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曲阜詩禮血火劫 下

字數:5413   加入書籤

A+A-


    “走!去藏書樓!”石憨看了一眼那以血肉之軀和古老禮樂構築的脆弱防線,眼中閃過一絲敬意,隨即厲聲對李璃雪和如蘭喝道。
    他拔出插入泥土、沾滿自己鮮血的白蠟木棍,朝著孔廟後方一處尚未完全被大火吞噬的、獨立的三層小樓衝去——那裏是孔府藏書樓!
    三人衝破混亂的火場,撞開藏書樓燃燒的大門!樓內濃煙滾滾,熱浪灼人!
    一排排巨大的楠木書架大部分已化為焦炭,傾頹在地。無數珍貴的典籍在火焰中化為飛灰,或被濃煙熏得焦黑。空氣中彌漫著紙張焚毀的獨特焦香,令人心碎。
    “快找!《春秋》三傳孤本!《尚書》古卷!還有…孔聖親傳的《詩》序!”李璃雪不顧濃煙嗆咳,目光焦急地掃視著狼藉的火場。
    她看到一處書架倒塌形成的夾角下,似乎壓著幾個特製的、防火的鐵函!鐵函已被燒得滾燙變形,但似乎尚未被完全破壞!
    “在那裏!”李璃雪指著鐵函,聲音帶著急迫的嘶啞。
    石憨立刻衝上前,用斷棍奮力撬開燒得滾燙的鐵函!
    熾熱的鐵皮燙得棍身滋滋作響,冒出青煙。他忍著灼痛,強行撬開!
    鐵函內,是幾卷用金絲楠木盒盛放的、包裹著防火油絹的古卷!絹套已被烤得焦黃,但裏麵的書卷似乎完好!李璃雪眼中爆發出狂喜的光芒!
    就在這時!
    轟——!
    藏書樓頂層一根承重的巨梁在烈火的持續焚燒下,終於支撐不住,發出刺耳的斷裂聲!帶著漫天火星和燃燒的瓦礫,朝著下方三人所在的位置,轟然砸落!
    巨大的陰影瞬間籠罩下來!熱浪幾乎要將人烤焦!
    “小心!”石憨瞳孔驟縮!他猛地將李璃雪和如蘭推向相對安全的角落!
    然而,那巨梁砸落的速度太快!覆蓋的範圍太大!
    眼看三人就要被這燃燒的巨木徹底吞噬!
    千鈞一發之際!
    李璃雪眼中閃過決絕的光芒!她非但沒有躲避,反而迎著那砸落的巨梁,猛地踏前一步!她手中那柄普通的青鋼劍瞬間出鞘!劍光不再追求淩厲的殺伐,而是變得凝重、滯澀,仿佛承載著萬鈞之重!
    她將全身殘存的內力、連同對這片文脈聖地所有的悲憫與守護之意,盡數灌注於這一劍!
    劍鋒沒有刺向巨梁,而是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在身前急速劃動!劍尖劃過滾燙的空氣,帶起一道道肉眼可見的灼熱氣浪!
    劍氣縱橫交錯,竟在身前瞬間織就了一張由灼熱劍風構成的、密不透風的屏障!
    “仁者——不憂!!!”
    李璃雪發出一聲裂帛般的清叱!隨著這聲蘊含著她畢生信念的叱吒,她手中的劍鋒,帶著一往無回的決絕,狠狠刺向那根燃燒著、當頭砸落的巨大斷梁!
    嗤——!!!
    劍鋒刺入滾燙焦木的瞬間,發出一聲尖銳刺耳的摩擦聲!火星如同煙花般四濺!
    李璃雪的雙臂劇震!虎口瞬間崩裂,鮮血順著劍柄流淌!
    她纖細的身體在這萬鈞巨力下如同狂風中的柳絮,被壓得向後滑退,雙腳在滾燙的地麵上犁出兩道深深的溝痕!包裹雙手的布條瞬間被灼熱的木屑引燃,火焰舔舐著她本就傷痕累累的指尖和手臂!鑽心蝕骨的劇痛讓她眼前發黑,幾乎暈厥!
    然而,她緊握劍柄的雙手,卻如同焊在了上麵,沒有絲毫鬆動!劍身因承受著恐怖的壓力而彎曲到了極限,發出令人心顫的**!
    劍尖深深刺入巨梁!更有一股凝練到極致的劍意,順著劍鋒,如同無形的刻刀,在焦黑的斷梁之上,硬生生“刻”下了三個鐵畫銀鉤、深達寸許的大字——
    仁!者!不!憂!
    每一個字,都仿佛蘊含著儒家至高的精神力量,在燃燒的焦木上熠熠生輝!
    那砸落的巨梁,竟被這蘊含無上信念的一劍,硬生生阻在了半空!雖然依舊在緩緩下壓,火星和燃燒的木屑不斷崩落,但下墜之勢竟被強行遏製!
    “快…走…”李璃雪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嘴角已溢出鮮血。她的身體在巨大的壓力下劇烈顫抖,仿佛隨時會被碾碎。
    石憨和如蘭抓住這千鈞一發的生機,從巨梁下方翻滾而出!石憨反手一棍,狠狠砸在巨梁另一端尚未燃燒的根部!
    哢嚓!
    巨梁根部本就脆弱,在這一棍之下徹底斷裂!整根燃燒的巨木失去支撐,轟然砸落在李璃雪身側的空地上,激起漫天火星和煙塵!
    “璃雪!”石憨一把扶住搖搖欲墜、幾乎虛脫的李璃雪。她雙手的布條已被燒毀大半,露出底下焦黑翻卷、皮開肉綻的可怕傷口,指尖甚至能看到森白的指骨!鮮血混合著焦糊的皮肉組織,慘不忍睹。
    李璃雪卻顧不得自己的傷勢,目光急切地望向那被撬開的鐵函:“書…書…”
    石憨立刻衝過去,用棍頭將那幾個滾燙的金絲楠木盒從鐵函中挑出。
    盒子滾燙,表麵有些焦痕,但似乎保護住了裏麵的書卷。
    他將盒子塞入李璃雪懷中。
    李璃雪用那雙血肉模糊、顫抖不止的手,死死抱住了盒子,仿佛抱住了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滾燙的溫度灼燒著她手臂的傷口,十指傳來的劇痛如同萬針攢刺,讓她渾身痙攣,冷汗瞬間浸透衣衫,卻始終不肯鬆手。淚水混合著臉上的煙灰和血跡,無聲滾落。
    藏書樓在巨梁砸落後,結構更加不穩,隨時可能徹底崩塌。
    三人不敢停留,互相攙扶著,踉蹌著衝出火海,逃向孔廟深處相對開闊的杏壇區域。
    杏壇,傳為孔子講學之地。四周古柏環繞,中央一座青石壘砌的圓形高壇。
    壇邊原本植有幾株象征聖教的銀杏古樹。然而此刻,古柏大多被焚毀,壇上石案傾覆,一片狼藉。唯有一株靠近壇邊的、樹齡最古老的銀杏樹,主幹被烈火焚燒得通體焦黑,如同巨大的黑色木炭矗立著,隻有幾根低垂的細枝上,還殘留著幾片焦黃卷曲、在風中瑟瑟發抖的殘葉。樹下,散落著被踩踏的蒲團和破碎的竹簡。
    三人疲憊欲死地跌坐在焦黑的杏壇邊緣。
    石憨拄著斷棍,劇烈地喘息,左肩的傷口因剛才的爆發而再次崩裂,鮮血染紅了半邊身子。李璃雪抱著滾燙的書盒,雙手的劇痛讓她意識都有些模糊,隻能靠著冰冷的青石壇壁勉強支撐。
    如蘭則直接癱倒在冰冷的石板上,胸口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拉風箱般的嘶鳴,佛骨舍利的光芒在她衣襟下微弱地閃爍著,仿佛隨時會熄滅。她蠟黃的臉上泛起一層不正常的青灰色,那是劇毒在舍利壓製下依舊蠢蠢欲動的征兆。
    追兵的喊殺聲和沉重的腳步聲,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從孔廟前殿的方向逼近!
    火光映照下,數十名凶悍的叛軍士兵,在一個軍官的帶領下,正朝著杏壇方向搜索而來!顯然,那幾位老儒和儒生們以生命和禮樂構築的八佾舞陣,終究無法持久,已被攻破!
    “走…走不動了…”如蘭的聲音微弱,帶著一種深沉的疲憊和解脫,“石大哥…帶公主…走…”她試圖撐起身體,卻引來一陣劇烈的咳嗽,暗紅色的血沫從嘴角溢出。
    石憨看著逼近的追兵,又看了看身邊兩個幾乎失去戰鬥力的同伴,最後目光落在那株被焚燒得隻剩焦黑軀幹的銀杏古樹上。
    樹下,靠近焦黑樹根的泥土中,似乎有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被灰燼掩蓋的翠綠在掙紮。
    那是一株從銀杏古樹龐大根係中萌發出來的、新生的幼苗!隻有兩片指甲蓋大小的嫩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卻頑強地穿透了厚厚的灰燼和死亡的陰影,向著微弱的陽光伸展!嫩綠得如同初春最鮮活的希望!
    石憨的目光在那點新綠上停留了一瞬。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仿佛從腳下這片浸透了聖賢之血、承載著千年文脈的土地深處,湧入他殘破的身軀。
    他猛地站起身,握緊了手中那根隻剩半截、沾滿血汙和煙灰的白蠟木斷棍!
    追兵已經發現了他們!獰笑聲和刀鋒的寒光在火光下閃爍!
    石憨沒有衝鋒,也沒有後退。他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到那株焦黑的銀杏古樹旁,走到那點掙紮求生的新綠旁邊。
    他彎下腰,用那半截斷棍的棍尖,極其小心地、輕輕地撥開覆蓋在幼苗周圍的灰燼和碎石,清理出一小片幹淨的泥土。
    然後,在如蘭和李璃雪不解的目光中,在追兵猙獰的狂笑和逼近的腳步聲中,石憨將手中那半截斷棍,那根陪他經曆過無數血戰、飲過無數敵人鮮血、此刻卻如同他殘破身軀般傷痕累累的斷棍,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地、深深地,插進了幼苗旁邊的泥土之中!
    斷棍入土半尺,穩穩地矗立在那點新綠之側!
    棍雖斷,脊梁未折!
    樹雖焦,新芽已生!
    石憨拄著插進泥土的斷棍,如同拄著一杆不倒的戰旗!他緩緩轉過身,麵對著洶湧而來的刀光劍影,麵對著這片燃燒的文明廢墟,麵對著身後需要他守護的最後火種。
    他挺直了染血的脊梁,將李璃雪和如蘭擋在身後。那根深深插入焦土、緊鄰著新生嫩芽的斷棍,成了他最後的支點,也成了這片廢墟上,最不屈的象征。
    追兵的腳步,在杏壇邊緣,停住了。他們看著那浴血挺立的身影,看著那根插在焦黑古樹下、緊挨著一點微弱新綠的斷棍,看著棍身和石憨身上淋漓的鮮血,竟一時無人敢率先上前。空氣仿佛凝固,隻有火焰在遠處燃燒的劈啪聲,和如蘭壓抑的喘息聲。
    石憨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些叛軍士兵驚疑不定的臉,最後落在為首軍官的臉上。
    他沒有說話,隻是握緊了插在土中的斷棍。棍身微涼,傳遞著大地深處那亙古不變的脈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