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會稽蘭亭殺陣起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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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春的會稽山,草木深秀,綠意如潮。
    山風自幽穀深處卷來,裹著新竹的清氣與草木微腥,拂過蘭亭的翹角飛簷,簷下銅鈴叮當,清越之聲在寂靜的山林間蕩開漣漪。
    蘭亭依山而建,引山澗活水鑿渠環繞,水流潺潺,浮載著羽觴順流而下,正是曲水流觴的雅致格局。亭中青石鋪地,光可鑒人,四圍立柱斑駁,刻滿曆代文人墨客的題詠。今日詩會,石憨與李璃雪一行,便在此處。
    “永和九年,歲在癸醜,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 李璃雪指尖輕輕撫過一塊古碑上的刻痕,聲音清泠如溪水擊石,帶著一種悠遠的追思,“王右軍當年揮毫潑墨,寫盡此間山水清音與人生況味。今日我等在此,隻盼莫要辜負了這片靈秀之地。”她今日換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襦裙,外罩天水碧的輕紗半臂,烏發鬆鬆綰就,斜插一支點翠步搖,褪去幾分公主的華貴,多了幾分江南仕女的溫婉。
    然而,那眼底深處沉澱的警惕與威儀,卻如同潛藏於平靜水麵下的暗流,未曾有片刻鬆懈。
    石憨一身洗得發白的靛藍粗布短褐,腰束布帶,那根伴他出生入死、如今遍布裂痕與暗紅血漬的青岡木長棍,斜斜倚在亭柱旁。
    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亭中每一個角落,掠過那些談笑風生的文人雅士,最終落在那潺潺流動的曲水之上。羽觴隨波逐流,在清澈的水中打著旋兒,偶爾輕觸渠壁,發出細微的磕碰聲。
    這聲音本應清雅,聽在他耳中,卻隱隱織成一張無形的、令人不安的網。
    “殿下,”石憨的聲音低沉而平穩,目光依舊鎖定著水渠,“這水聲……底下似乎有東西。” 他微微側身,靠近李璃雪,隻有她能清晰聽到,“水流過幾處轉折,那空音格外沉滯,非是實心山石該有的回響。”
    李璃雪眸色微凝,臉上依舊掛著淺淡得體的笑意,與旁邊一位老儒生頷首致意,唇瓣卻幾不可察地微動:“世子蟄伏數日,定有後手。這蘭亭詩會,人多眼雜,正是渾水摸魚的好地方。如蘭,留意亭外竹林動靜。”
    侍立在她身側的如蘭一身利落的藕荷色勁裝,聞言不動聲色地點頭,身形微側,已將亭外那片在風中搖曳、沙沙作響的茂密竹林納入視野。她的拳無聲地緊握了一下。
    詩會漸入佳境,酒意微醺,唱和之聲不絕於耳。
    羽觴又一次被水流推至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麵前。老者撫須含笑,正要吟誦新作,異變陡生!
    “嗖!嗖嗖嗖——!”
    刺耳的機括彈射聲撕裂了風雅的空氣!
    清澈的流觴曲水渠底,竟瞬間翻出數十個黝黑的孔洞!
    一支支閃著幽藍寒光的弩箭,如同地獄中鑽出的毒蛇,帶著淒厲的破空聲,自下而上,攢射而出!目標並非特定之人,而是覆蓋了整個蘭亭核心區域!
    “有埋伏!”“保護殿下!”驚呼與慘叫聲瞬間炸開!方才還沉浸在詩酒風流中的文士們,此刻駭得魂飛魄散,有人呆若木雞,有人抱頭鼠竄,場麵一片混亂!
    “低頭!”石憨一聲暴喝,如平地驚雷。他足尖猛地一點亭柱,人已如離弦之箭般射出,目標正是那放置著筆墨硯台的石案!右手閃電般探出,不是抓向兵器,而是直取案上那方濃稠如漆的鬆煙墨塊!
    就在他身形掠出的刹那,數支毒弩已帶著死亡的氣息,尖嘯著射向他原先所立之處以及李璃雪所在的位置!
    “公主小心!”如蘭反應快如疾風,一個旋身,雙臂如鐵鉗般猛地攬住李璃雪的腰肢,帶著她向旁邊一塊厚重的石碑後撲去。
    冰冷的弩箭擦著李璃雪的鬢角飛過,帶起的勁風刺得她臉頰生疼,幾縷青絲應聲而斷,飄落塵埃。
    弩箭“奪奪奪”地狠狠釘入她們身後的木柱,箭尾劇顫,幽藍的箭頭在陽光下閃爍著不祥的光澤。
    石憨對身後的危機恍若未覺,他全部的意誌都凝聚於手中的墨塊與身前的石案。
    身形落地的瞬間,他低吼一聲,腰馬合一,力貫右臂,握著墨塊的手狠狠砸向石案中心!
    “砰!”
    墨塊應聲碎裂!漆黑的、粘稠的墨汁如同壓抑已久的火山熔岩,猛地噴濺開來。
    石憨的左臂在同時橫掃而出,五指如鉤,牢牢抓住了那根倚在柱旁的青岡木長棍!
    棍入手,沉甸甸的熟悉感瞬間湧遍全身。他雙目精光爆射,手腕猛地一抖一絞!
    長棍並非刺出,而是化作一支巨大無比的筆,棍尖精準無比地蘸入那汪剛剛潑灑開、在石案上肆意流淌的濃墨之中!
    “起!” 石憨舌綻春雷!
    長棍飽蘸濃墨,被他以開山裂石般的巨力悍然提起!墨汁順著棍身淋漓流淌,竟未有一滴滑落,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吸附其上。他身形如陀螺般原地急旋一周,棍隨身走,帶起一股呼嘯的黑色旋風!
    飽含勁力的墨滴如暴雨般向四麵八方極速射去,精準地打在那些自水渠中不斷射出的弩箭之上!
    “噗!噗噗噗!”
    墨滴雖小,蘊含的力道卻沛然莫禦!被擊中的弩箭或被撞偏方向,歪斜著射入亭柱地麵;或被硬生生擊碎箭頭,爆開一簇簇幽藍的毒粉,又被後續墨滴裹挾著砸落水中。
    霎時間,亭內仿佛下起了一場詭異的黑雨,墨汁與毒粉混合,空氣中彌漫開刺鼻的腥甜氣味。
    “破——!” 石憨的吼聲貫穿全場,壓過了所有的混亂與驚叫。他旋身之勢達到巔峰,長棍攜著千鈞之力,棍尖飽蘸著最後也是最濃稠的一團墨汁,如同天外隕星,狠狠點向亭中最大、最平整、承載了無數文人夢想的那塊青石地麵!
    棍尖觸石的刹那,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瞬。
    “嗡——!”
    一聲低沉渾厚的震鳴以棍石相交點為中心,猛地擴散開來!
    那聲音如同古寺晨鍾,帶著滌蕩邪祟的浩然之力,瞬間掃過整個蘭亭!地麵青石上,一個巨大的、狂放不羈的“破”字,被石憨以棍為筆,一氣嗬成!
    墨跡深深沁入石紋,每一筆都如刀劈斧鑿,邊緣甚至因巨大的力量而崩裂出細微的蛛網紋!
    隨著這聲“破”字震響,一股無形的、肉眼可見的氣浪波紋般蕩開!
    那曲水渠中,正待再次發射弩箭的孔洞內,傳出一連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哢噠!咯嘣!”脆響!精巧的機關竹簧在這股沛然莫禦的震蕩之力下,竟被硬生生震碎、卡死!
    剛剛探出頭的弩箭無力地垂落下去,後續的發射戛然而止!
    殺陣核心,被一棍點破!
    亭中幸存的人們驚魂未定,看著那兀自散發著墨香與凜冽氣息的“破”字,又看看持棍挺立、如戰神般的石憨,一時間鴉雀無聲,隻有粗重的喘息和劫後餘生的低泣。
    “好!好一個‘破’字!” 方才險些被弩箭所傷的老儒生,此刻須發皆張,激動地排眾而出。他年逾古稀,一身洗得發白的青衫,此刻卻挺直了佝僂的脊背,渾濁的老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芒,直視石憨,“以武入書,以氣破邪!壯士此棍此字,當浮一大白!老朽張彥遠,今日得見,死而無憾!”他聲音洪亮,帶著讀書人特有的金石之氣,在這血腥混亂的現場,竟撐起了一股不屈的文人風骨。
    李璃雪在如蘭的攙扶下從石碑後走出,臉色微白,但眼神已恢複銳利。她對著老儒生張彥遠微微頷首致意,目光隨即投向石案上那幅被混亂波及、沾染了點點墨跡和塵汙的《蘭亭序》摹本卷軸。
    卷軸邊緣,幾點暗紅分外刺眼——那是她方才被如蘭撲倒時,掌心擦過碎石留下的血跡。
    “世子狡詐,機關雖破,必有餘孽。那密道入口,定在附近。”李璃雪的聲音清冷如冰,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她快步走到石案前,毫不猶豫地伸出那隻尚在滲血的手掌,五指張開,狠狠按向那幅珍貴的《蘭亭序》摹本!
    “殿下!”張彥遠失聲驚呼,痛惜之情溢於言表。此等墨寶,豈容血汙!
    李璃雪恍若未聞。
    她染血的掌心在素白的宣紙上用力一抹!鮮紅溫熱的血液瞬間在古樸的字跡間暈染開來,如同雪地裏綻開的紅梅,觸目驚心。
    她沾著血的手指沒有絲毫停頓,反而以指代筆,就著這刺目的紅,在血汙與墨痕之上,奮筆疾書!筆走龍蛇,鐵畫銀鉤,赫然是一篇慷慨激昂的《勤王帖》!
    “逆賊竊國,神器蒙塵!山河泣血,黎庶倒懸!凡我誌士,當執幹戈,清君側,靖 國難!……” 字字泣血,句句鏗鏘!那血書在古雅摹本上鋪陳開來,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悲壯與決絕。
    奇跡,在血與墨的交融中悄然發生。
    當李璃雪最後一筆落下,那飽含熱血與忠義意誌的《勤王帖》字跡,竟仿佛擁有了生命。
    宣紙上的血液並未凝固,反而開始沿著某種玄奧的軌跡緩緩流動、滲透。血絲如同活物般鑽入《蘭亭序》摹本的古舊紙紋深處,與數百年前留下的墨跡相互呼應、勾連。
    漸漸地,在眾人屏息的注視下,染血的宣紙上,竟緩緩浮現出淡淡的、由血線勾勒出的圖案!
    線條縱橫交錯,清晰地勾勒出蘭亭後方的山體輪廓,以及一條蜿蜒深入山腹的路徑!
    路徑盡頭,一個清晰的標記指向山壁某處——正是王羲之衣冠塚的大致方位!
    “這…這是…”張彥遠激動得胡須顫抖,指著那血線地圖,“神跡!此乃天意昭昭!天佑大唐啊!”
    “是忠義之血引動了先賢留下的靈犀。”李璃雪收回手,掌心傷口仍在滲血,她卻渾不在意,目光灼灼地盯著那血線地圖,“密道入口,就在衣冠塚內!石憨,如蘭!”
    “明白!”石憨沉聲應道,長棍一擺,目光如電射向亭後那片蒼翠的山壁。
    如蘭早已拔劍在手,護在李璃雪身側,警惕地掃視著周圍驚魂未定的人群和幽深的竹林。
    三人再無猶豫,留下張彥遠等驚愕的文人,以及亭中狼藉的屍體和破碎的羽觴,循著血圖指引,快速穿過蘭亭後方幽靜的回廊,直撲掩映在蒼鬆翠柏之間的王羲之衣冠塚。
    衣冠塚背靠山壁,形製古樸,前立石碑,上書“右軍衣冠塚”。
    塚前石供桌布滿青苔,香爐傾倒,一派荒寂。
    石憨目光銳利如鷹,掃過石碑基座、山壁藤蔓以及塚頂封土。他手中長棍忽地一探,棍尖如靈蛇般點向石碑底座一塊顏色略深、似乎經常被摩擦的青石。
    “嘎吱——”一聲沉悶的摩擦聲響起。隨著那塊青石被棍尖蘊含的巧勁向內頂入半寸,衣冠塚側麵緊貼山壁的地方,一塊偽裝得極好的山岩竟無聲地向內滑開,露出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黑黢黢的洞口!
    一股混合著泥土腥氣和陳腐氣息的陰風,從洞內撲麵吹出。
    “入口在此!”石憨低喝,長棍橫於身前,當先一步便要踏入。
    “等等!”李璃雪突然出聲阻止,她敏銳的目光落在洞口內側邊緣。那裏,幾縷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極其細微的透明絲線,在洞口打開帶起的微風中,幾不可察地輕輕飄蕩了一下,反射出一點微弱的天光。若非她心細如發,又刻意尋找,絕難發現。
    “牽機引!”李璃雪心頭一凜,“是觸發機關的消息引線!一旦貿然踏入觸碰,恐怕整個入口乃至山腹都會崩塌!”
    話音未落,洞內深處,一個陰鷙而充滿惡毒快意的狂笑聲驟然響起,在幽深的洞穴中激起層層疊疊的回音:
    “哈哈哈!李璃雪!石憨!本世子這份大禮,爾等可還滿意?好好享受這王右軍的長眠之地吧!待爾等化為齏粉,本世子會親自為你們在這衣冠塚旁立碑!黃泉路上,再續詩酒風流!哈哈哈哈——!”
    狂笑聲中,隻聽得洞內深處傳來一陣令人心悸的“哢嚓…轟隆隆…”的巨大機括啟動聲!緊接著,是整個山體的微微震顫!
    細碎的石塊和灰塵開始從洞口上方簌簌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