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終南雪崩葬餘孽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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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終南山。
    隆冬。
    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著連綿的雪峰,沉甸甸的,仿佛觸手可及。
    沒有風,連最細微的聲響都被這厚重的死寂吞噬。空氣寒冷而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冰碴刮過喉嚨的刺痛感,吸入肺腑的寒意能凍僵骨髓。目之所及,唯有無邊無際的、死寂的純白。
    陡峭的山脊覆蓋著不知累積了多少歲月的堅冰,在慘淡的天光下泛著幽藍的冷光,如同巨獸嶙峋的骨架。深不見底的冰裂隙如同大地猙獰的傷口,在雪坡上蜿蜒縱橫,邊緣覆蓋著新落的浮雪,偽裝出虛假的平坦。
    萬籟俱寂,隻有一種低沉到幾乎超越人耳感知極限的、來自地底冰川緩慢移動的**,如同大地沉睡時沉重的歎息,隱隱傳來,敲打著緊繃的神經。
    石憨、李璃雪、如蘭三人,如同三粒微不足道的塵埃,艱難地跋涉在這片被冰雪統治的死亡絕域。他們沿著一條幾乎被新雪完全掩埋的、由獵戶踩出的狹窄獸徑向上攀爬。
    每一步落下,積雪都深及大腿,沉重的皮靴陷入、拔出,帶起大蓬冰冷的雪粉,發出單調而令人心焦的“噗嗤”聲。呼出的白氣瞬間在眉毛、睫毛和蒙麵的皮帽邊緣凝結成厚厚的白霜。
    石憨走在最前,充當著破雪開路的尖兵。那根纏裹著金絲、早已布滿裂痕的青岡斷棍被他反握在手中,每一次插入深雪試探前路,都顯得異常沉重。他弓著背,身體前傾,如同負著無形的山嶽。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拉風箱般的沉重嘶啞,每一次邁步,腿部肌肉都在厚重的皮裘下劇烈地顫抖。他身上多處被淮陽王死士臨死反撲留下的傷口,在酷寒和劇烈的運動中反複撕裂,滲出的血水早已凍成暗紅色的冰殼,緊貼在皮裘內襯上,每一次動作都帶來刺骨的摩擦痛楚。
    他的臉色是一種不正常的青灰色,嘴唇幹裂發紫,唯有那雙深陷在霜雪覆蓋的眼窩裏的眸子,依舊燃燒著兩簇不肯熄滅的火焰,死死盯著前方風雪彌漫處那個若隱若現的、踉蹌奔逃的黑點。
    李璃雪緊隨其後。她同樣裹在厚重的白色皮裘裏,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凍得通紅的鼻尖和緊抿的嘴唇。她的呼吸同樣急促,但步伐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努力調整著節奏,節省著每一分體力。她的目光大部分時間都落在石憨的後背上,看著他每一次艱難的邁步,看著他因劇痛而微微顫抖的肩膀,看著那根在深雪中艱難探路的斷棍。擔憂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她的心髒。她的右手一直縮在厚厚的皮手套裏,緊緊握著腰間那柄秋水軟劍的劍柄,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力量的源泉。
    偶爾,她會抬頭望向那高聳入雲的雪峰之巔,鉛雲在那裏翻滾,如同醞釀著風暴的巨口,一種源自天地本身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壓迫感沉沉壓下,讓她心頭的不安愈發強烈。
    如蘭走在最後,她的狀態相對稍好,但同樣疲憊不堪。
    她一邊艱難跋涉,一邊警惕地不斷回頭,掃視著身後廣袤的雪坡,以及那些隱藏在浮雪之下的、如同巨獸獠牙般的幽深冰裂隙。她的雙手戴著一副用多層鞣製羊皮縫製的厚實手套,這是臨行前特意準備的,此刻指關節處同樣結滿了白霜。
    她的眼神銳利如鷹,捕捉著雪地上任何一絲不尋常的痕跡——一片被風卷起的異常雪霧,遠處山脊積雪微妙的流動變化…她的眉頭越鎖越緊,一種源自無數次生死搏殺培養出的直覺在瘋狂預警,如同冰錐刺著她的神經。
    “石大哥,公主!”如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喘息,穿透了沉重的皮帽和呼嘯在耳邊的微弱風聲,“不對勁!這雪…太靜了!靜得邪門!”她停下腳步,用力踩了踩腳下厚實的積雪,抓起一把,看著粉末狀的雪粒從指縫間簌簌滑落,“像…像蓋在一層薄冰上!下麵的雪層…感覺是空的!”
    石憨也停下了腳步,拄著斷棍,劇烈地喘息著。他順著如蘭指的方向望去,看向前方數百丈外,那個正在一處相對平緩的雪坡上踉蹌奔逃的身影——淮陽王李琰。
    他身上的玄色袞龍袍早已破爛不堪,沾滿雪泥,在無邊無際的純白背景中,如同一隻垂死的烏鴉,格外刺眼。
    李琰似乎也察覺到了身後的追蹤者停下,他猛地轉過身,麵對著石憨三人的方向。
    距離太遠,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隻能看到他張開雙臂,動作帶著一種歇斯底裏的癲狂,似乎在無聲地咆哮著什麽。
    風雪似乎在這一刻驟然加大,卷起迷蒙的雪霧,將他的身影變得模糊不清。
    “他想幹什麽?”李璃雪的聲音帶著冰冷的寒意,透過蒙麵的皮巾傳出。
    石憨沒有回答。
    他死死盯著李琰的動作,看著他腳下那片相對平緩的雪坡。那片雪坡在鉛灰色的天幕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光滑如鏡的質感,與周圍嶙峋的冰岩和陡峭的山脊形成鮮明對比。
    石憨的眉頭一皺,瞳孔驟然收縮!
    一個極其恐怖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他的腦海!
    “不好!”石憨的嘶吼帶著撕裂聲帶的沙啞,如同瀕死野獸的哀鳴,瞬間打破了雪域的沉寂!“他要引雪崩!快退!找掩體!”
    吼聲未落!
    前方雪坡上的李琰,仿佛聽到了石憨的預警,那張模糊的臉上似乎綻開了一個極其怨毒、極其瘋狂、混合著絕望與毀滅快意的獰笑!
    他猛地高高揚起雙臂,用盡全身殘存的力量,對著腳下那片光滑如鏡的雪坡,狠狠地、重重地、如同發泄般——雙拳擂下!
    咚!
    咚!
    兩聲沉悶到仿佛直接敲擊在每個人心髒上的巨響,如同遠古巨神擂動了天鼓,驟然炸響在死寂的雪穀之中!
    那聲音並不震耳欲聾,卻帶著一種低沉而恐怖的穿透力,瞬間傳遍了整個雪坡!
    仿佛喚醒了沉睡在地底億萬年的洪荒巨獸!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了一瞬。
    緊接著——
    轟隆隆隆——!!!
    一種無法用言語形容的、仿佛整個天地都在崩塌的恐怖轟鳴,從頭頂的萬丈雪峰之巔轟然爆發!
    那聲音不再是單純的巨響,而是億萬頓積雪在內部應力失衡下瞬間碎裂、崩塌、傾瀉時產生的、足以撕裂耳膜和靈魂的毀滅交響!
    眾人腳下堅實的大地,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麵,開始劇烈地、瘋狂地顫抖起來!
    積雪如同沸騰般跳動!巨大的冰裂隙邊緣,厚厚的雪簷發出不堪重負的**,大塊大塊地剝落!
    “雪崩——!!!”
    如蘭的尖叫聲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轟鳴中!
    石憨猛地抬頭!
    隻見頭頂之上,視線所及的整片巨大雪坡——那如同懸掛在頭頂的、由億萬年積雪和堅冰構成的白色巨牆——表麵瞬間布滿了無數道巨大的、縱橫交錯的黑色裂痕!如同被無形的巨神用斧頭狠狠劈開!
    下一刻,這堵遮天蔽日的白色巨牆,如同失去了所有支撐,帶著毀滅一切的威勢,朝著下方的山穀,朝著渺小的三人,朝著下方那個張開雙臂、發出瘋狂大笑的黑色身影——李琰,轟然傾塌!
    不是滑落,是崩塌!
    是傾瀉!
    是億萬頓冰雪組成的、高達數十丈的白色巨浪!裹挾著無數房屋大小的冰塊、磨盤般的岩石,以雷霆萬鈞之勢,排山倒海般碾壓而下!
    白色的雪霧瞬間騰起數百丈高,遮蔽了本就慘淡的天光,如同末日降臨!空氣被瘋狂擠壓,發出刺耳的尖嘯,狂暴的氣流卷起地麵鬆散的積雪,形成無數條狂舞的白色巨龍,先行一步,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死亡的氣息,狠狠抽打在石憨三人的臉上、身上!
    “右邊!冰壁!”石憨的嘶吼在毀滅的轟鳴中顯得如此微弱,卻如同最後的燈塔!他猛地指向右前方數十丈外,一麵陡峭的、向內凹陷的巨大冰壁!那是附近唯一可能提供些許庇護的凸起!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恐懼!
    三人如同離弦之箭,爆發出身體裏最後殘存的所有力量,朝著那麵凹陷的冰壁亡命狂奔!沉重的皮靴在劇烈震顫、隨時可能崩塌的雪地上奮力蹬踏,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又如同踏在即將碎裂的薄冰!
    身後,那毀滅的白色巨浪帶著碾碎一切的轟鳴和遮天蔽日的雪塵,如同張開巨口的洪荒凶獸,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吞噬著一切,瘋狂逼近!
    冰冷刺骨的死亡氣息緊緊扼住了他們的咽喉!
    石憨衝在最前,他的目光死死鎖定冰壁下方一處向內凹陷得更深、如同巨獸之口的冰裂隙入口!
    那是唯一的希望!
    “快!”他狂吼著,拚盡最後一絲力氣,將手中的青岡斷棍狠狠擲出!斷棍旋轉著,如同離弦之箭,精準地射向冰壁上方一塊巨大的、搖搖欲墜的冰棱!
    就在斷棍即將擊中冰棱的刹那,石憨猛地一個前撲,身體如同遊魚般滑入那狹窄的冰裂隙入口!
    他同時伸出雙手,死死抓住緊隨其後撲進來的李璃雪和如蘭的手臂,用盡全身力氣將她們狠狠拽入裂隙深處!
    轟——!!!
    斷棍撞碎了冰棱!巨大的冰塊混合著積雪轟然砸下,正好堵住了冰裂隙入口的大半!
    幾乎在同一瞬間,那毀滅的白色洪流帶著山崩地裂般的威勢,狠狠撞在了冰壁之上!
    整個世界被狂暴的轟鳴和刺目的白光徹底吞噬!
    巨大的衝擊力如同無形的巨錘,隔著厚厚的冰壁和堵門的冰塊,狠狠撞在三人蜷縮的身體上!
    石憨隻覺得五髒六腑都移了位,一口腥甜的鮮血猛地湧上喉嚨,又被他強行咽下!李璃雪和如蘭同時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冰裂隙劇烈地搖晃著,頂部和兩側的冰層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哢嚓”聲,無數細小的冰晶和碎塊如同暴雨般砸落下來!
    堵在入口處的巨大冰塊被雪崩洪流衝擊得向內擠壓變形,發出不堪重負的嗡鳴,縫隙處湧入大量冰冷刺骨的雪粉,瞬間將三人埋了半截!
    雪崩的轟鳴持續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當那毀天滅地的巨響終於漸漸遠去,化作低沉的、如同大地嗚咽般的餘音時,冰裂隙內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
    堵在入口的巨大冰塊將大部分光線隔絕在外,隻有極細微的幾縷天光,透過冰塊的縫隙和上方冰層微小的裂痕滲入,在彌漫的雪塵中形成幾道微弱的光柱,勉強勾勒出冰洞內嶙峋的輪廓。
    空氣裏彌漫著濃烈的冰雪氣息和一種岩石被碾碎的粉塵味。
    石憨猛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動著胸腹間撕裂般的劇痛,嘴角再次溢出暗紅的血沫。
    他掙紮著,用凍得麻木的手扒開埋住下半身的積雪,艱難地坐起身。借著微弱的光線,他看向身邊的李璃雪和如蘭。
    李璃雪臉色蒼白如紙,嘴角同樣帶著一絲血跡,她正用手背擦去臉上的雪粉,眼神有些渙散,顯然被剛才那恐怖的衝擊震得不輕。
    如蘭的狀態稍好,但也臉色發青,正奮力將自己從雪堆裏拔出來,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冰壁。
    “公主?石大哥?”如蘭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嘶啞,“你們怎麽樣?”
    “還…死不了。”石憨喘息著,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他試著活動了一下身體,劇痛從多處傳來,但骨頭似乎沒斷。
    李璃雪深吸了幾口冰冷的空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氣血,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無礙。
    她的目光落在石憨嘴角的血跡上,閃過一絲痛楚。
    “淮陽王…”如蘭看向被巨大冰塊堵得嚴嚴實實的入口,外麵是死寂的、被億萬頓冰雪徹底掩埋的世界,“他…”
    “粉身碎骨。”石憨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隻有一片冰冷的漠然,“與他的帝王夢,一同葬在這終南雪海之下。”他掙紮著想站起來,去查看堵門的冰塊是否牢固,但雙腿如同灌了鉛,劇痛和寒冷讓他一時竟無法起身。
    就在這時——
    哢嚓…哢嚓嚓…
    一陣極其細微、卻令人頭皮瞬間炸裂的冰裂聲,毫無征兆地從頭頂傳來!
    三人猛地抬頭!
    隻見冰洞穹頂之上,不知何時,一條巨大的、如同黑色蜈蚣般的裂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蔓延、分叉!裂痕的中心,正對著他們蜷縮的位置,一根粗如水桶、長達數丈、通體晶瑩剔透、尖端閃爍著致命寒芒的巨大冰鍾乳,在裂痕蔓延的拉扯下,正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沉悶轟響,搖搖欲墜!
    剛才雪崩那毀天滅地的衝擊,終究撼動了這冰洞脆弱的根基!
    這根懸掛在頭頂的死亡之錐,隨時可能墜落,將三人徹底貫穿、釘死在這冰封的墳墓裏!
    裂痕蔓延的速度越來越快!冰鍾乳的轟吟聲越來越刺耳!細小的冰晶如同塵埃般簌簌落下!
    “上麵!”如蘭的聲音帶著撕裂般的驚恐!
    石憨目眥欲裂!
    他猛地想要站起,但劇痛和麻木的雙腿讓他一個踉蹌,再次重重跪倒在地!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髒!他手中沒有武器,隻有那雙傷痕累累、幾乎凍僵的手!
    李璃雪也在抬頭看著那致命的冰錐,她的臉色在微弱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空靈的決絕。就在那冰鍾乳發出最後一聲不堪重負的嗚咽、即將掙脫束縛轟然墜落的千鈞一發之際——
    她動了。
    沒有驚呼,沒有慌亂。
    她的右手閃電般探入懷中,再伸出時,指間已夾著一枚小巧玲瓏、通體瑩白、散發著溫潤光澤的玉簪——正是楊貴妃在華清宮賞賜的那支螺鈿簪!
    她看也不看那即將落下的死亡冰錐,反而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她左手五指張開,虛按在身前冰冷的空氣裏,仿佛麵前擺放著一張無形的古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