曲江池畔的空氣!
    這笛音並非來自某個明確的方向,它仿佛是從每一片柳葉的震顫中發出,從每一滴流淌的酒液裏滲出,從腳下碎裂青石的縫隙裏鑽出,帶著一種陰寒刺骨的穿透力,瞬間紮入所有人的耳膜,直透腦髓!
    這笛音出現的刹那,李璃雪握劍的手腕猛地一顫!那即將揮灑而出的劍勢如同被無形的寒冰凍住,竟有了極其細微的遲滯!她灌注於劍尖、催發湯汁真氣的
    精純內力,被這鬼魅般的笛音硬生生地幹擾、衝散了一瞬!
    就在這內力運轉被強行打斷的、不足十分之一個刹那的間隙,異變陡生!
    劍尖上那飽滿欲滴的、飽含真氣的溫熱醒酒湯汁,失去了內力的維係與激蕩,竟在脫離劍尖的瞬間,詭異地凝結了!
    沒有揮灑成字,沒有蒸騰起霧,反而在空中迅速凍結、結晶!
    “叮鈴…叮鈴…”
    幾聲極其輕微、卻清晰無比的脆響。數顆比米粒稍大的、晶瑩剔透的冰晶,閃爍著藥湯的微黃光澤,從李璃雪的劍尖前方墜落下來,砸在下方破碎的青石板上,發出細微的碎裂聲。
    最後三字“定風波”,竟未能成符!
    那即將擴展至全場的清聖光霧,如同被無形的剪刀剪斷,戛然而止!
    咒文的力量瞬間被打斷、削弱!
    “噗!”李璃雪強行中斷劍勢,體內真氣反衝,喉頭一甜,一絲殷紅的血跡順著她緊抿的唇角緩緩溢出,在她白皙的下頜上畫出一道刺目的紅線。
    她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清冷的眸子瞬間銳利如鷹隼,猛地射向笛音傳來的方向——曲水上遊,靠近水榭回廊陰影下,一個原本並不起眼的角落!
    那裏坐著一個樂師。
    他穿著與其他宮廷樂師無異的青色圓領窄袖衫,頭戴黑色襆頭,懷抱一杆通體漆黑、比尋常竹笛略短、材質非金非玉的怪異笛子。
    就在李璃雪目光掃至的瞬間,他剛剛放下唇邊的笛子,那張平凡無奇、丟進人堆就找不到的臉上,嘴角正勾起一絲極淡、極冷、充滿嘲弄和惡毒的笑意!那笑意如同毒蛇的信子,一閃而逝。
    “藥師!是他!”如蘭的怒吼如同平地驚雷,她剛將一個未被淨化的癲狂者一拳砸翻在地,眼角餘光捕捉到了那抹陰冷的笑。
    怒火瞬間燒紅了她的眼睛,沒有任何猶豫,她足下猛地一蹬,身體如同出膛的炮彈,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直撲那陰影中的樂師!
    拳風凜冽,直取其麵門,要將那張可憎的臉砸個稀爛!
    石憨的反應更快!
    在笛音撕裂空氣的瞬間,他那雙沉靜如淵的眼眸中已爆射出駭人的精光。李璃雪劍尖湯汁凍結墜落的景象、她唇邊溢出的那一抹刺目鮮紅、還有那陰影中一閃而逝的毒蛇般的笑意——這一切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神經上。
    “鼠輩敢爾!”石憨的怒吼如同九天龍吟,炸響在混亂的曲江池畔,竟將那詭異的笛音餘波都壓了下去!
    他離那樂師所在的位置比如蘭更近。在如蘭怒吼出聲的同時,石憨的身影已經動了。
    不是直線衝刺,而是左腳猛地踏在身前一塊翹起的碎裂青石板上!
    “哢嚓!”石板應聲碎裂下陷,巨大的反作用力將他整個人如同強弓射出的勁弩般彈射而出!人在空中,青岡木長棍已化作一道撕裂空氣的烏光,帶著刺耳的銳嘯,以最簡單、最直接、也最暴烈的姿態——棍出如龍,直搗黃龍!
    棍頭凝聚了他此刻全部的怒火與力量,精準無比地刺向那樂師懷中緊握的詭異黑笛!
    目標明確——斷其邪器!
    快!
    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極限!
    那樂師臉上的嘲弄瞬間凝固,化作難以置信的驚駭。
    他根本沒料到石憨的反應和速度竟如此恐怖!
    倉促之間,他隻來得及將懷中黑笛下意識地向上格擋,同時身體拚命向後急仰,試圖拉開距離。
    “當——!!!”
    一聲震耳欲聾、如同洪鍾大呂般的金屬爆鳴轟然炸響!
    石憨那凝聚了全身勁力、含怒而發的青岡木棍,結結實實地捅在了那支通體漆黑的詭異笛子之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停滯。
    預想中木棍擊打硬物的悶響並未出現。那碰撞的聲音,更像是兩件沉重無比的金屬鈍器以萬鈞之力對轟!
    狂暴的氣浪以棍笛交擊點為中心猛地炸開,肉眼可見的空氣漣漪瞬間擴散,將周圍飄落的桃花瓣、地上的塵土碎屑猛地向外推開!
    一股他無法抵禦的恐怖巨力順著笛身狠狠撞入那樂師的雙臂!
    “呃啊!”樂師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嚎,雙臂的骨骼發出令人齒酸的“哢嚓”脆響,顯然瞬間骨裂!他整個人如同被攻城錘正麵轟中,雙腳離地,向後倒飛出去!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狼狽的弧線,重重地砸在後方水榭堅實的朱紅廊柱之上!
    “砰!”一聲沉悶的巨響。
    廊柱劇烈震動,簌簌落下不少灰塵和漆皮。那樂師的身體像一灘爛泥般沿著廊柱滑落在地,雙臂軟軟垂下,形狀詭異,顯然徹底廢了。
    那支材質不明的漆黑笛子,雖然未被石憨的巨力直接摧毀,卻也脫手飛出,“當啷”一聲掉落在不遠處的碎石地上,滾了幾滾,笛身上赫然多了一個深深的凹陷!
    樂師口鼻溢血,臉色慘白如金紙,癱在廊柱下,眼神怨毒地死死盯著如猛虎般撲近的石憨,又掃過遠處持劍而立、唇染血痕卻目光如冰的李璃雪,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像是垂死毒蛇不甘的嘶鳴。
    “淮陽王府…首席藥師…咳咳…”他掙紮著,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帶著血沫的字,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刻骨的恨意與某種扭曲的自傲,“你們…破得了酒蠱…卻破不了…人心…王爺的大業…長安…早已…千瘡百孔…等著…等著…”話語未盡,他猛地一咬牙!
    石憨瞳孔驟縮:“不好!攔住他!”
    然而已經遲了。
    那藥師臉上掠過一絲決絕而詭異的獰笑,齒間似乎有細微的機括碎裂聲響起。一股濃鬱得化不開的、帶著奇異甜香的墨綠色煙霧,猛地從他破裂的袖口、領口乃至口鼻中狂湧而出!
    這煙霧如同有生命般迅速擴散,色澤詭異,氣味甜膩得令人作嘔,瞬間將癱倒的藥師籠罩在內!
    “嗤嗤嗤…”令人毛骨悚然的腐蝕聲響起。
    煙霧觸及之處,地上的青草瞬間枯萎焦黑,連堅硬的青石板也發出輕微的灼燒聲,留下墨綠色的詭異痕跡。
    煙霧範圍迅速擴大,逼得衝上前來的石憨和如蘭不得不急退數步。
    待石憨鼓起真氣,揮動青岡棍攪動氣流,將那詭異的墨綠色毒煙勉強驅散開一角時,煙霧中心,那藥師癱倒的地方,隻剩下一灘冒著氣泡、散發著濃烈腥臭的墨綠色粘稠液體。
    他的衣物、血肉、骨骼…竟在短短幾個呼吸間,被那恐怖的毒煙徹底腐蝕消融殆盡!原地隻剩下那支材質奇特的漆黑笛子,躺在粘液邊緣,笛身那個深深的凹陷在霧氣中若隱若現,閃爍著不祥的幽光。
    沉寂下來。
    方才的混亂廝殺、癲狂嘶吼、笛音鬼泣、棍笛交鳴…所有的喧囂仿佛都被那灘冒著氣泡的墨綠粘液瞬間吞噬。
    整個曲江池畔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死寂。
    隻有微風拂過柳條的細微沙沙聲,遠處池水的輕輕蕩漾聲,以及劫後餘生者壓抑的、斷斷續續的抽泣和**。
    破碎的青石板、傾倒的案幾、撕裂的錦袍、翻倒的酒甕、凝固的血跡、散落的杯盤、還有空氣中殘留的濃烈酒氣、血腥味、醒酒湯的辛香、以及那尚未完全散盡的、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腥蠱毒氣息…這一切都無聲地訴說著剛剛發生的慘烈與瘋狂。
    石憨緩緩站直身體,手中的青岡棍依舊緊握,棍頭還殘留著與那詭異黑笛碰撞後的細微震顫感。
    他沉默地走到那灘冒著泡的粘液前,目光掃過那支靜靜躺在地上的黑笛,又抬起眼,望向遠處。
    李璃雪正用手背輕輕擦去唇邊的血跡,她月白的裙裾沾染了幾點醒酒湯汁的汙漬和一絲鮮紅,在破碎的春光裏顯得格外刺目。
    她也在看著那灘粘液,眼神冰冷,如同覆蓋著終年不化的寒冰,那冰層之下,是翻湧的怒火和更深的憂慮。
    如蘭站在石憨身側,胸膛劇烈起伏,緊握的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她死死盯著那灘腐蝕性極強的粘液,仿佛要將那已化為烏有的藥師再揪出來痛打一遍。
    幸存的官員和兵丁們開始戰戰兢兢地收拾殘局,救助傷者。那些被淨化後癱軟在地的進士們,眼神空洞,充滿了恐懼與茫然,身體還在無法控製地顫抖。
    未被波及的人則遠遠躲開,聚在一起,臉上帶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和更深的不安,竊竊私語著。
    “苗疆…情蠱…”一個須發皆白的老吏部官員看著滿地狼藉,聲音發顫,帶著難以置信的驚恐,“竟…竟已到了長安…到了這天子腳下…到了這新科瓊林宴上?”他踉蹌著扶住旁邊同樣麵無人色的同僚,才勉強站穩。
    藥師臨死前那怨毒的詛咒,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上每個人的心頭——“破得了酒蠱,破不了人心…王爺的大業…長安早已千瘡百孔…”
    李璃雪收回目光,望向遠處巍峨的長安城闕。
    春日暖陽灑在城樓的琉璃瓦上,反射著耀眼的金光,一片盛世煌煌的景象。
    然而此刻,這金光落在她眼中,卻透著一股令人心悸的虛幻。
    繁華的表象之下,那致命的蠱毒,究竟已順著無形的脈絡,滲透到了這座帝國心髒的何等深處?
    那場蓄謀已久的叛亂風暴,又將在何時,以怎樣更猛烈、更詭異的方式,撕裂這片虛假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