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將軍夜跪宮門雪 下

字數:5742   加入書籤

A+A-


    不知過了多久,一聲悠長而沉重的歎息,如同抽空了李隆基所有的力氣,在死寂的禦書房內緩緩響起。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坐回寬大的龍椅,身體仿佛瞬間佝僂了許多,方才的帝王威嚴蕩然無存,隻剩下一個心力交瘁的老人。
    “傳旨…”他的聲音沙啞幹澀,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和蒼涼,每一個字都說得異常艱難,目光落在李璃雪臉上,又仿佛透過她,看到了更遠的地方,“忠勇伯石憨,忠勇可嘉,於國有大功…璃雪公主,貞烈仁德…朕…失愛女,得國士…”
    他頓了頓,目光掠過地上那扭曲的鳳冠和滾落的珠玉,最終定格在李璃雪那雙決絕的眼眸上,仿佛下定了最後的決心,聲音陡然清晰起來:
    “著,賜婚!璃雪公主下嫁忠勇伯石憨!擇吉日完婚!欽此!”
    “陛下聖明!”王德全如夢初醒,連忙叩首高呼。
    “臣等領旨!”陳玄禮也單膝跪地,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動。
    李璃雪站在原地,身體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緊繃到極致的心弦驟然鬆弛,巨大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湧來,幾乎將她淹沒。她沒有謝恩,也沒有看那滿地的珠玉,隻是緩緩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冰冷的空氣湧入肺腑,帶著劫後餘生的刺痛。
    就在這時——
    “報——!”一名小太監連滾爬爬地衝進禦書房,聲音因驚恐而變調,“啟稟陛下!殿下!忠…忠勇伯他…他在太醫署…”
    李璃雪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太醫署,彌漫著濃鬱苦澀的藥味。
    暖爐燒得很旺,卻驅不散那縈繞在鼻端的、屬於死亡和腐朽的冰冷氣息。
    最裏間的靜室,石憨依舊躺在厚厚的錦褥中,麵色灰敗,氣息微弱如遊絲。幾名須發皆白、當世頂尖的禦醫圍在榻前,個個臉色凝重,額頭布滿冷汗。
    太醫院院正孫思邈的親傳弟子,王禦醫,更是麵色慘白,手指搭在石憨腕脈之上,微微顫抖。
    “王…王院判…脈象如何?”另一名禦醫聲音發顫地問。
    王禦醫緩緩收回手,閉上眼,重重地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聲音如同蚊蚋:“脈若遊絲,時斷時續…氣若懸絲…心脈…心脈將絕…恐…恐就在今夜了…”他無力地垂下頭,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氣。九轉還魂散也隻能吊命一時,那深入骨髓的蠱毒和貫穿肺腑的重創,終究是人力難及。
    “石大哥!”如蘭撲在榻邊,淚水如同決堤般湧出,緊緊抓住石憨冰冷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將他喚醒。
    陳玄禮緊握雙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虎目含淚,死死盯著石憨那張毫無生氣的臉。
    就在這絕望彌漫的時刻——
    一陣急促而輕微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靜室的門被猛地推開,風雪的氣息瞬間湧入!
    李璃雪的身影出現在門口,杏黃的宮裝上還沾著未化的雪粒,發髻散亂,臉色蒼白得可怕,唯有那雙眼睛,燃燒著不顧一切的火焰!
    她身後,是剛剛宣讀完賜婚聖旨、同樣麵色凝重的皇帝李隆基和王德全等人。
    李璃雪的目光瞬間鎖定了榻上的石憨。她甚至沒有看跪了一地的禦醫,也沒有看身後的皇帝,幾步衝到榻前,將如蘭輕輕推開,自己跪坐在冰冷的地磚上。
    “石憨…”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破碎的溫柔。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如同觸碰易碎的琉璃,輕輕撫上石憨冰冷灰敗的臉頰。
    指尖傳來的寒意,讓她心髒一陣絞痛。
    “聖旨…父皇的賜婚聖旨…你聽到了嗎?”她俯下身,湊近他的耳邊,溫熱的氣息拂過他冰冷的耳廓,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石憨…呆子…棍王…我們…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生活了…你聽見了嗎?”
    靜得可怕。
    隻有火盆中炭火燃燒的劈啪聲和眾人壓抑的呼吸聲。
    石憨毫無反應。
    隻有那微弱到幾乎停止的呼吸,證明他還殘存著一線生機。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所有人淹沒。
    如蘭捂住了嘴,壓抑的哭聲從指縫中溢出。
    王禦醫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李璃雪眼中的火焰仿佛在風中搖曳,即將熄滅。
    她看著他那雙緊閉的眼瞼,看著他毫無血色的唇,看著他額角那道在雷峰塔下留下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淺淺疤痕…七年征途的血火風霜,生死與共的點點滴滴,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她所有的堅強。
    一滴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製,從她蒼白的臉頰滑落,滴在石憨冰冷的手背上。
    就在那滴淚水落下的瞬間——
    奇跡發生了!
    石憨那隻被李璃雪輕輕握住、冰冷僵硬的手,指尖極其微弱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抽搐了一下!
    緊接著,他那如同風中殘燭般微弱的氣息,陡然變得粗重了一絲!緊鎖的眉頭痛苦地皺起,喉嚨裏發出一聲模糊不清、如同夢囈般的低喃:
    “阿…阿娘…別…別走…”
    聲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卻如同驚雷般炸響在寂靜的靜室中!
    “石大哥!”如蘭失聲驚呼!
    “心脈未絕!還有救!”王禦醫猛地睜開眼,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聲音因激動而變調!
    然而,更令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
    石憨那隻被李璃雪握住的手,仿佛被那滴滾燙的淚水喚醒,五指竟在昏迷中猛地收緊!
    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最後的一根浮木,帶著一種瀕死掙紮般的巨大力量,死死地、牢牢地攥住了李璃雪纖細的手腕!
    力量之大,甚至讓李璃雪的手腕瞬間泛白!
    “公主!”如蘭和陳玄禮同時驚呼!
    李璃雪卻仿佛感覺不到疼痛!
    巨大的驚喜如同電流般瞬間貫穿她的全身!
    她反手更加用力地回握住石憨那隻如同鐵鉗般的手!淚水如同斷線的珍珠,洶湧而出,滴落在兩人緊緊相握的手上。
    “我在!石憨!我在這裏!不走!我哪裏也不去!”她哽咽著,聲音顫抖卻無比堅定,一遍遍重複著,仿佛要將這承諾刻入他的靈魂深處。
    石憨緊皺的眉頭似乎舒展了一瞬,那攥得死緊的手指,力道也稍稍放鬆,卻依舊固執地纏繞著李璃雪的手腕,如同藤蔓纏繞著唯一的依靠。
    他急促而微弱的呼吸,在眾人緊張的注視下,竟奇跡般地一點點變得平穩、悠長起來!
    雖然依舊虛弱,卻不再是那令人絕望的遊絲!
    王禦醫迅速再次搭上石憨的腕脈,臉上瞬間湧起狂喜之色:“脈象!脈象穩住了!雖然微弱,但心脈…心脈有複蘇之象!快!取參湯!取金針!快!”他語無倫次地嘶喊著,聲音因激動而發顫。
    整個太醫署瞬間如同被注入了一劑強心針!
    禦醫們手忙腳亂卻又無比高效地行動起來。煎藥的煎藥,施針的施針,取藥的取藥。
    皇帝李隆基站在靜室門口,看著榻前緊緊相握、生死相依的兩人,看著女兒臉上洶湧的淚水與失而複得的巨大喜悅,想到那幅依舊散發著血腥味的萬民血書。他沉默著,眼神複雜難明。
    最終,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對在死亡邊緣掙紮緊握的手,緩緩轉過身,對著王德全擺了擺手,示意回宮。
    風雪依舊在皇城上空呼嘯盤旋。
    宮門之外,夜色深沉如墨。
    一道高大魁梧、卻裹著厚厚棉袍的身影,如同風雪中沉默的礁石,一動不動地跪在宮門前的積雪之中。
    雪花落滿他的肩頭,覆蓋了他的發髻,在他濃密的眉毛和睫毛上凝結成霜。正是石憨的副將,曾一度隨他出生入死、在富春城血戰中僥幸生還的校尉,趙鐵柱。
    他手中,高舉著一卷粗糙的、邊緣同樣被血水浸透的麻布卷軸——那是富春城血書的另一份拓印!
    他要用這萬民的血淚,用這風雪中的長跪,為他那生死未卜的將軍,求一條生路!
    哪怕跪斷雙腿,跪死在這宮門之前!
    “將軍…將軍…”趙鐵柱凍得嘴唇發紫,身體在寒風中微微顫抖,意識已有些模糊,口中卻依舊喃喃地念著。
    不知過了多久,緊閉的宮門再次緩緩開啟。
    陳玄禮高大的身影出現在門內。他快步走到趙鐵柱麵前,看著這個幾乎被凍僵的漢子,眼中閃過一絲敬意和複雜。他彎下腰,聲音低沉而有力:
    “陛下聖旨:忠勇伯石憨,功勳卓著,忠勇可嘉!擅調軍糧,乃戰時權宜,功過相抵!著太醫院全力救治!欽此!”
    趙鐵柱猛地抬起頭,布滿冰霜的臉上,那雙幾乎凍僵的眼睛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巨大的狂喜和如釋重負衝擊著他!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隻發出一聲嘶啞的哽咽。
    身體再也支撐不住,猛地向前撲倒在厚厚的積雪中,昏死過去。手中那卷浸透血淚的麻布卷軸,滾落在潔白的雪地上,如同綻開的血梅。
    陳玄禮歎了口氣,揮手讓人將趙鐵柱抬走救治。
    他彎腰撿起那卷沉重的血書,目光投向太醫署的方向,又望向風雪彌漫的皇城深處,最終化為一聲悠長的歎息。
    “棍可斷,脊梁不可曲。”他低聲重複著石憨在泰山之巔說過的話,轉身踏入宮門。沉重的宮門在他身後緩緩合攏,將漫天的風雪與沉重的夜色,一同關在了外麵。
    風雪依舊。
    皇城靜默。
    太醫署內燈火通明,一場與死神的拔河仍在繼續。而宮門前的積雪上,那深深跪痕的輪廓和散落的血書卷軸,如同一個無聲的烙印,訴說著忠誠的分量與生命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