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華清宮闕荔枝劫 上

字數:7111   加入書籤

A+A-


    驪山晚照,流金熔鐵。
    夕陽的餘暉潑灑在蜿蜒的山道上,給行進的隊伍鍍上了一層虛幻的金邊。空氣裏似彌漫著一種粘膩的燥熱,混著山間草木蒸騰的濕氣,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的肩頭。
    蟬鳴嘶啞,一聲疊著一聲,織成一張無形的、令人心煩意亂的網。
    石憨走在隊伍前列,手中那根飽經風霜的青岡木棍成了探路的拐杖,每一次點在山石上,都發出篤篤的悶響,在過分安靜的氛圍裏格外清晰。
    他眉頭微鎖,目光銳利地掃過前方每一個拐角、每一處樹影。懷中的油布包裹緊貼著胸膛,那本《河北道諸州屯田清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心神。
    安祿山在範陽厲兵秣馬的鐵證已然在手,而淮陽王這條潛伏在長安地下的毒蛇,其獠牙又將在何處亮出?這沉甸甸的冊子,必須盡快呈達天聽。
    “這鬼天氣,悶得喘不過氣!”如蘭抹了一把額頭上細密的汗珠,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她跟在石憨身後不遠,步伐依舊矯健,但臉色比平日裏蒼白了些許,右肩胛下方被厚厚包紮的地方,隨著每一次邁步,都牽扯出一陣鑽心的疼痛。那是黃河龍門峽口,替石憨擋下那支奪命弩矢留下的印記。
    是禦醫妙手,保住了她的命,可那貫穿的傷口和流失的鮮血,終究掏空了她的元氣。此刻山道悶熱,汗水浸濕了內衫,粘在傷口上,又癢又痛,如同無數螞蟻在啃噬。她強忍著,隻是將腰間的短刃握得更緊了些。
    李璃雪坐在隊伍中間一輛不起眼的青帷小車上。車簾半卷,露出她沉靜的側臉。
    她換上了一身素雅的宮裝常服,褪去了江湖行走的颯爽,顯露出幾分深宮內苑蘊養出的清貴。然而,那雙秋水般的眸子深處,卻沉澱著比山巒更重的憂思。她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那串被衣袖半掩的七寶瓔珞,溫潤的觸感帶來一絲微弱的安定。
    這串瓔珞,曾是她身份的象征,如今,卻更像一個沉重的枷鎖。淮陽王——她的皇叔,那張溫文爾雅的麵具下,是足以傾覆整個大唐的野心與毒計。她必須回到權力的中心,回到那座巍峨的宮闕,才能撬動足以與之抗衡的力量。
    華清宮,便是她踏入長安前的第一站,也是她向父皇、向楊貴妃示警的關鍵所在。
    車輪碾過碎石,發出單調的轆轆聲。
    隊伍沉默地行進著,隻有沉重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在悶熱的空氣中交織。
    越靠近驪山高處,空氣裏那股獨特的硫磺氣息便越發濃鬱起來,帶著溫泉水特有的濕潤暖意,與山下的燥熱截然不同。轉過一道陡峭的山崖,眼前豁然開朗。
    華清宮如同鑲嵌在驪山翠幕中的一塊璀璨美玉,驟然撞入眼簾。層疊的殿宇依山而建,飛簷鬥拱在夕陽下勾勒出繁複而莊嚴的輪廓。
    潔白的漢白玉欄杆蜿蜒曲折,將大大小小數十個蒸騰著氤氳白氣的溫泉湯池環繞其間。巨大的楠木殿柱漆著朱紅,琉璃瓦在斜陽下流淌著金紫色的光暈。
    宮娥身著輕薄的宮紗,捧著金盆玉盞,在回廊間穿梭,步履輕盈,宛如畫中仙人。
    宮門處早已有內侍等候。
    為首的老太監麵白無須,臉上堆著無可挑剔的恭敬笑容,聲音又尖又細,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鳥:“奴婢恭迎公主殿下回鑾!貴妃娘娘已在飛霜殿備下香湯鮮果,靜候殿下。”他的目光飛快地在石憨和如蘭身上掠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視,尤其在石憨那根與周遭華美格格不入的青岡棍上停頓了一瞬,隨即又恢複了完美的低眉順眼。
    踏入宮門,仿佛瞬間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外界的燥熱與喧囂被厚重的宮牆徹底隔絕。空氣清涼濕潤,彌漫著清雅的檀香與溫泉特有的礦物質氣息。腳下是打磨得光可鑒人的黑色大理石,倒映著穹頂上精美的彩繪藻井。
    巨大的冰鑒擺放在回廊轉角,散發出絲絲寒氣,驅散了夏日的最後一絲暑意。
    “好涼快!”如蘭忍不住低呼一聲,肩頭的痛楚似乎都因這沁人的涼意減輕了幾分。她好奇地打量著四周,這極致的富貴氣象,讓她這個多年習慣了江湖風霜的拳師感到一種新奇又略帶拘謹的陌生。
    石憨則始終保持著沉默,警惕的目光掃過每一根廊柱後的陰影,每一扇緊閉的雕花門扉。這看似寧靜祥和的宮苑深處,不知潛藏著多少暗流。
    飛霜殿側殿,水汽氤氳,暖玉生煙。
    楊貴妃慵懶地斜倚在鋪著雪白熊皮的貴妃榻上,烏黑的長發如瀑般垂落,僅用一根簡單的羊脂玉簪鬆鬆挽住。她隻披著一件薄如蟬翼的淡紫色紗衣,隱約可見其下欺霜賽雪的肌膚。
    殿內溫泉水汽蒸騰,將她絕美的容顏熏染得如同霧中芍藥,嬌豔欲滴又朦朧不清。兩名侍女跪坐在榻邊,手持玉輪,小心翼翼地在她裸露的玉臂上輕輕滾動按摩。
    “阿雪來了?”貴妃的聲音帶著一絲溫泉浸泡後的酥軟,尾音微微上揚,慵懶而嫵媚。
    她並未起身,隻是抬起眼皮,那雙含情目流轉,落在被內侍引入殿內的李璃雪身上,帶著幾分長輩的寵溺和玩味,“聽說你在外麵玩瘋了?連皇兄都差點抓不到你的影子。快過來,讓本宮瞧瞧,是黑了還是瘦了?”
    李璃雪斂衽行禮,姿態端莊嫻雅:“璃雪見過貴妃娘娘。勞娘娘掛念,璃雪隻是貪看些山水風光,誤了些時辰。”她抬起頭,目光清澈,與貴妃帶笑的眼神一觸。
    多年的宮廷生活,讓她早已學會如何在這位寵冠後宮的絕代佳人麵前收束鋒芒,藏起所有心思。
    “山水風光?”貴妃輕笑一聲,眼波流轉,帶著洞悉世事的了然,“怕不隻是山水吧?瞧瞧你身後這兩位……”她的目光終於越過李璃雪,落在石憨和如蘭身上。當看到石憨手中那根黝黑的青岡棍時,她秀眉幾不可察地微微一挑,隨即又化作了然的笑意,“這位壯士,氣宇不凡,這棍子……倒是有趣。還有這位姑娘,英氣勃勃,隻是臉色差了些,可是路上辛苦?”
    她的目光在如蘭略顯蒼白的臉上停留片刻,那審視的意味一閃而過,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回稟娘娘,”李璃雪不動聲色,微微側身,“這位是石憨,一路護持璃雪周全的俠士。這位是如蘭,我的貼身侍女,忠心耿耿,途中為護主受了些傷。”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懇切,“娘娘,璃雪此次歸來,實有萬分緊要之事,關乎社稷安危,需盡快麵呈父皇。不知父皇……”
    貴妃輕輕揮了揮手,打斷了李璃雪的話。
    她坐直了些身子,紗衣滑落,露出圓潤的香肩。一名侍女立刻捧上一個纏枝蓮紋的剔紅漆盒,輕輕打開。
    一股奇異的冷冽甜香瞬間在溫暖濕潤的殿內彌漫開來,霸道地壓過了檀香與硫磺氣息,直鑽入每個人的鼻腔。
    隻見漆盒內鋪著厚厚一層晶瑩剔透的碎冰,冰上整整齊齊碼放著十幾顆荔枝。那荔枝果殼鮮紅欲滴,如同最上等的瑪瑙,表麵凝結著細密的水珠,在殿內柔和的光線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每一顆都飽滿圓潤,大小幾乎一致,顯然是萬裏挑一的珍品。
    “社稷安危,自有皇兄與朝中諸公操心。你一個小姑娘家,能有什麽天大的事?”貴妃伸出纖纖玉指,用染著蔻丹的指甲尖輕輕撥弄了一下盒中的荔枝,動作優雅而隨意。她拈起一顆,飽滿的果實在她雪白的指尖滾動,紅白相映,美得驚心動魄。“瞧瞧,嶺南八百裏加急送來的荔枝,‘一騎紅塵妃子笑’,還帶著嶺南枝頭的露水呢。你父皇忙於國事,此刻在紫宸殿議事,晚些才得空。不如先嚐嚐這稀罕物兒?此物最能解乏,壓驚。”
    她的語氣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居高臨下的安撫,仿佛李璃雪口中的“社稷安危”,不過是小女兒家在外受了驚嚇後的囈語。
    那盒鮮紅欲滴的荔枝被推到李璃雪麵前,冰涼的甜香絲絲縷縷,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
    李璃雪的心猛地一沉。父皇不在華清宮!
    淮陽王的毒計,很可能就在這瞬息之間發動!她看著眼前那盒象征著極致寵愛、卻可能暗藏殺機的荔枝,指尖微微發涼。
    石憨的目光也瞬間銳利起來,他緊盯著那盒荔枝,又飛快地掃視殿內侍立的宮人,試圖找出任何一絲異常的端倪。
    如蘭更是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左肩的傷口傳來一陣刺痛,讓她瞬間清醒。
    就在這時,一名身著七品內侍服色、麵白微胖的太監躬著身,碎步趨前,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意,聲音又尖又細:“啟稟娘娘,嶺南貢使說了,此等仙品,離枝三日則色香味盡失。須得趁這冰氣未散,鮮露未幹,入口方為絕妙。娘娘千金之體,萬不可誤了時辰。”
    他說話間,目光低垂,卻仿佛不經意地掃過李璃雪的臉龐,那眼神深處,似乎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催促與冰冷。
    殿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溫泉的氤氳水汽似乎也停滯了流動。
    那太監的話語,如同在平靜的水麵投入一顆石子,激起的漣漪無聲地擴散開來。
    楊貴妃似乎並未在意,她慵懶地“嗯”了一聲,目光依舊停留在李璃雪臉上,帶著一絲探究的笑意:“阿雪,嚐嚐?這可比你在外麵風餐露宿吃到的野果強多了。”她指尖微動,似乎要將那顆荔枝遞給李璃雪。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娘娘!”李璃雪的聲音陡然拔高,清脆如玉石相擊,瞬間打破了殿內凝滯的氛圍。她猛地從袖中抽出一物,雙手捧起,高舉過眉!
    那是一支簪子。
    通體由瑩潤的螺鈿鑲嵌而成,在殿內柔和的光線下,貝殼天然的虹彩折射出夢幻般的流光溢彩。簪首並非尋常的鳳凰或花卉,而是一隻振翅欲飛的海東青,翎羽畢現,眼神銳利如電,仿佛隨時要破空而去!
    正是那日驪山溫泉遇襲後,楊貴妃親手賜予她的那支螺鈿簪!
    “此乃娘娘恩賜!”李璃雪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異常清晰,“璃雪時刻銘記於心,不敢或忘!隻是……”她深吸一口氣,目光如電,直刺向那盒鮮紅的荔枝,“此等嶺南仙果,冰肌玉骨,恐非凡俗能享!娘娘鳳體尊貴,更需慎之又慎!璃雪鬥膽,懇請娘娘稍待片刻,容……容璃雪身邊這位石壯士,以江湖之法,先行試毒!”
    “試毒”二字,如同驚雷,在靜謐的飛霜殿內轟然炸響!
    殿內侍立的宮娥內侍們,瞬間臉色煞白,有幾個甚至控製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冷氣,身體微微顫抖起來。
    進獻荔枝的胖太監猛地抬頭,那張原本諂媚的臉上血色盡褪,瞳孔驟然聚焦,驚駭與難以置信如同真實般噴湧而出!
    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楊貴妃臉上的慵懶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
    她拈著荔枝的玉指停在半空,指尖的蔻丹紅得刺眼。那雙含情目微微眯起,目光從高舉的螺鈿簪,緩緩移到李璃雪那張寫滿決絕與懇求的臉上,最後,落在了那盒鮮紅欲滴的荔枝之上。殿內的空氣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沉重得令人窒息。
    溫泉的水汽依舊蒸騰,卻帶來一種詭異的冰冷感。
    “試毒?”貴妃的聲音很輕,卻像冰珠砸落玉盤,帶著一種浸骨的寒意。她緩緩坐直了身體,紗衣滑落肩頭也渾然不覺,那雙總是含情帶笑的美眸此刻深不見底,銳利如刀鋒,一寸寸刮過李璃雪的臉,又掃向那盒荔枝。“阿雪,你可知你在說什麽?汙蔑貢品,驚擾聖駕,可是……大不敬之罪。”最後幾個字,帶著沉甸甸的威壓。
    那胖太監像是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頭搶地,聲音帶著哭腔和巨大的驚恐:“娘娘明鑒!娘娘明鑒啊!奴婢就是有八百個膽子,也不敢在貢品上動手腳!這荔枝……這荔枝是嶺南道上下幾百條性命,晝夜不息才送到娘娘跟前的!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定是受了小人蒙蔽!奴婢冤枉啊!”他磕頭如搗蒜,額頭上瞬間青紫一片。
    李璃雪毫不退縮,依舊高舉著那支流光溢彩的螺鈿簪,如同一尊凝固的玉像。“娘娘!”她的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顫,卻異常堅定,“璃雪絕非妄言!更不敢汙蔑貢品!隻是此物關係重大,璃雪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淮陽王勾結外敵,包藏禍心,無所不用其極!此果……此果恐非天賜仙品,實乃……實乃穿腸毒藥!璃雪一片赤誠,隻為娘娘鳳體安康,絕無半分不敬之意!懇請娘娘,容石憨一試!”
    “石憨?”貴妃的目光終於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石憨身上,帶著審視與探究。這個手持黑棍、沉默如山嶽的男子,此刻在她眼中,不再僅僅是一個“護持周全的俠士”。
    石憨在李璃雪喊出“試毒”二字的瞬間,全身的肌肉已然繃緊。他無需言語,一步踏前,高大的身影如同鐵塔般擋在李璃雪身前,手中的青岡木棍微微斜指地麵,看似隨意,卻封死了所有可能來自荔枝方向的攻擊角度。他的眼神沉靜如古井,沒有任何恐懼或辯解,隻有一種山崩於前而不改色的專注。
    他沒有看任何人,所有的注意力,都鎖定了那盒散發著致命誘惑的鮮紅果實。
    “哦?”楊貴妃的尾音拖長,目光在石憨、李璃雪和那盒荔枝之間來回逡巡。
    殿內的空氣緊繃起來,到了極致沉寂,落針可聞。胖太監的啜泣聲也戛然而止,驚恐地等待著最終的裁決。
    時間仿佛被拉長,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終於,貴妃的唇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微妙的弧度。
    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種冰冷的玩味。她拈著荔枝的玉指,輕輕一鬆。
    啪嗒。
    那顆飽滿鮮紅的荔枝落回了冰鑒之中,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在死寂的大殿裏格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