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盛宴散場,歸途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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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納斯達克的鍾聲,隔著十二小時的時差和冰冷的衛星信號,傳回龍膽科技總部大樓時,已是深夜。但這座城市沒有睡,或者說,屬於龍膽科技的這一角,今夜無人入眠。
    巨大的一樓中庭被臨時改造成了慶典現場。香檳塔在燈光下折射出迷離的光暈,精致的冷餐台上擺滿了象征成功與奢華的魚子醬、鵝肝和從北海道空運來的鮮甜海膽。空氣中彌漫著香水、酒氣和一種極度亢奮後微微虛脫的甜膩感。巨大的環形屏幕上,循環播放著公司從車庫創業到今日敲鍾的濃縮影像,那些曾經青澀、疲憊、爭吵、狂喜的麵孔一一閃過,此刻都被鍍上了一層名為“成功”的金色光暈。
    人群像潮水般湧動著,幾乎每個人都端著酒杯,臉上帶著相似的、近乎程式化的笑容——激動、自豪、如釋重負,或許還有一絲對未來更龐大壓力的隱秘不安。西裝革履的高管們被層層圍住,接受著下屬、合作夥伴、媒體記者的祝賀和探詢。技術部的程序員們難得脫下格子衫,換上不合身的正裝,三三兩兩聚在一起,大聲談論著期權價值,或是用略顯笨拙的姿勢碰杯,眼神裏閃爍著“我們做到了”的純粹光芒。
    龍膽草站在中庭中央略高的圓形小台上,身邊簇擁著董事會成員和幾位最重要的早期投資人。他穿著一身量身定做的深藍色絲絨晚禮服,襯得身形越發挺拔,臉上帶著無可挑剔的、沉穩而克製的微笑,應對著來自四麵八方的讚譽。曹辛夷穿著一身酒紅色的露肩長裙,妝容精致,優雅地挽著他的手臂,恰到好處地補充著對話,或是對前來祝賀的女性賓客報以親切的微笑。他們是今晚當之無愧的國王與王後,接受著臣民的朝拜。
    姚浮萍獨自站在香檳塔附近一個相對安靜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的玻璃幕牆。她換下了常年不變的休閑裝,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褲裝,短發一絲不苟地梳向腦後,露出光潔的額頭和略顯鋒利的眉眼。手裏端著一杯幾乎沒動過的蘇打水,遠遠望著人群中心那對璧人,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神平靜得有些空洞。喧囂的聲浪像一層隔音玻璃罩在她周圍,熱鬧是他們的,她隻覺得有些吵,胃裏因為連續熬夜和過度攝入***而隱隱抽搐。
    姚厚樸正被幾個興奮過度的組員拉著拍照,他憨厚的臉上掛著有些局促的笑容,努力配合著各種搞怪姿勢,目光卻時不時飄向角落裏的妹妹,帶著一絲擔憂。他的新婚妻子,一個笑容甜甜的測試工程師,安靜地陪在他身邊,偶爾幫他整理一下被扯歪的領結。
    九裏香穿梭在人群之中,如同一位最高明的舞會主人。她穿著珍珠白色的套裝裙,舉止幹練又不失親和,時而與某位中層經理低聲交談幾句,拍拍對方的肩膀以示鼓勵;時而停下腳步,認真傾聽一位年輕女員工激動地講述上市對自己的意義,並給出恰到好處的職業建議。她的目光如同精密的雷達,掃過全場,確保沒有任何一個人被冷落,沒有任何可能因酒精或激動引發的失態演變成麻煩。偶爾,她的視線也會與遠處的姚浮萍短暫相接,兩人微微頷首,交換一個隻有彼此才懂的、略帶疲憊的眼神。
    而林晚,站在最邊緣,靠近通往安全通道的陰影裏。她穿著一套非常保守的深灰色裙裝,幾乎要與背景融為一體。手裏捏著一杯橙汁,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她看著眼前這片繁華喧囂,看著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麵孔上洋溢的喜悅,心中湧起的是一種極其複雜的、近乎抽離的平靜。這裏的一切——成功、榮耀、狂歡——都真實無比,卻又仿佛與她隔著一層毛玻璃。她曾是這艘船上的裂痕,險些導致其沉沒;後來,她成了修補裂痕的一塊特殊材料,堅硬,有用,但終究與原本的船體質地不同。如今大船揚帆遠航,駛向更遼闊的資本海洋,她這塊“補丁”的位置,便顯得越發微妙和尷尬。
    龍膽草的致辭開始了。通過遍布會場的音響,他沉靜有力的聲音傳來,回顧創業艱辛,感謝團隊付出,展望未來藍圖。話語真誠而富有感染力,不斷激起陣陣掌聲和歡呼。當他提到“那些在至暗時刻與我們並肩,甚至以特殊方式促使我們變得更強大的同伴”時,目光似乎有意無意地掃過了林晚所在的角落。
    林晚低下頭,避開了那道視線。她不知道那是否是自己的錯覺,也不想去分辨其中可能蘊含的複雜意味——寬容?認可?還是僅僅是一種姿態?
    致辭結束,氣氛推向最高潮。香檳被猛烈搖動後噴射而出,笑聲、尖叫聲、玻璃杯碰撞聲混成一片。龍膽草和曹辛夷被眾人簇擁著,切開了那個象征著成功的、巨大而甜膩的蛋糕。
    姚浮萍就在這時,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她靠著的玻璃幕牆,轉身,朝著與喧囂中心相反的方向——安全通道的樓梯間走去。她的動作幹脆利落,沒有一絲留戀。
    林晚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後,猶豫了大約三秒鍾,將手中幾乎未動的橙汁放在一旁的裝飾柱上,也跟了過去。
    樓梯間裏安靜得近乎突兀,隔絕了樓下大部分的噪音,隻有感應燈隨著她們的腳步一層層亮起,投下冰冷蒼白的光。姚浮萍沒有上樓,隻是站在樓梯拐角的窗邊,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和遠處零星閃爍的燈火。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她沒有回頭。
    “這裏清淨。”林晚走到她身邊,也看向窗外,輕聲說。
    “嗯。”姚浮萍應了一聲,依舊沒動。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但並不十分尷尬。她們共同經曆過最激烈的對抗、最深的猜忌,也曾在危機時刻被迫攜手,彼此交付過部分信任。這種複雜的曆史,讓她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奇特的、無需多言也能感知部分情緒的聯係。
    “沒想到,真的走到這一天了。”林晚先開口,語氣有些感慨,更像自言自語。
    “資本的遊戲罷了。”姚浮萍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喜怒,“代碼不會因為上市變得更優雅,bug也不會自動消失。明天早會,該吵的架一句不會少。”
    林晚側過頭,看著姚浮萍線條冷硬的側臉。她的眼底有深深的倦色,那不是一夜未眠的困倦,而是一種更深層的、對某種循環的疲憊。
    “你……好像並不高興?”林晚試探著問。
    姚浮萍終於轉過頭,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銳利如昔,仿佛能刺穿一切偽裝。“高興?”她扯了扯嘴角,一個近乎自嘲的弧度,“或許吧。為團隊,為那些跟著我熬了無數通宵的兄弟,為我們的技術真的被市場認可……這一點上,我高興。但除此之外……”她頓了頓,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無邊的黑暗,“盛宴之後,總是散場。然後呢?更大的目標,更重的KPI,更複雜的辦公室政治,還有……”她停住了,沒有說下去。
    但林晚聽懂了。還有對技術純粹性的侵蝕,對創新可能性的擠壓,以及個人在龐大機器中越來越清晰的“工具”定位。
    “我記得你拒絕過國外巨頭的收購。”林晚說。
    “是。”姚浮萍點頭,“我不喜歡被圈養,也不喜歡我的代碼被用來堆砌那些華而不實的資本故事。留在這裏,至少……暫時,我還能決定我的團隊做什麽,不做什麽。”她的語氣裏有一絲罕見的、微弱的掙紮。
    “暫時?”
    姚浮萍沒有回答,隻是沉默。答案不言而喻。上市意味著更多眼睛的注視,更多資本的意誌,更多非技術因素的幹涉。她這片自留地,還能保持多久的純粹?
    “你呢?”姚浮萍忽然反問,目光再次投向林晚,“慶典結束,準備去哪個‘邊緣部門’?數據安全公益科普?聽起來很符合你現在的……人設。”
    林晚聽出了她語氣裏那一絲不易察覺的、並非惡意的刺探。她笑了笑,那笑容裏有真實的坦然,也有一絲落寞。“不是人設,是我想做的事。有些錯誤,一旦犯過,就像在心裏生了根。我能做的,就是讓類似的錯誤,發生在別人身上的可能性小一點。哪怕隻能影響很少的人。”
    姚浮萍看著她,良久,點了點頭。“也好。幹淨。”頓了頓,她又補充了一句,聲音低了些,“比留在這裏,麵對一堆剪不斷理還亂的東西,幹淨。”
    這句話,似乎不僅僅指工作。
    樓下隱約又傳來一陣巨大的歡呼聲,大概是抽獎環節到了高潮。那聲浪透過厚重的樓板傳來,顯得模糊而遙遠。
    兩人又沉默地站了一會兒。
    “我打算休個長假。”姚浮萍忽然說,“去冰島看極光,或者找個海邊小鎮發呆。手機關機。”
    林晚有些驚訝:“現在?項目剛上市……”
    “上市了,該做的都做完了。剩下的是銷售、運營、資本運作,不是我的戰場。”姚浮萍打斷她,語氣決絕,“我需要離開一下,喘口氣。不然,我怕我會對著下一行代碼吐出來。”
    林晚理解了。這是一種自救。對於姚浮萍這樣將技術視為信仰和生命一部分的人來說,當技術成果被過度裹挾進非技術的洪流中時,產生的剝離感和厭惡感,足以將她吞噬。
    “打算什麽時候走?”
    “明天。”姚浮萍幹脆地說,“機票已經訂好了。”
    “……一路順風。”林晚輕聲說。
    姚浮萍“嗯”了一聲,終於將目光從窗外收回,看向林晚。她的眼神依舊銳利,但多了幾分複雜的意味。“林晚,你是個聰明人,有時候聰明得讓人討厭。但你也夠狠,對自己狠。這條路是你選的,別回頭,也別指望誰能真正理解。自己覺得對,就走到黑吧。”
    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沿著樓梯向下走去,腳步聲在空曠的樓梯間裏回蕩,漸行漸遠,最終被樓下的喧囂徹底吞沒。
    林晚獨自站在窗邊,回味著姚浮萍最後那句話。別回頭,也別指望理解。自己走到黑。
    是啊,從她決定反戈一擊,決定留下,決定走上這條近乎贖罪的道路開始,這就是一條孤獨的、無法被真正共情的路。龍膽草的複雜目光,曹辛夷保持距離的友善,同事們的疏遠或好奇,九裏香公事公辦的安排……所有人都可以給她貼上不同的標簽,但沒人能真正走入標簽之下那片荒蕪而堅韌的內心。
    她深吸了一口樓梯間微涼而帶著灰塵味的空氣,感覺肺部有些刺痛。
    盛宴還在繼續,但屬於她的那一部分,似乎早已結束了。
    她整理了一下裙擺,也轉身,推開安全通道的門,重新走回那片光鮮亮麗、歡聲雷動的海洋。隻是這一次,她的步伐更加平穩,眼神也更加清晰。
    她知道自己要去哪裏。不是回到那個喧囂的中心,而是走向那個她為自己選擇的、安靜而堅硬的角落。
    那裏沒有香檳,沒有歡呼,沒有複雜的目光。
    隻有她,和那條需要她獨自走到黑的、漫長的路。
    窗外,夜色正濃。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仿佛永遠不知疲倦。
    但有些人,已經準備離場。有些人,正在尋找新的方向。
    盛宴終將散場,而各自的歸途,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