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含元殿上九節棍 下

字數:8227   加入書籤

A+A-


    下
    李琰如遭雷擊!
    身體劇烈地搖晃了一下,臉上那猙獰的、瘋狂的、野心的麵具,在這誅心之問和煌煌天光的雙重衝擊下,終於徹底崩碎!
    隻剩下一種被徹底剝光、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茫然、痛苦和…一絲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空洞與恐懼。他踉蹌著又後退了一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龍椅扶手之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那身刺目的玄色袞龍袍,在審判般的日光下,此刻顯得如此可笑,如此沉重,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靈魂都在顫栗。
    “殺…殺了她!給本王殺了她!”李琰猛地抬起頭,眼中隻剩下歇斯底裏的瘋狂和毀滅一切的欲望,他指著光柱邊緣的李璃雪,聲音因極度的怨毒而扭曲變調,如同地獄惡鬼的嘶嚎,“殺了這個妖言惑眾的賤人!”
    然而,他的命令,卻如同泥牛入海!
    那僅存的幾名未被石憨一棍掃滅、正欲撲向李璃雪的死士,身形猛地頓住了!
    他們臉上覆著的惡鬼麵具雖然遮擋了表情,但眼中卻流露出難以掩飾的驚疑和動搖!
    李璃雪那番話,那玉璽拓片的鐵證,那天光的威壓,還有淮陽王此刻徹底失態的瘋狂…如同無形的巨石,壓垮了他們心中最後一絲為虎作倀的信念!
    更關鍵的是——
    “吼——!”
    一聲如同雌虎嘯林般的怒吼,從禦階下方炸響!
    伴隨著沉重的、密集的腳步聲!
    如蘭!
    她渾身浴血,肩頭、手臂上還釘著數枚幽藍的毒鏢,臉色因劇毒而泛著青灰,嘴唇烏紫,每一步踏出都顯得沉重無比,仿佛隨時會倒下!
    然而,她的眼神卻燃燒著不屈的火焰,那雙被鮮血浸透的拳頭,依舊緊握如鐵!
    在她身後,潮水般湧進來的,不是甲胄鮮明的禁軍,而是一群…女人!
    她們穿著粗布衣裳,有的甚至圍著沾滿油汙的圍裙,頭發散亂,臉上帶著勞作的風霜和驚惶,但更多的是一種豁出性命的決絕!她們手中拿著的,是搗衣杵!是擀麵杖!是燒火棍!是剛從灶膛裏抽出來的、還帶著火星和焦痕的柴棒!甚至有人舉著沉重的石臼!
    為首的幾個健壯婦人,正是如蘭在太原巷戰中結識的娘子軍首領!
    她們眼中燃燒著同樣的怒火,死死盯著禦階上那個身穿龍袍的瘋子!
    “姐妹們!”如蘭的聲音嘶啞,卻如同戰鼓般激勵人心,“抄家夥!護住公主!護住太子!護住咱們的太平日子!打碎這群披著人皮的惡鬼!”她猛地舉起手中那根沾滿血汙和焦痕的搗衣杵!
    “打碎他們!”
    “護住公主!”
    “跟他們拚了!”
    震天的怒吼從這群看似柔弱的婦人口中爆發出來!她們如同決堤的洪流,揮舞著手中簡陋卻充滿力量的“武器”,帶著一股源自母性、源自家園被毀的滔天怒火,悍不畏死地朝著禦階之上、朝著那些殘餘的玄衣死士,洶湧衝去!搗衣杵砸向死士的膝蓋,擀麵杖橫掃下盤,燃燒的柴棒帶著火星捅向麵門…她們的攻擊毫無章法,卻氣勢如虹,帶著一種同歸於盡的慘烈!
    “保護殿下!”
    “攔住她們!”
    殘餘的死士頓時陷入混亂,他們可以輕易殺死這些婦人,但麵對這洶湧的人潮和同歸於盡的打法,一時間竟被衝得陣腳大亂,不得不分出大部分精力去格擋、後退!
    這突如其來的、由最底層婦人掀起的狂潮,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混亂之中,誰也沒有注意到,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貼地滑行,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那名依舊死死壓著太子、橫刀架頸的死士身後。
    是石憨!
    他棄棍、拆柱、血戰、擲棍破天…早已耗盡了所有力氣。此刻他臉色蒼白如紙,嘴角溢著鮮血,胸前的衣襟被汗水、血水和塵土浸透,緊貼在身上。
    他的手中沒有武器,隻有一雙沾滿血汙和灰塵、指節處甚至露出森森白骨的手。
    他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
    就在那死士被下方娘子軍的怒吼和混亂吸引,架在太子頸間的刀刃因分神而出現一絲極其細微鬆動的刹那——
    石憨那雙傷痕累累的手,如同最精準的捕獸夾,快如閃電般探出!
    左手如鐵鉗,死死扣住死士持刀手腕的脈門!
    灌注了最後殘存真氣的指力瞬間透入!
    “呃!”死士手腕一麻,劇痛傳來,持刀的手不由自主地一鬆!
    就在這刀刃鬆脫的萬分之一刹那!
    石憨的右手,並指如刀!帶著一股慘烈決絕的穿透力,狠狠戳向死士頸側最脆弱的要害——頸動脈竇!
    噗!
    一聲極其輕微的悶響。
    那死士的身體猛地一僵,眼中凶光瞬間渙散,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怪響,身體軟軟地向一旁歪倒。
    那柄致命的橫刀,終於徹底離開了太子的脖頸,“當啷”一聲掉落在地。
    石憨看也沒看倒地的死士,他的身體也因這最後一擊而晃了晃,幾乎站立不穩。他單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金磚上,發出一聲悶響。
    但他依舊伸出一隻顫抖的、血跡斑斑的手,穩穩地扶住了驚魂未定、幾乎癱軟的太子李俶的肩膀。
    “殿下,”石憨的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力竭後的虛弱,卻異常清晰,“臣…救駕來遲。”
    李俶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渾身浴血、跪在自己麵前的男人。看著他蒼白臉上那雙依舊沉靜、卻難掩疲憊的眼眸,看著他扶住自己肩膀的那隻血跡斑斑、指骨可見的手。
    這位年輕的儲君,眼中瞬間湧上了複雜至極的情緒——劫後餘生的後怕,被辱的屈辱,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與感激。
    就在這時——
    “護駕!快護駕!”
    殿外終於傳來了姍姍來遲的、大隊禁軍甲胄碰撞和奔跑的呼喝聲。
    沉重的腳步聲如同悶雷,迅速由遠及近。
    含元殿內,勝負已分。
    破碎的琉璃碎片在熾烈的天光下閃爍著迷離的光點,如同星辰墜落凡塵。煙塵尚未完全落定,混合著濃烈的血腥氣、龍涎香灰燼和桐油燃燒後的焦糊味,沉甸甸地彌漫在巨大的空間裏。
    禦階之上,狼藉一片。
    蟠龍柱的鎏金殘骸散落各處,碎裂的琉璃鋪滿了金磚,倒伏的死士屍體和痛苦**的傷者,與那象征無上權力的龍椅一起,沐浴在自穹頂破洞傾瀉而下的、巨大的金色光柱之中。
    光柱的中心,淮陽王李琰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龍椅前的禦階上。
    那身刺目的玄色袞龍袍沾滿了灰塵和幾滴不知是誰濺上的血點,九條金龍的爪牙在熾烈天光下依舊猙獰,卻隻襯得他此刻的麵容更加灰敗、頹唐。
    他花白的頭發散亂,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虛空,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那懸浮在光柱邊緣、墨跡灼灼的玉璽拓片,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將他牢牢釘在了恥辱與失敗的十字架上。
    大批身披明光鎧、手持長戟勁弩的禁衛軍終於衝入殿內,迅速控製住局麵。
    殘餘的死士或被格殺,或被繳械按倒。驚魂未定的朝臣們在禁軍的攙扶下,顫巍巍地站起身,臉上混雜著劫後餘生的慶幸和對禦階上那位失敗者的複雜目光。
    李璃雪靜靜地站在光柱邊緣的陰影裏。她手中的軟劍早已歸鞘。深青色的夜行衣上沾染了幾點血汙和灰塵,卻無損她此刻散發出的那種沉靜而凜然的氣度。額間的紅痣在跳躍的光影中如同一顆朱砂。
    她的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禦階,掃過被幾名健婦攙扶著、臉色青灰卻依舊挺直脊梁的如蘭,掃過那些手持簡陋“武器”、臉上帶著疲憊卻眼神明亮的娘子軍,最終,落在了單膝跪在太子身側、渾身浴血的石憨身上。
    禁軍統領快步上前,對著太子李俶躬身行禮:“末將護駕來遲!請太子殿下恕罪!”他的目光掃過場中,帶著詢問看向李俶,“逆王李琰…如何處置?”
    李俶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他看了一眼跌坐在禦階上、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李琰,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痛楚,隨即被決絕取代。他正要開口。
    “且慢。”
    一個清冷而平靜的聲音響起。
    李璃雪緩步從陰影中走出,踏入那道熾烈的光柱邊緣。
    破碎琉璃折射的光芒在她身上跳躍,如同為她披上了一件流動的星紗。
    她從懷中取出一物。
    那是一根棍。通體焦黑,布滿裂痕,棍身之上,一道觸目驚心的斷裂痕跡幾乎將其一分為二。然而,在那猙獰的裂痕處,卻被人以極其精巧的手藝,用璀璨的金絲一圈圈、一層層地纏繞、包裹、彌合,形成了一道堅固而華麗的“金箍”。
    斷裂的棍頭處,同樣包裹著金絲,尖端甚至還鑲嵌了一小片鋒銳的寒鐵。
    正是石憨那根在泰山之戰中為鎮壓地脈毒瘴而斷裂的青岡木棍!金絲纏繞處,還殘留著暗褐色的、早已幹涸的血跡——那是如蘭在泰山中毒垂危時染上的血。
    她將這支金絲纏裹的斷棍,輕輕放在了禦階之上,碎裂的琉璃片之間。
    接著,她又從袖中取出一支長約半尺、通體流光溢彩、以純金為底、鑲嵌七彩寶石和細密珍珠、尾端綴著三根尺餘長、絢爛如晚霞般的赤金色鳳凰尾翎的令牌——正是楊貴妃在驪山華清宮所賜、可調動部分禁軍的鳳翎令!
    她將這象征著皇家權威與信任的鳳翎令,端端正正地擺放在了那支金絲纏裹的斷棍旁邊。
    一棍,一令。
    焦黑斷裂卻以金絲彌合重生的青岡棍,流光溢彩象征無上恩寵的鳳凰令。
    它們靜靜地並置在破碎的琉璃與塵埃之上,沐浴在自破碎蒼穹投下的煌煌天光之中。
    棍身上幹涸的暗紅血跡與鳳翎令上璀璨的寶石光澤,形成一種無聲卻震撼人心的對比。
    李璃雪做完這一切,並未看太子,也未看任何人。
    她隻是微微抬首,目光似乎再次穿透了那破碎的藻井空洞,望向殿外遼闊高遠的天空。
    然後,她緩緩地、無比鄭重地,對著那高高在上、空懸的龍椅方向,對著那象征著李氏皇權與江山社稷的無形存在,屈膝,躬身,行了一個最標準的、無可挑剔的宮禮。
    她的動作優雅而沉靜,帶著一種曆經劫波後的從容與一絲難以言喻的疏離。
    禮畢,她直起身,沒有再看跌坐在禦階上的李琰一眼,也沒有再看那並置的棍與令。
    她隻是轉過身,對著下方依舊單膝跪地、正被兩名禁軍試圖攙扶起來的石憨,以及被娘子軍圍在中間、強撐著不肯倒下的如蘭,還有那些臉上帶著疲憊卻眼神明亮的婦人們,輕輕地點了點頭。
    沒有言語。
    然後,她邁開腳步,踏過滿地的琉璃碎片,身影融入含元殿大門處湧入的、更明亮的天光之中,消失不見。
    那深青色的背影,在巨大的殿門光影下,顯得如此纖細,卻又如此挺拔,仿佛承載著萬鈞之重,又仿佛卸下了一切枷鎖。
    殿內一片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禦階之上,落在那並置的一棍一令之上。
    斷棍焦黑,金絲纏繞,血跡暗沉。
    鳳翎璀璨,寶石生輝,鳳翎流光。
    它們靜靜地躺在那裏,如同兩件無言卻勝過千言萬語的祭品,又如同兩塊最沉重的基石,銘刻著忠誠、犧牲、背叛、救贖,以及這場驚心動魄、幾乎傾覆帝國的大亂中,所有無法言說的血與火、光與暗。
    熾烈的天光自穹頂破洞傾瀉而下,將斷棍上纏繞的金絲映照得如同流淌的熔金,也將鳳翎令上鑲嵌的寶石折射出七彩的虹光,共同照亮了禦階旁一方剛剛被禁軍統領小心翼翼捧上來的紫檀木托盤。
    托盤之上,紅綢為襯。
    一枚嬰兒拳頭大小、純金鑄造的方印,在破碎天光的直射下,反射出足以刺痛人眼的璀璨光芒。印紐是一隻蓄勢待發、昂首向天的天馬,馬鬃飛揚,四蹄騰空,充滿了無與倫比的力與美。
    印底,四個剛勁有力、深深刻入金胎的篆體大字,在光線下灼灼生輝:
    “護國驃騎”!
    金印旁邊,靜靜地躺著一枚令牌。
    非金非玉,材質溫潤如古玉,卻流轉著金屬的冷硬光澤。令牌正麵,陰刻著一根纏繞金絲的長棍,棍身雖簡,卻自有一股裂石穿雲、定鼎乾坤的磅礴氣勢!
    令牌背麵,則是兩個鐵畫銀鉤的古篆:
    “石憨”。
    護國驃騎金印!
    天子親賜,位比三公,掌征伐,鎮國祚!
    而那枚刻有長棍圖案與姓名的令牌,則是獨一無二的身份象征,更是無上的榮寵與信任!
    天光煌煌,如同上蒼投下的聚光燈,將金印、令牌、斷棍、鳳翎令,連同禦階上那些碎裂的琉璃、凝固的血跡、散落的鎏金殘骸,一同籠罩其中。
    破碎與榮光,犧牲與權柄,忠誠與背叛,過去與未來…所有的一切,在這含元殿的廢墟之上,在這自破碎蒼穹刺入的審判之光下,交織成一幅震撼人心、又令人無限唏噓的畫卷。
    石憨在兩名禁軍的攙扶下,終於艱難地站直了身體。
    他胸前的傷口在粗重的呼吸下隱隱作痛,嘴角的血跡早已幹涸。他抬起眼,目光掠過那象征無上權柄的“護國驃騎”金印,最終落在那枚刻著自己名字和長棍圖案的令牌上,又緩緩移向旁邊那支金絲纏裹的斷棍和流光溢彩的鳳翎令。
    那雙沉靜如淵的眼眸深處,沒有激動,沒有狂喜,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以及一絲…如同遠山暮靄般的蒼涼。
    恰如曹海金七律《含元殿午刻驚變》所述:
    午光裂殿照龍袍,逆印昭然罪焰高。
    玉指挑帛揭偽命,金聲叱佞震群僚。
    玄武門深凝血恨,娘子軍勇碎邪韜。
    血刃終伏謀逆者,殘陽猶照大明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