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曲阜詩禮血火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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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阜的空氣,本該浸潤著千年不散的墨香與禮樂的回響。然而此刻,彌漫在灰蒙蒙天空下的,卻是嗆人的焦糊味、濃鬱得化不開的血腥氣,還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文化被褻瀆踐踏的悲愴。這座聖人之城,如同被粗暴撕去了所有溫文爾雅的偽裝,赤裸裸地暴露在叛軍的鐵蹄與烈火之下。
    古老的青石板街道上,散落著被撕碎的經卷、踩扁的竹簡、破碎的陶塤和折斷的毛筆。幾處精美的石牌坊被砸斷,殘破的構件上濺滿了暗褐色的血跡。風卷起黑色的紙灰,如同絕望的蝴蝶,在斷壁殘垣間盤旋飛舞。
    石憨、李璃雪、如蘭三人,如同三艘傷痕累累的破船,艱難地駛入這片文化的墳場。
    石憨的左肩被厚厚的新繃帶緊裹,滲出的血跡在粗布短褂上暈開大片暗紅。他拄著一根臨時尋來的、帶著樹皮的粗糙白蠟木棍,每一次點地,都牽扯著青州鹽灘留下的、深可見骨的刀傷,讓他半邊身子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
    李璃雪臉上的海泥和灶灰已被汗水衝刷,露出底下蒼白的底色,雙頰卻因持續的奔波和內心的焦灼而泛著不正常的紅暈。她包裹著厚布的雙手藏在袖中,指尖的燙傷在幹燥的風中傳來陣陣刺癢的抽痛。
    如蘭的情況最糟,泰山劇毒雖被佛骨舍利強行壓製,但內腑的創傷和雙臂的粉碎性骨折如同沉重的枷鎖。她佝僂著腰,每一步都走得異常沉重,蠟黃的臉上布滿了冷汗,呼吸短促而費力,胸口佛骨舍利散發出的微光在衣襟下若隱若現,如同風中殘燭。她那雙曾經銳利的眼睛,此刻也蒙上了一層疲憊的灰翳,唯有在看到街角一具被隨意丟棄的、身著儒衫的老者屍體時,才爆發出瞬間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怒火。
    “畜生…連孔聖苗裔都不放過…”如蘭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壓抑不住的殺意和深沉的悲涼。
    李璃雪的目光掃過街道兩旁被砸開、洗劫一空的店鋪,最終定格在遠處城市中心那片衝天而起的濃煙與火光!火光映照下,一座巍峨古樸、飛簷鬥拱的龐大建築群輪廓在煙塵中若隱若現,如同浴火的鳳凰在垂死掙紮!
    孔廟!
    聖人之地,正被烈焰吞噬!
    “快!”
    李璃雪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甚至有一絲顫抖。她顧不上指尖的劇痛和身體的疲憊,率先朝著那火光衝天的方向奔去。
    石憨和如蘭緊隨其後,沉重的腳步在空曠死寂的街道上回響。
    越靠近孔廟,景象越是觸目驚心。
    昔日莊嚴肅穆的欞星門前,巨大的石坊被推倒砸碎。泮池的水麵上漂浮著燃燒的木屑和散落的書頁。
    成排的千年古柏被砍倒、點燃,如同巨大的火炬,發出劈啪的爆響,扭曲的枝幹在火光中如同垂死掙紮的手臂。空氣中除了焦糊和血腥,還彌漫著一種獨特的、令人心碎的焦味——那是上好的鬆煙墨、陳年宣紙、楠木梁柱和彩繪漆器被焚毀時混合的氣息。
    叛軍士兵如同闖入寶庫的蝗蟲,在燃燒的殿宇間瘋狂穿梭。他們獰笑著將一摞摞珍貴的古籍孤本、字畫碑帖投入熊熊燃燒的火堆!用刀劈砍著鎏金的聖人塑像!將沉重的禮器編鍾砸成碎片!
    更有甚者,竟將聖廟中的蒲團、經幡撕扯下來,用來擦拭沾滿血汙的刀劍和靴子!粗野的狂笑聲、器物破碎的刺耳聲、火焰吞噬木料的劈啪聲,交織成一首褻瀆聖地的地獄交響!
    “住手——!”李璃雪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尖叫,不顧一切地衝向距離最近的一個火堆!那裏,幾個叛軍士兵正將幾卷明顯是前朝孤本的絹書投入烈焰!
    “找死!”叛軍士兵獰笑著,雪亮的刀鋒帶著風聲劈向李璃雪!
    一道棍影如同毒龍般後發先至!
    砰!
    沉重的白蠟木棍狠狠砸在那叛軍持刀的手腕上!
    哢嚓一聲脆響,手腕瞬間變形,鋼刀脫手!
    石憨的身影已如怒目金剛般擋在李璃雪身前!棍隨身走,橫掃千軍!狂暴的棍風將另外幾個撲上來的叛軍逼退!
    “如蘭!護住她!”石憨的吼聲如同驚雷!他手中長棍舞成一道密不透風的屏障,將李璃雪和那燃燒的火堆護在身後,同時抵擋著從四麵八方湧來的叛軍士兵!
    如蘭低吼一聲,如同受傷的母獅,用身體死死護住李璃雪的後背。她雙臂無法用力,隻能憑借魁梧的身軀和凶悍的氣勢,用肩撞、用腳踢、甚至用頭槌,將試圖靠近的敵人撞開!每一次發力,都牽動內腑劇痛,讓她眼前發黑,口鼻中湧出帶著鐵鏽味的腥甜氣息。佛骨舍利的光芒在她胸口急促地閃爍,仿佛隨時會熄滅。
    李璃雪強忍著被火焰灼烤的痛楚和濃煙嗆咳,不顧一切地撲向那燃燒的火堆邊緣!她包裹著厚布的雙手直接伸入灼熱的火焰邊緣,不顧布條瞬間被烤焦、火星濺上手臂的劇痛,死死抓住幾卷尚未完全燃燒、邊緣已卷曲焦黑的絹書孤本!
    滾燙的溫度透過布條灼燒著她的皮肉,鑽心的疼痛讓她渾身顫抖,但她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將書卷從火舌中拖了出來!抱在懷中,如同抱著失而複得的嬰兒!
    “公主!小心上麵!”如蘭嘶啞的警告聲響起!
    李璃雪猛地抬頭!頭頂上方,大成殿那宏偉的、雕刻著繁複藻井的巨大主梁,在烈火的舔舐下發出不堪重負的輕吟!整根巨梁被燒得通紅,結構正在迅速崩塌!無數燃燒的碎木和瓦片如同火雨般傾瀉而下!
    “退!”石憨目眥欲裂,一把抓住李璃雪的手臂,將她向後猛地一拽!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那根支撐著大殿核心的巨梁,帶著漫天火星和灼熱的氣浪,如同隕石般轟然砸落在李璃雪剛才站立的地方!將地麵砸出一個巨大的深坑,激起衝天的煙塵和烈焰!飛濺的燃燒木塊如同炮彈般四射!
    李璃雪被石憨拽得踉蹌後退,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這滅頂之災!但懷中緊抱的書卷卻被幾塊飛濺的熾熱木炭擊中,瞬間騰起火焰!
    “不!”李璃雪發出一聲絕望的悲鳴,不顧一切地用手去拍打書卷上的火焰!
    布條被燒穿,滾燙的木炭和火焰直接灼燒著她本就傷痕累累的指尖!皮肉焦糊的氣味彌漫開來!劇痛讓她眼前發黑,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但她依舊死死抱著書卷,不肯鬆手!
    石憨看著李璃雪被灼傷的手和那幾卷在火焰中掙紮的孤本,又看著眼前這座承載著千年文脈、正在烈焰中哀嚎的聖殿,一股從未有過的、焚盡八荒的暴怒和一種深沉的、近乎絕望的悲愴,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轟然爆發!他猛地將手中那根粗糙的白蠟木棍往地上一頓!
    棍身深深插入腳下滾燙的、浸透著鮮血和灰燼的泥土中!
    石憨的目光如同燃燒的烙鐵,掃過那些在火海中狂笑破壞的叛軍,掃過那些被投入火堆、化為飛灰的文化瑰寶,最終定格在眼前這根直插大地的木棍上!
    一個念頭如同驚雷般炸響!
    他猛地俯身!
    不是去拔棍,而是伸出那隻沒有受傷的右手,五指如鉤,狠狠插入自己左肩那依舊在滲血的、深可見骨的刀傷之中!
    嗤——!
    指尖陷入翻卷的血肉!劇痛如同電流般瞬間席卷全身!石憨悶哼一聲,牙關緊咬,額頭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鮮血如同泉湧般從傷口中噴濺而出!
    他沾滿自己滾燙鮮血的手指,沒有去止血,而是猛地抽出!然後,如同握著世間最沉重的巨椽,以那根深深插入大地的白蠟木棍為筆,以腳下這片被聖賢之血浸潤、又被叛軍之血玷汙的土地為紙,奮筆疾書!
    筆走龍蛇!
    鐵畫銀鉤!
    蘸的是自己的心頭熱血!
    寫的是胸中滔天的悲憤與不屈的守護!
    一個個鬥大的、淋漓著鮮血的文字,帶著石憨畢生的棍法修為和不屈意誌,被狠狠地、深深地“刻”入滾燙的泥土和灰燼之中!
    字跡狂放不羈,卻又力透地底,每一個筆畫都仿佛蘊含著風雷之聲!
    “告天下士林書:
    聖廟蒙塵,詩禮遭劫!叛軍無道,焚書毀器,戮我儒生,斷我文脈!此仇此恨,天地共鑒!凡我華夏苗裔,豈容聖教傾頹?豈容斯文掃地?凡有血氣,必當奮起!以筆為戈,以紙為甲,護我典籍,衛我道統!叛軍之暴,神人共憤!其罪當誅,其行當滅!此檄!”
    ——《護廟檄》
    鮮血書就的檄文,在熊熊燃燒的孔廟廢墟前,在漫天飄飛的黑灰與火星映襯下,散發著驚心動魄的悲壯與力量!
    每一個血字都如同燃燒的烙印,燙在每一個目睹者的心上!
    那些在火海中瘋狂破壞的叛軍士兵,被這突如其來的、以血為墨的檄文和石憨那如同魔神般浴血書寫的身影所震懾,動作竟出現了刹那的遲滯!
    “好!寫得好!”一聲蒼老卻中氣十足的斷喝,如同洪鍾大呂,在混亂的廝殺聲中響起!
    隻見大成殿殘存的、尚未完全倒塌的一處偏殿廊下,踉蹌著衝出十幾名身著破爛儒衫、須發染血的老者!
    他們大多帶傷,有的相互攙扶,有的拄著斷裂的戒尺,個個形容枯槁,卻眼神清亮,燃燒著與年齡不符的熊熊怒火!為首一名皓首老者,長須被火燒焦了大半,胸前儒衫被鮮血染透,手中卻緊緊抱著一卷用身體護住的《論語》竹簡!
    正是孔府碩果僅存的幾位老儒和幸存的門生弟子!
    他們看著地上那鮮血淋漓的《護廟檄》,老淚縱橫!
    為首的老者猛地將手中的竹簡高高舉起,嘶聲力竭地吼道:“聖人之道不絕!文脈之傳不熄!諸生!結陣!護我聖廟殘軀!”
    隨著這聲怒吼,那些幸存的老儒和年輕儒生們,眼中爆發出決絕的光芒!
    他們不再躲藏,不再恐懼!他們迅速散開,以一種奇異而古老的步伐移動著,手中緊緊握著身邊能找到的任何“禮器”——斷裂的玉圭、扭曲的銅爵、殘破的陶塤、甚至是從火堆中搶出的、燒焦了邊緣的竹簡!
    他們的步伐看似雜亂,卻隱隱蘊含著某種源自上古的韻律。
    口中吟誦著古老的祭文,聲音起初微弱,隨即匯聚成一股洪流,穿透了火焰的爆裂和叛軍的喧囂!
    “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
    “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隨著吟誦聲,一股無形的、莊嚴肅穆的氣場以他們為中心迅速彌漫開來!
    那些斷裂扭曲的“禮器”在他們手中,仿佛被注入了某種奇異的力量,隨著他們的步伐和手勢,劃出一道道玄奧的軌跡!
    八佾舞陣!
    儒家守護祭祀之舞!
    此刻,化作了守護文脈、抵禦暴力的戰陣!
    奇妙的一幕發生了!
    當那些撲向儒生、試圖打斷陣法的叛軍士兵靠近那無形的氣場邊緣時,如同撞上了一堵柔韌而堅韌的氣牆!他們的動作瞬間變得遲滯、扭曲,仿佛陷入了粘稠的泥沼!刀鋒劈砍過去,竟被那些看似脆弱的禮器軌跡牽引、偏移,如同砍在了滑不留手的油脂上!射出的箭矢也失去了準頭,歪歪斜斜地射向別處!
    儒生們步伐不停,吟誦聲愈發高昂!
    他們的身影在跳躍的火光中穿梭,殘破的衣袂翻飛,手中的“禮器”劃出的軌跡越來越清晰,仿佛織成了一張無形的大網,將試圖靠近的叛軍士兵死死困在網中,進退失據!
    雖然無法殺傷敵人,卻成功地將他們阻擋在核心區域之外,為石憨和李璃雪爭取了寶貴的時間和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