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將軍夜跪宮門雪 上

字數:5891   加入書籤

A+A-


    長安的雪,下得無聲而肅殺。鵝毛般的雪片,在呼嘯的北風裹挾下,打著旋兒,一層層覆蓋了朱雀大街的青石板,覆蓋了鱗次櫛比的朱門黛瓦,也覆蓋了這座剛剛經曆過戰火洗禮、尚未從傷痛中完全蘇醒的帝國心髒。
    夜色深沉,皇城巍峨的輪廓在漫天風雪中沉默矗立,如同伏臥的山丘,宮門緊閉,金釘在宮燈映照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
    一輛風塵仆仆、覆蓋著厚厚積雪的簡陋馬車,碾過朱雀大街新積的雪層,在寂靜中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響,最終停在了森嚴緊閉的宮門之前。
    車門推開,刺骨的寒風裹挾著雪片猛地灌入車廂。
    李璃雪率先下車。
    她已換下襤褸的血衣,穿上了象征公主身份的杏黃宮裝,外罩一件素白的狐裘鬥篷。然而,再華貴的衣飾也掩不住她眉宇間濃重的疲憊與刻骨的憂色。
    她的目光,如同冰封的湖麵,投向那緊閉的、如同巨獸之口的宮門,沒有半分暖意。
    緊接著,兩名飛熊衛極其小心地從車廂裏抬出一副擔架。擔架上,石憨的身體被厚厚的棉被和狐裘嚴密包裹著,隻露出一張毫無血色的臉。
    他依舊深陷昏迷,呼吸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唯有唇邊偶爾溢出的一絲帶著藥味的氣息,證明他還活著。
    王禦醫緊隨其後,手中緊緊抱著那個裝著“九轉還魂散”的紫檀木藥盒,臉上憂色重重。
    最後下車的如蘭,同樣穿著厚實的棉袍,臉色蒼白,腿上的箭傷雖經處理,行走間仍顯蹣跚。她的目光,始終緊緊鎖在石憨身上,未曾移開半分。
    “開宮門!璃雪公主殿下奉旨回京!”陳玄禮翻身下馬,大步上前,對著宮門樓上值守的禁軍高聲宣喝,聲音在風雪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沉重的宮門在刺耳的“嘎吱”聲中,緩緩開啟一道縫隙。
    門內透出溫暖的光線和濃鬱的藥香,與門外的風雪嚴寒形成鮮明對比。
    幾名穿著內侍服飾的宦官和數名氣息沉凝的禦前侍衛早已等候在門內。
    “殿下。”為首的內侍總管王德全躬身行禮,聲音尖細而刻板,目光卻飛快地掃過擔架上昏迷的石憨,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陛下已在禦書房等候多時,請殿下速速覲見。至於忠勇伯…”他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公事公辦的疏離,“陛下有旨,忠勇伯傷勢沉重,即刻送往太醫署,由太醫院院正親自診治,不得延誤。”
    “本宮需親自護送石憨至太醫署安頓。”李璃雪的聲音清冷如冰,沒有絲毫轉圜餘地。
    “殿下!”王德全腰彎得更低,語氣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堅持,“陛下口諭,刻不容緩。忠勇伯自有太醫署照料,殿下請勿憂心。”他身後的禦前侍衛無聲地向前踏出半步,手按刀柄,一股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
    氣氛瞬間凝滯。
    風雪在宮門內外呼嘯,卷起地上的積雪。李璃雪的目光如同寒冷的冰錐,刺向王德全那張刻板的臉。她能看到對方眼底深處那一絲對“草莽武夫”的不屑和對皇權威嚴的絕對維護。石憨的生死,在這些人眼中,遠不及皇帝的一道口諭重要。
    “公主…”如蘭焦急地看向李璃雪,又看看擔架上氣息奄奄的石憨。
    “陳將軍,如蘭,你們隨王禦醫,護送石憨去太醫署。”李璃雪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沉重的力量。她深深地看了一眼石憨蒼白如紙的臉,仿佛要將他的樣子刻入心底。
    然後,她不再看任何人,猛地轉身,杏黃的宮裝下擺掠過冰冷的積雪,決然地朝著禦書房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宮門內溫暖的燈火和飄飛的雪幕之中。
    禦書房內,暖意融融。
    巨大的青銅獸爐中,上好的銀炭無聲燃燒,散發出鬆木的清香。明亮的宮燈將室內照得亮如白晝,映照著滿架的書卷和牆上懸掛的李唐曆代帝王畫像。
    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墨香和一種沉重的、屬於帝國權力中心的威壓。
    皇帝李隆基,身著常服,背對著門口,負手立於巨大的紫檀木禦案之後,正仰頭凝視著牆上那幅描繪著開元盛世的《金明池競標圖》。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
    眼前的李隆基,比李璃雪記憶中蒼老了許多。
    兩鬢染霜,眼角的皺紋深刻如刀刻,昔日銳利如鷹隼的目光,此刻沉澱著難以言喻的疲憊和一種深沉的暮氣。開元盛世的餘暉,似乎正在這位帝王身上迅速褪去。
    “兒臣,參見父皇。”李璃雪在禦案前十步之外站定,依禮下拜,聲音清冷而疏離。
    “雪兒…回來了。”李隆基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他抬了抬手,目光落在女兒身上。那身杏黃的宮裝,襯得她愈發清瘦,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雙眼睛,依舊銳利如昔,卻沉澱著太多他這個父親讀不懂、也不願深究的風霜與痛楚。“起來吧。這一路…辛苦了。”他歎了口氣,語氣帶著公式化的慰問。
    “為國分憂,不敢言苦。”李璃雪起身,垂眸而立,聲音聽不出喜怒。
    短暫的沉默。暖爐的炭火劈啪作響,更襯得殿內寂靜得可怕。
    “江南之事,陳玄禮的奏報,朕已看過。”李隆基踱步到禦案後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光滑的桌麵,發出沉悶的“篤篤”聲,“淮陽王父子,狼子野心,勾結倭寇,荼毒江南,罪不容恕!你…做得很好。”他頓了頓,目光變得銳利起來,帶著審視的意味,“隻是,朕聽聞,你為救那石憨,擅調江南軍糧?”
    來了!李璃雪心中冷笑。
    果然,功是功,過是過。或者說,石憨的生死,遠不及那幾船軍糧更能觸動這位帝王敏感的神經。
    她緩緩抬起頭,直視著禦座上的父親,沒有絲毫退縮:“叛軍圍城,富春糧道斷絕。城中百姓與守軍斷糧三日,易子而食。兒臣持鳳翎令,調集附近州縣軍糧十萬石,賑濟軍民,穩固城防,方得擊潰叛軍,保得江南門戶不失。”她的聲音清晰而平靜,每一個字都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此乃戰時權宜,兒臣願領擅調軍糧之罪。”
    “戰時權宜?”李隆基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帝王的震怒,猛地一拍禦案!“啪!”的一聲巨響在寂靜的禦書房內回蕩!案上的奏章筆硯都跳了一跳!“十萬石軍糧!那是供給隴右前線將士的命脈!豈容你一句‘權宜’便輕飄飄揭過?!你可知道,此舉若被安祿山探知,前線軍心將如何動搖?!”
    李隆基胸膛劇烈起伏,顯然怒極:“石憨!又是石憨!一個草莽武夫,竟值得你如此不顧大局?!朕封他伯爵,賜他府邸,已是天恩浩蕩!他的命是命,前線數十萬將士的命就不是命?!江南萬千黎庶的命,就不是命?!”他的咆哮在殿內回蕩,震得宮燈都似乎搖晃了一下。
    李璃雪靜靜地站著,承受著帝王的怒火。
    狐裘鬥篷下,她的身體因憤怒和寒意而微微顫抖,但她的脊梁挺得筆直。
    當父親的咆哮終於停歇,殿內隻剩下他粗重的喘息聲時,她緩緩抬起手,探入懷中。
    在皇帝驚愕的目光注視下,她取出了一卷用厚厚油布包裹、邊緣已被血水浸透成暗褐色的卷軸。
    她雙手捧著,如同捧著千鈞重擔,一步步走到禦案前,將卷軸輕輕放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麵上。
    油布解開,露出裏麵的卷軸——那是一幅巨大的、由無數粗糙麻布和破碎紙張拚接而成的“畫卷”。
    上麵密密麻麻,布滿了暗紅色的、形態各異的印記!有清晰的手印、模糊的腳印、孩童稚嫩的指印…更多的是歪歪扭扭、用木炭、血塊、甚至泥土書寫的名字!
    每一個印記,每一個名字,都浸透著絕望、掙紮與最後的希冀!
    濃烈的血腥味混合著泥土的腥氣,瞬間壓過了禦書房內的墨香和炭火氣息!
    “這…這是什麽?”李隆基被那濃烈的血腥味和詭異的“畫卷”驚得下意識後退半步。
    “此乃富春城破前夜,”李璃雪的聲音如同從冰窖中傳出,帶著徹骨的寒意,每一個字都敲打在人心上,“城中三萬七千六百二十一名尚存一息的百姓,咬破指尖,印下的‘萬民血書’!”
    她猛地抬頭,目光如寒冰利刃,直刺皇帝眼底:“血書之上,並無一字乞憐!他們隻求父皇明鑒!求父皇看看這血印!看看這名字!看看這江南萬千黎庶,在叛軍鐵蹄和饑餓屠刀下,用最後一**氣寫下的——‘恕江南擅調軍糧之罪’!”
    “轟!”
    李隆基如遭雷擊!
    他難以置信地瞪著禦案上那幅觸目驚心的血書!
    那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暗紅印記,如同無數雙從地獄中伸出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心髒!三萬七千六百二十一人!
    那是何等慘烈的人間地獄!他仿佛看到了焚燒的城池,聽到了易子而食的悲鳴,感受到了那刻骨的絕望!
    巨大的紫檀禦案,在這幅浸透江南血淚的“萬民書”麵前,似乎也變得輕飄而可笑。
    “父皇!”李璃雪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決絕!她猛地抬手,一把扯下頭上那頂象征皇家尊貴、鑲嵌著明珠和鳳羽的九翬四鳳金冠!
    “此冠可換十萬石糧否?”
    冰冷的話語如同驚雷炸響!在皇帝和所有內侍驚駭欲絕的目光中,那頂價值連城的鳳冠,被她用盡全身力氣,狠狠摔在堅硬冰冷的金磚地麵上!
    “哐當——!!!”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
    金絲斷裂,珠玉迸濺!璀璨的明珠如同斷線的珍珠,四處滾落,在燈火下折射出破碎的光芒。華美的鳳羽被折斷,淒慘地散落在冰冷的地磚上。
    純金的冠體扭曲變形,滾落在皇帝的龍靴之前,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整個禦書房死寂一片!
    落針可聞!
    所有內侍嚇得魂飛魄散,撲通跪倒,以頭觸地,瑟瑟發抖,大氣不敢出!陳玄禮按在刀柄上的手瞬間攥緊,骨節發出輕響!
    李隆基僵立在禦座前,臉上的震怒如同冰雪般凝固,隨即化為一片死灰般的蒼白。
    他看著腳下那頂象征著女兒無上榮光、此刻卻如同垃圾般扭曲在地的鳳冠,看著那滾落滿地的珠玉,又抬頭看向李璃雪。
    她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杏黃的宮裝襯得她身形愈發單薄。
    發髻因鳳冠的扯落而散開,幾縷青絲垂落在蒼白如雪的臉頰旁。她的眼神裏,沒有恐懼,沒有瘋狂,隻有一種燃燒到極致的平靜,一種將生死榮辱都置之度外的決絕。
    那目光,如同兩柄燒紅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帝王威嚴的麵具,直抵他內心最深處被權力塵封的角落。
    時間仿佛凝固了。
    隻有殿外呼嘯的風雪聲,如同嗚咽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