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錢塘潮信埋骨礁 下
字數:7630 加入書籤
就在石憨被數名悍不畏死的死士和護衛暫時纏住、陷入短暫僵持的瞬間,船艏高台上的世子眼中閃過一絲陰毒的快意。
他猛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尺許長的黑色圓筒,筒口對準了下方浴血奮戰、背對著他的石憨!那圓筒造型奇特,非金非木,筒身上布滿了細密的孔洞。
“石憨!小心背後!”一聲清叱如同穿雲裂帛,陡然響起!
是李璃雪!
就在石憨悍然跳幫、吸引海神號全部注意力的同時,李璃雪和如蘭並未坐視!
如蘭拚盡全力搖動長櫓,操控著那艘半邊進水、搖搖欲墜的快艇,如同一條滑溜的泥鰍,險之又險地避開漂浮的障礙和零星的箭矢,終於艱難地靠上了海神號另一側未被爆炸波及的船舷!
李璃雪第一個飛身躍上甲板!她落地的位置,恰好看到世子掏出那詭異的圓筒對準石憨後背的一幕!強烈的危機感讓她瞬間汗毛倒豎!
她來不及細想那是什麽,驚鴻劍已然在手,劍尖一抖,內力狂湧,一道凝練至極的劍氣如同真實的寒冰之錐,撕裂數丈空間,帶著刺耳的尖嘯,直射世子握著圓筒的右手手腕!
世子顯然沒料到李璃雪如此快就登船,更沒料到她的劍氣竟能隔空傷人!
手腕處驟然傳來刺骨冰寒的劇痛,仿佛要被凍裂!他悶哼一聲,握著圓筒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
就在這電光火石的瞬間,世子扣動了圓筒的機括!
嗤嗤嗤嗤——!!!
一片密集得令人頭皮發麻的細微破空聲響起!無數細如牛毛、閃爍著幽藍光澤的毒針,如同被驚擾的馬蜂群,從那黑色圓筒的孔洞中狂噴而出!
然而因為手腕被劍氣所傷的那一抖,毒針的覆蓋範圍發生了致命的偏移!
原本應該全部籠罩石憨後心的毒針暴雨,此刻絕大部分都打在了石憨側前方,正與石憨纏鬥的兩名死士護衛身上!
“呃啊——!”“啊——!”
兩聲淒厲短促的慘叫幾乎同時響起!
那兩名死士瞬間變成了刺蝟!臉上、脖頸、手臂上密密麻麻插滿了藍汪汪的毒針!
他們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烏黑腫脹,眼睛暴突充血,口鼻中溢出黑血,抽搐著倒了下去,頃刻間便沒了聲息!
毒性之猛烈,觸目驚心!
石憨在聽到李璃雪示警的瞬間,已本能地側身翻滾,避開了少數射向他的毒針。
饒是如此,幾枚毒針依舊擦著他的肩頭飛過,在皮甲上留下幾道細微的焦痕,散發出淡淡的腥臭。他驚出一身冷汗,若非李璃雪那及時一劍,後果不堪設想!
“狗賊!納命來!”石憨死裏逃生,胸中殺意沸騰到了頂點!他怒吼一聲,不再理會身邊殘餘的敵人,如同被激怒的狂獅,雙目赤紅,揮舞著卷刃的鬼頭刀,朝著船艏高台上的世子猛撲過去!
每一步踏在染血的甲板上,都留下一個清晰的血腳印!
世子眼見最歹毒的暗器落空,石憨又如同索命閻羅般撲來,臉上終於露出了真正的恐懼。
他踉蹌後退,色厲內荏地尖叫:“攔住他!快攔住他!”同時手忙腳亂地還想再次去掏暗器。
然而,他身邊最後的幾名死忠護衛,早已被李璃雪淩厲的劍光纏住。驚鴻劍在李璃雪手中化作一道道索命的光弧,劍光過處,血花綻放,慘叫聲不絕於耳!
如蘭也已攀上甲板,她放棄了臂弩,雙手各持一柄從敵人屍體旁撿起的短刀,如同憤怒的雌豹,在人群中左衝右突,每一刀都刁鑽狠辣,專攻下三路,為石憨掃清側翼的障礙!
通往船艏高台的路,被石憨硬生生用敵人的屍體和鮮血鋪開!世子退無可退,背脊已撞上了冰冷的船艏雕欄!
他手中那柄華麗的彎刀胡亂揮舞著,眼中充滿了絕望和瘋狂:“石憨!你這泥腿子!你敢殺我?!我父王必屠你九族!將你挫骨揚灰!”
回答他的,是石憨一聲暴喝,以及那柄卷了刃、卻依舊帶著千鈞之力的鬼頭刀,如同開山巨斧,撕裂空氣,當頭劈下!
刀光映著世子因極度恐懼而扭曲的麵容!
鐺——!!!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火花四濺!
世子竟然在最後關頭,用他那柄裝飾華美的彎刀,險之又險地架住了這致命的一劈!
巨大的力量沿著刀身傳來,震得他雙臂欲裂,虎口瞬間崩裂出血,整個人被這股巨力壓得“蹬蹬蹬”連退三步,後背重重撞在船艏最前端那尊巨大的鐵錨絞盤上,震得他五髒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喉頭一甜,一口鮮血湧了上來!
“呃啊——!”世子痛呼,彎刀險些脫手。他驚恐地看著眼前如同魔神降世的石憨,那冰冷的、毫無人類情感的眸子,讓他靈魂都在顫栗!
石憨一刀被架住,毫不停歇!他棄刀如棄敝履,左手如電般探出,五指箕張,帶著撕裂空氣的厲嘯,狠狠抓向世子的麵門!
這一抓,蘊含著他所有的憤怒、仇恨和對逝者的告慰,快如閃電,勢若奔雷!
世子瞳孔縮成了針尖!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他怪叫一聲,身體拚命向後仰,試圖避開這奪命一抓!
嗤啦!
裂帛聲刺耳!
石憨的五指沒能抓碎他的頭顱,卻狠狠抓在了他胸前那件玄色蟠龍錦袍上!堅韌的錦緞如同紙糊般被撕裂!
伴隨著錦袍被撕裂的,還有一聲清脆的玉器碎裂聲!
一塊被撕裂的錦袍碎片飄落,露出了世子緊貼胸口佩戴的一件物事——那並非護心鏡,而是一枚巴掌大小、通體瑩白、雕琢著繁複猙獰海獸紋的玉佩!
玉佩上端穿繩的玉環處,此刻被石憨這狂暴一抓的餘力波及,裂開了一道清晰的縫隙!玉佩本身也布滿了蛛網般的細紋!
“我的……海神佩!”世子發出一聲心膽俱裂的慘嚎,如同被剜去了心肝!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護那枚裂開的玉佩。
石憨的目光卻如同冰冷的刀鋒,瞬間穿透了那枚價值連城的玉佩,死死釘在玉佩下方,世子裸露的胸口皮膚上——那裏,赫然烙印著一個清晰的、深紅色的詭異圖案!
那圖案由扭曲的線條構成,既像是一隻盤踞的毒蠍,尾部高高翹起,尖端帶著倒鉤;又像是一張獰笑的人臉,充滿了怨毒與邪異!
圖案的邊緣隱隱透著黑氣,絕非普通的刺青!
石憨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個圖案……他見過!在終南山蠱母臨死前怨毒的詛咒中,在那些被幽冥教妖人操控的行屍身上!
這是幽冥教核心成員才配擁有的——本命蠱印!
“原來是你!幽冥餘孽!”石憨的聲音如同九幽寒冰,每一個字都帶著徹骨的殺意!
世子與幽冥教勾結,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叛亂,這是徹頭徹尾的邪魔外道!
所有的線索瞬間貫通——苗疆情蠱、雲岡毒煙、長安鬼影……背後都有這隻蠍影的操縱!
“不——!”世子被石憨那洞穿一切的目光看得魂飛魄散,恐懼徹底壓倒了理智!他再也顧不得什麽王族尊嚴、什麽宏圖霸業,也顧不得胸口劇痛和碎裂的玉佩,猛地轉身,竟朝著船舷外那翻滾著殘骸和血沫的渾濁江水,縱身跳了下去!
他寧願葬身魚腹,也不願麵對眼前這尊殺神!
“想走?!”石憨眼中厲芒爆射!他豈容這罪魁禍首逃脫!就在世子身體躍出船舷、即將墜入江水的瞬間,石憨右腳猛地一跺甲板,身形如離弦之箭般射出!他左手五指成爪,凝聚了全身最後的力量,如同蒼鷹搏兔,狠狠抓向世子後心!
噗嗤!
五根鐵指,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摳進了世子後背的血肉之中!指尖甚至觸碰到了冰冷的脊椎骨!巨大的痛楚讓世子發出一聲淒厲不似人聲的慘嚎!
然而,就在石憨發力欲將世子拽回的刹那,異變陡生!
世子胸前那枚布滿裂痕的“海神佩”猛地爆發出刺目欲盲的慘白光芒!
一股陰冷、邪異、帶著強烈排斥之力的衝擊波,毫無征兆地從玉佩碎裂的核心處炸開!
嗡——!
石憨隻覺得一股沛然莫禦的巨力狠狠撞在他摳入世子後背的左手上!那力量陰寒刺骨,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都感到厭惡的腐朽氣息!他如遭重錘轟擊,悶哼一聲,五指劇痛欲裂,竟被硬生生震開!
整個人也被這股突如其來的邪力推得向後踉蹌了一步!
借著這邪異玉佩爆發出的最後力量,世子下墜的身形如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向下一拽!
噗通!
世子殘破的身軀重重砸入翻滾著殘骸、血沫和油汙的渾濁江水中,瞬間被洶湧的暗流吞沒!隻留下一圈劇烈擴散的漣漪和幾串翻滾的氣泡。
那枚碎裂的玉佩,在爆發出最後的光芒後,徹底化為齏粉,隨波消散。
“混賬!”石憨穩住身形,衝到船舷邊,目光如電掃視著渾濁翻騰的江麵。隻見渾濁的江水之下,一股詭異的黑色水流如同活物般,裹挾著世子的身體,以遠超常理的速度,向著遠離海神號的江心深處急速遁去!
那速度,絕非人力所能及,顯然是某種邪術或水遁秘法!
石憨毫不猶豫,抄起旁邊一柄魚叉便要擲出!然而,數名悍不畏死的幽冥教徒如同瘋魔般撲上,用身體死死纏住他!
他們眼中閃爍著狂熱的黑氣,完全不顧自身性命,隻為阻他片刻!
噗噗噗!
石憨怒極,手中魚叉化作奪命凶器,瞬間洞穿數人!但終究被阻了一瞬!待他再次看向江麵時,那股詭異的黑流已帶著世子沉入更深的江底暗流,徹底消失在視線和感知之中!
隻餘下渾濁的江水,翻滾著,仿佛什麽也未曾發生。
“幽冥邪術!”李璃雪也已趕到船舷邊,看著那迅速平複的詭異水痕,臉色凝重如水。
她深知幽冥教秘法的詭異莫測,世子以此逃生,雖身受重傷,玉佩盡毀,卻終究是逃得一命!
後患無窮!
石憨胸膛劇烈起伏,左臂傷口因剛才的爆發再次崩裂,鮮血染紅衣袖。他死死盯著世子消失的那片水域,眼中燃燒著不甘的怒火和冰冷的殺意。
他緩緩抬起滴血的左手,對著那片渾濁的江水,做了一個無聲的、緩慢而堅決的割喉動作。
“你跑不掉。” 低沉的聲音,如同在江水中淬煉過的寒鐵,每一個字都帶著必殺的意誌。
甲板上的廝殺,隨著世子的詭異遁逃和殘餘幽冥教徒的瘋狂阻撓被肅清,漸漸平息。
殘餘的叛軍眼見主上消失,鬥誌徹底崩潰,紛紛跪地投降或絕望跳江。
李璃雪默默走到石憨身邊,沒有言語,隻是從懷中取出一塊幹淨的素帕,動作輕柔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開始為他重新包紮崩裂的左臂箭傷。她的手指微微顫抖,觸碰到他滾燙而布滿汗水和血汙的皮膚時,指尖傳來一陣細微的悸動。
石憨低頭,看著李璃雪專注而蒼白的側臉,她長長的睫毛上似乎還沾染著未幹的硝煙。他緊繃如鐵石的心弦,在這一刻,被一種陌生的、酸澀而溫熱的情緒輕輕撥動。
他沒有拒絕她的包紮,隻是低低地說了一句:“…多謝。”
如蘭則走到那散落著破碎錦袍的甲板處,目光複雜地看了一眼世子胸前那個烙印圖案曾存在的位置(圖案似乎隨著玉佩的毀滅和邪術發動也黯淡了許多)。她彎腰,費力地拔出世子腰帶上一柄鑲嵌寶石的華麗匕首,又從他破碎的錦袍內襯裏,搜出幾封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密信。她將密信遞給李璃雪,自己則握著匕首,走到船舷邊。
她沒有去看那消失的玉佩粉末,目光投向遠方漸漸平息、卻依舊翻湧著殘骸的江麵,那裏,是阿沅永遠沉睡的汾河方向。她沉默地從自己沾滿血汙和泥濘的衣襟裏,小心翼翼地摸出兩枚小小的貝殼。一枚潔白如玉,在夕陽下泛著溫潤的光澤;一枚則是深沉的紫褐色,帶著天然的螺旋紋路,邊緣還有些破損。這是她之前在赤山浦口的礁石灘上拾到的。
如蘭蹲下身,將這兩枚小小的貝殼,用匕首上割下的一縷堅韌的皮繩,仔細地、一圈一圈地纏繞在自己那隻同樣沾滿血汙、指關節處早已磨破皮肉的舊拳套上。潔白的貝殼貼在染血的皮革上,紫褐色的貝殼則緊緊挨著它。
她的動作很慢,很輕柔,仿佛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夕陽的餘暉將她染血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射在同樣血跡斑斑的甲板上。
“阿沅,”如蘭的聲音很輕,輕得幾乎被江風吹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卻又無比清晰,“海…我替你看見了。”
纏繞著貝殼的舊拳套,被她緊緊攥在手心。粗糙的貝殼邊緣硌著掌心的傷口,帶來清晰的刺痛,卻讓她感到一種奇異的安寧。仿佛那個沉眠於汾河之底的漁家女子,正透過這小小的貝殼,觸摸到了這片她曾無比向往的、遼闊而殘酷的蔚藍。
李璃雪默默地看著如蘭的背影,又看了看手中那幾封沾染著世子體溫和血腥的密信,最終將目光投向身邊沉默如山的石憨。
夕陽的金輝終於掙脫了濃煙的束縛,慷慨地灑落在劫後餘生的海神號上,將甲板上的血跡映照得更加刺目,也將石憨棱角分明的側臉鍍上了一層悲壯而溫暖的金邊。
錢塘潮水,在失去了人為的攪動後,漸漸恢複了它固有的磅礴節奏,一波又一波地拍打著傷痕累累的船體,發出低沉而悠遠的轟鳴。
那轟鳴聲,既像是送葬的哀歌,又如同追獵的號角,在染血的暮色中,久久回蕩。世子雖遁,但幽冥的陰影與複仇的火焰,並未熄滅,反而在這濤聲中,沉澱得更加深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