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鸞(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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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大姐坑了,不應該答應請她吃早飯。
    眼前這桌早餐看似十分樸素,四顆雞蛋,八根油條,四屜包子,四碗豆漿。這些東西再貴又能貴到哪去?不,我真的錯了。
    “一共五百塊!大姐,你怎麽找了這麽貴的一家店啊?”
    付款時,營業員小姐平淡地說出價格,我隨即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我覺得她莫不是把我當肥羊宰把,真恨不得把剛吃完的早飯吐出來還給她。
    “那可不,京城腳下,賣太便宜了,豈不是很跌份。”
    “...”我的確是個小氣的人,但答應別人的事情,又能怎麽辦。總不好做完了還喋喋不休地抱怨吧,那才是真的跌份。
    要說為什麽非要來這吃飯...我也很無奈...”
    顯然,東方目前仍然沒有任何發白的跡象。畢竟現在的時間才三點多,而小芳已經被抽風拉到了門口。
    “我說大姐,今天過分了吧?雖說我答應請你吃早點,可也沒必要這麽早吧?才四點多啊?”
    “你不懂,夏天天亮得早。不早點來不及了。”
    “我們確定是要去吃早點,而不是偷早點?”小芳的印象中,沒有任何一家早餐店這麽早開門的,就算是網紅店,也不需要淩晨去排隊。
    “我沒告訴你嗎?吃飯之前,咱們要先去看升旗!”
    “...這...”這可就沒轍了,如果真是如此,還就得趕早。和看日出一樣,至少也需提前幾十分鍾到達現場。
    “好啦,不會讓你失望的。快,出發咯!”
    再次來到熟悉的玄關處,抽風念動真言:“濤山阻絕秦帝船,漢宮徹夜捧金盤。玉肌枉然生白骨,不如劍嘯易水寒。”
    “嗬嗬,我本以為我倆已經來得夠早了,沒想到還有高手?
    天還是黑的,可眼前的廣場上已經堆了至少三五千人吧。
    “三五千?你個笨豬,一看就不識數。這少說也有三五萬人。”
    是啊,三五萬人,我能看見個啥啊?升旗?旗杆在哪個方位?根本找不到好嗎!
    “大姐,咱們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走近點?”
    “怎麽走近點?”
    在我一句一句私密馬賽,以及無冷卻的肉蛋衝擊之下,我扛著大姐以每分鍾一米的超高速度向前突進。我真的已經盡力了,畢竟不隻是我一個個想往前擠,對手不僅意誌力堅定,實力也遠勝我倆。
    終於,擠到了極限位置。我後悔沒帶望遠鏡,目前隻能勉強看見旗杆最頂麵那一小塊尖尖,但天似乎已經快要亮了。光是與人群爭搶位置,便耗費了幾十分鍾。能全力維持住當前的寶貴地位就已經用盡了我的一切元力,可就在這時,大姐的一句話,讓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加雪上加霜。
    “快蹲下,我坐你肩膀上。”
    “哈?!你開玩笑吧?”
    “什麽開玩笑,快,速度。”
    “不是,大姐,你幾歲啊?再說了,你死沉死沉的,要我死就直說。”
    “加錢。”
    “唉...”她給得太多了,讓我原本嚴厲拒絕的言辭立刻被吞進肚裏。
    “哎呦。”猛地背個人,差點給我五髒六腑壓出來。真是上輩子造了孽,才讓我做這等苦差事。好在舉起來之後,身邊的人群也漸漸趨於平緩,不再擁擠。
    “小夥子,背女朋友看升旗呢?”
    問話的是隔壁一個大爺,看著也有六十多歲了,肩上也扛著個女孩。可人家那是個小姑娘,體態輕盈,我這位老姑娘...不,老佛爺,平日裏賊能吃,看著不胖,實際上實誠著呢,一身板肉,骨架子都比一般姑娘大不少。
    大姐應該是過於專心,絲毫沒留意我心中所想。
    “才不是呢,這是我老板。”
    “老板?我還以為是兩口子呢,你倆挺有夫妻相的。”
    “切,大爺你真想多了。我們老板條件可好了,看不上我這窮鬼。”
    “不是吧,我看你麵相不錯。現在很多年輕女孩太在意物質,其實人品好能踏踏實實過日子最重要。人生短短幾十年,就求個安心,任何金銀財寶功名利祿都帶不走。”
    “大爺看得通透啊,但你終歸看走眼了,我不是什麽好人。”
    “小夥子,老漢我活了一輩子,從來沒見過真正的壞人說自己是壞人的。”
    “嗨,這是因為你今天才遇到我。不說我了,您也帶著孫女來看升旗?”
    “可不是嘛,人這輩子總得來一次吧。”
    “也對。我也是托我老板的福,不然來不了這。不過看這形勢,我最多也就等旗子升上去之後才能看見一點吧。”
    “不錯啦小夥子。主要是感受一下氛圍,升旗儀式重要的是後麵兩個字。人這一輩子,不都是這兩個字嗎?不然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大爺這話確實在理。看著像是個莊稼漢,怕是頭一次進城吧。
    談話間,響起了音樂。
    “開始了。好帥啊!”
    我壓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不僅看不見,音樂聲也淹沒在人群的叫嚷之中。
    “姐,你可別晃悠了!安生點,屁股下坐著個人呢!再瞎晃,信不信我直接躺倒,和你同歸於盡!”
    “好啦。別嚷嚷了。”
    氣死我也,她倒是開心,話分兩頭,我這邊可就慘了,黃豆大的汗珠從額頭往下披,比老黃牛都慘。直到幾分鍾過後,在音樂的尾聲,我終於在旗杆尖尖處,看到了一麵五星紅旗。
    “嘿嘿,我也算看過升旗的人了。”不知怎的,我居然不自覺地傻樂了兩聲。
    “辛苦啦!”
    大姐可算下來了。她說得倒是輕巧,快被壓垮脊梁的人又不是她。
    “姐,咱以後,不能這麽玩了。我不是舉重冠軍,這份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還是留給別人吧。”
    “就這點運動量,還能要你命不成啊?”
    “差不多了,沒見我都快翻白眼了,我和你說,你——”
    沒等我說完,意外發生了。周圍的人群一陣叫嚷,在我身邊圍成了一個圈。
    “喂!大爺!你怎麽了!”是的,就是剛剛和我說話的大爺,他現在已經倒地昏迷不醒。一旁站著她不知所措的小孫女。
    “你們有是醫生嗎?”我問了半天,周圍一個人沒動作,隻有一個阿姨說已經打了救護車。管不了許多,我靠著上學時的記憶摸了摸他的脈搏和心髒的位置。
    “沒有心跳了。你們有人會心肺複蘇嗎?”同樣,沒有任何人應聲。我隻好靠著感覺給他做起了極度不正規的心肺複蘇。才做了不到一分鍾,我就已經氣喘籲籲。這竟比想象中累多了。
    歇了會,立刻再次重複動作,奈何這次時間更短。盡管已經快脫力,但我還是想再最後嚐試一下。
    “甭浪費力氣了,他沒救了。”大姐攔住了我。
    “別,我再試試?!”
    “我不希望你累趴下。這些都不是真的。”
    我停了下來,猛猛地深呼吸了幾大口氣。這才發覺,小女孩的目光一直盯著我。我倆就這樣大眼瞪小眼對視了一兩分鍾。
    “小姑娘,你還有家人在這嗎?”
    她搖搖頭,終於問了那個問題:“爺爺死了嗎?”
    “...也許吧。也可能是換了另一種存在方式。”
    “我以後是不是見不到他了。”
    “...我想,應該是的。但...你心裏或許總是可以想到他的。””
    小芳滿眼心疼地望著手機裏個位數的餘額,他決定無論如何,再也不給眼前這狠心的女人花一分錢了。
    “快點,沒看見這麽多人嗎?晚進去就該擠死了。”
    在抽風的催促下,小芳拖著依然疲憊的身軀踏進了紫禁城。他一路都在走神,並沒有太在意抽風剛剛吩咐的話,直到後來,猛地發現身邊的大姐早就消失不見了,才隱喻回憶起了隻言片語。
    “大姐是不是說...她有事要先去辦,讓我自己閑逛,然後去那什麽什麽殿找她...
    好像是吧。
    哎呦,怎麽又整出事端來了!
    也就稍微走了下神,就撞倒了眼前的一個小紅帽。
    “小弟弟,你沒事吧?”
    “沒事。大哥哥你沒事吧?”
    “我當然沒事,哥哥我是大人。”現在的孩子難道都流行一個人出來玩?我環顧四周,雖然人山人海,但似乎並沒有人在找他,“你家裏人呢?”
    “我正找她呢。媽媽走丟了。”
    “你有媽媽電話嗎?”
    “沒有,不過,我有她的照片。”
    我去,這是她媽媽?這麽年輕貌美...既然如此,我有什麽理由不幫他呢。
    “嘿,小弟弟,哥哥我既然不小心撞到了你,就理應有責任幫你找媽媽。”
    “剛剛廣播上播了,媽媽說她在北門的出口那等我。”
    哎,他這話一出,我立刻想起了大姐最後的囑咐。
    “你自己先逛。最後咱們在北門的欽安殿門口集合。”對,她就是這麽說的。
    “正好啊,小弟弟,我老板也在那邊等我。我順路,陪你一起。”
    “謝謝哥哥。”
    這孩子有些奇怪的地方。小孩子剃光頭不算少見,但他胳膊上很明顯能看出好幾個針眼。或許是身體不好,總生病吊水。最奇怪的是他的臉,有些不對稱,眼神還很呆滯。
    “哥哥,你要不要考慮做我爸爸。”
    “哦,這個嘛...啊?!什麽?你說什麽?”我靠,我幾乎以為我聽錯了,這孩子開玩笑也得有個度吧!
    “弟弟,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是的哥哥。”
    “你...你別叫我哥哥。我叫小芳,直接叫我名字就行,咱倆各論各個。”
    “好的,小芳。”
    “怎麽問這個問題?你爸爸聽見了,恐怕不是要揍你了,連我也脫不了幹係哦。”
    “不會的,爸爸早就不要我和媽媽了。”
    “...”
    “我快死了,媽媽以後一個人會很孤單,小芳像個熱心腸的好人,你陪著媽媽,她不會寂寞的。”
    “...”我真不知該說些什麽。他不用解釋,我相信他說的都是實話。
    “額...弟弟啊,小芳我呢,其實不是個靠譜的人。沒錢不說,啥本事也沒有,成天沒心沒肺渾渾噩噩。你呢,先別考慮太多,媽媽她是大人,會有自己的打算。”
    “我原本不擔心未來,但不忍心媽媽成天憂心忡忡。活著的人才有未來,死了就不該再有執念。”
    天啊,這些孩子真的是孩子?怕不都是老頭子假扮的吧?一個個都這麽能說會道。
    “唉,哥哥我不懂,生離死別對我好像沒太多感覺,從沒為此掉過眼淚。”
    “你很在意這些,所以才沒有傷感。因為已經對此有所了悟,才能不執著於聲色等外在假象。”
    我本身腦子就不好,對著這些抽象的言語很難理解。本想著帶他好好遊覽一番,好歹能暫時忘記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端。可無奈沒有文化,諾大個紫禁城在我眼裏也就是些磚瓦石頭木塊,看不出任何門道。大姐在就好了,她精通講解之道。
    此地儼然成了兒童樂園,我倆走馬觀花行了快一個鍾頭,終於來到了目的地附近。
    一座殿宇門口的金獅子正前方,大姐正盤腿而坐,緊閉雙眼,雙手合十,麵容虔誠肅穆。我一眼看到了她,開心地上前打招呼,她卻仍然無動於衷。估摸著,是在施法?
    “風姐,我先去把這個小弟弟送到他家人身邊,一會就過來,你先別走啊。”就算她入定了,但多半還是能聽見吧。
    我帶著弟弟離開,沒多遠,就在門口看見了他的母親。我隻能說,照片拍得太爛了,因為這絕對是我這些日子以來見過的最最好看的人。穿著一身黑裙,披散著黑色長發,那氣質,不說我還以為是演員呢。
    “...夫人,小弟弟是您的兒子吧?他迷路了,我順路,就幫他一起找您。”
    “太謝謝您了?這樣吧,我給你些錢。”說著,大美人就掏出幾張紅票子。
    “這可使不得!舉手之勞而已,孩子用錢的地方多著呢,您留給他吧。”
    “...您知道了?”雖然還是微笑,但隱隱透露出幾分為難之色。
    “額,是啊,他剛剛在路上和我說了。您...加油!”
    “謝謝。事實上,倒是他一直在鼓勵我,讓我堅強,說什麽死亡並不是生的對立,僅僅是不同的階段。也不知道,從哪學來的,一套一套的。”看著她流出的眼淚,我不住有些心痛,遞過去一張嶄新的紙巾。這種事,活著的人應該會更難過,她不得不獨自承受一切。
    “小弟弟確實非常人。孩子都如此豁達,咱們大人就更沒理由垂頭喪氣,您說是吧。”
    “謝謝您,先生,您真是位好心人。”
    “不不不,過譽了。”
    “哥哥,我剛剛說的,你真的不考慮?”這孩子說的自然是我給他當後爹的事。
    “什麽事情?”
    見美女開口詢問,我竟然臉紅了起來。
    “沒沒沒,沒什麽,小孩子開玩笑呢!嘿嘿。我,我先走了,我老板等我呢?有緣再見。”
    我實在沒有想到自己竟然會害羞。換以前,遇到這麽漂亮的美女,無論如何也該要個聯係方式什麽的。合情合理對吧?
    “確實合情合理。”
    “我去,大姐!嚇我一跳!”該死的,我不知不覺居然就走回來了?!她也是,這麽快就不坐禪了?
    “怎麽不去給人當後爹啊?小帥哥。開心吧?看你一路還蹦蹦跳跳的呢?”
    “你...你就知道瞎說。我怎麽能娶一個離過婚,還帶個拖油瓶的人呢!”
    “喲!也不看看人家長得那叫一個花容月貌,就是再多幾個拖油瓶,怕是也一堆人願意娶她吧。”
    這分明是赤裸裸地嘲諷,明顯是詆毀我的人格...不過,我什麽時候有過人格啊?
    “你,你這是窺探他人隱私,簡直豈有此理!說說你自己,在這獅子前麵跳什麽大神!裝神弄鬼的。”
    “真是笨豬,這哪是獅子?這叫獬豸!”
    “謝智?啥玩意?沒聽說過。”
    “真是笨蛋。另外,可不是在裝神弄鬼,我也算在發願,匯報工作。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
    “不知道。”
    “...朽木不可雕也。算了,走吧,我請你坐船。””
    “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
    兩個人包了一條船,一前一後地坐在了船最兩頭的兩個椅子上。對於湖景,小芳完全沒有興趣,見過太多了。
    “大姐,別唱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是小學生呢。”
    “那你唱給我聽。”
    “我不會。”
    “這都不會?真是笨蛋啊。算了,先欠著,以後再唱別的。”
    “甚至不記得剛剛大姐帶我去劃過船了,好像我睡著了,是啊,太累了。我自認心態很好,可這些日子以來,身體過度勞累就罷了,精神上也飽受折磨。
    “想什麽呢。趕緊吃飯。不是,吃麵。”
    辛苦這麽久,換來的僅僅是一碗二十塊錢的炸醬麵。我究竟為誰辛苦為誰甜啊?
    “別難過,晚上請你吃好吃的。絕對好吃。”
    罷了罷了,她就是騙我,我也無可奈何,誰讓咱命賤呢。
    下午在車裏我再一次睡著了。我打了一輛出租車,大姐非要讓我坐副駕駛。司機師傅挺能聊,從房價聊到了裝修建材,可惜口音太重,我很多細節沒聽明白,而且午後的日光透過窗玻璃,照得我更加昏昏欲睡,不久便進入了夢鄉。
    “...嗯?幾點了。”
    “快四點了。”
    我下車時已經快到四點,據大姐所說,剛剛堵了一路。
    “啥?大姐?咱們還要爬長城?”
    “當然。”
    “你還有力氣啊?”
    “不一定唉,不過如果實在不行,你可以馱著我嘛。沒事的,來都來了,不到長城非好漢。”
    “歐呦,謝天謝地哦。你還是讓好漢馱好漢,英雄背英雄吧,我這頭狗熊可頂不住了。”
    “好吧,那今天就不用走到頭。”
    “我想問,走到頭是哪啊?”
    “這我真不知道了。也許能走到嘉峪關也說不定哦。”
    “啥?嘉峪關?那不是都到河西走廊了?好幾千公裏呢!”
    “喲,看來你地理學得不錯。”
    我可沒心情陪大姐胡鬧,約定好了,隻要我不願意了,隨時掉頭班師回朝。
    詭異,太詭異了。我料到了會有這麽多人,卻不該是眼前的情形。
    所有人,是的,是除了我倆之外的所有人,全都以同樣的速度朝著長城那看不到便的盡頭如同行屍走肉般離隊行進。雙瞳放出白森森的冷光,步伐也一顛一顛,四肢幹枯得像城下的老樹皮,頭發比初見時的大姐還糟。不過長城倒確實長,一堆大石塊堆在小山包包上,別說古代騎兵,放到現在陸軍也很難硬翻過來吧。
    “他們是同一個旅遊團的?什麽旅遊團能有這麽多人?”
    “領頭的是白無常。”
    “不是鬼嗎?你別開玩笑了...”
    “開什麽玩笑,是泰山府君派來的。”
    “這,這些都是死人...”
    “要死的人。”
    “我,我不玩了,我不玩了!回家。”二話不說,我立刻攥緊大姐的手,撒丫子就從邊上的台階往回跑。我真的怕了,就算她說的是唬我的,可眼前詭異的場景讓我不敢再停留。
    大姐難得沒有騙我,真的請我吃了大餐。
    剛烤好的烤鴨皮滋滋冒油,蘸上幾粒白糖,汁水裹挾著剛剛被融化的糖液在嘴裏瞬間迸開。
    “我第一次知道,烤鴨還可以這麽吃呢!”
    “真是鄉巴佬。幸好在包間裏,不然給外人看見了,真是丟我臉。一整盤大蝦,我還沒嚐,你就全掃光了。”
    “好吃啊,沒辦法。今天謝謝大姐了,嘻嘻。”
    “不客氣。”她竟站起身來,端起酒杯,朝著我做出敬酒的姿勢,“來,我敬你一杯。”
    “喲!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可擔當不起。你這樣,我得換大杯。”
    我斟了滿滿一碗酒,和她碰了一下,一飲而盡。
    “不是,你等等。”大姐並沒有喝下那小杯酒,而是全撒到了腳下的半圈地麵。“這,這是敬天?敬死人呢?”
    “對啊,你以為呢?”
    “...””
    晚春時節,無人的山路上,小芳換上了純黑色的襯衫,而抽風則同樣穿著黑色的西裝。小芳素日裏從不穿西裝,家中隻有一件壓箱底的休閑西裝,今天早上抽風翻箱倒櫃,又讓小芳用熨鬥熨平,疊好放在包裏,剛剛才想起套在身上,但是,畢竟是小芳的衣服,終究是大了,她隻好把袖子卷了兩道。
    “大姐,別說,你這樣真像黑社會大姐大。”
    小芳之所以這麽說,不僅是因為這件黑色休閑西裝的襯托,畫龍點睛的是大姐戴著的銀絲眼鏡。
    “怎麽?”
    “你這樣的搞笑女都能整出一副高冷氣質。”
    “...”
    這座山隻有一二百米左右,山道平緩,二人一邊爬山一邊閑聊也毫不費力。山腳下買票時,售票員告誡過小芳:“確定要買票?山上所有設施設備都在整修,沒啥玩的。”
    確實,完全沒見到其他人參觀。
    “難怪大姐心神不寧,還要穿一身黑。
    “昨天早上,他就快不行了。今天淩晨的時候,去世了。”
    原來,大姐有一位認識多年的網友於今日不幸離世。那麽,今天是來上山拜祭?昨天,她在金獅子門口,難道是祈福?
    “大姐,你的朋友,安葬得挺快啊。這才幾個小時,就運到上山埋了?”
    “...你個笨豬,我遲早給你氣死!知道這是什麽山嗎?知道山裏的埋的老人家幾歲了?”
    “那咱們來幹嘛?”
    “是任務。我是公私不分的人?”
    “這可不好說。”
    大姐沒有再生氣,沉默了好一會,開始主動給我介紹起了這位朋友。
    二人在中學是因為一次遊戲認識,那位網友的ID叫做“星”。星玩遊戲很菜,菜得特別,但大姐也不遑多讓。就這樣,兩個人反而一起度過了許多美好的時光。
    “後來,他還給我拉進了工會裏...其實,我不太會社交。他們覺得我很老實,認為我說話實在。後來我才知道,除了我以外,他們所有人現實中和網絡上完全是兩幅麵孔。隻有我例外,網內網外一個樣。”
    我沒有網友,但也覺得大姐老實得過分。網絡上,誰也不認識誰,大家都是以虛構的身份相處,現實中不敢說的大可以在網絡上表達。如果隻是為了表達真實,網絡還有什麽意義?去現實中找不是更好。
    “因為我現實裏也沒有朋友。”
    “大姐會沒有朋友?我不相信,我覺得你挺能折騰的。”
    “我有開心或不開心的事情都會找他,因為隻有他會搭理我。”大姐並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也許不想回答,也有可能沒辦法回答。
    她和網友一直保持聯係,但漸漸的,她察覺到對方回複她的頻率以及內容都在減少。
    “他的語句越來越簡潔。開始還好,但時間久了,我覺得他可能談戀愛了,沒時間搭理我。這其實沒什麽,我就算會不開心,但一切也在意料之中。”
    事實上,星自小患病,一直處於生與死的邊界,隨著身體的一再惡化,他能做到的回複也越來越少。
    “大姐,你節哀。”
    “我有心理準備了,隻是沒想到會這麽快,這麽突然。昨天還好好的一個人,和你說笑,為什麽今後卻再也見不到了?”
    “...”大姐沒有流淚,隻是默默地訴說二人的往事。
    “他是自己選擇結束這一切的。不想再受折磨,也不想再拖累別人。他明明這麽年輕,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人。為什麽呢...”
    “大姐,一個人可以選擇並決定自己的生死,不論對錯,都是了不起的。生死即涅槃,他破除了眼前的種種虛妄,看破了生死,二者並無差別。他本人尚且都不為此難過,怎麽你倒是看不穿了。”
    “...嗬嗬,你小子?!怎麽說出這番話來了?你是小芳嗎?”
    “怎地?不許我學習啊。這麽些時日,我多少也有些長進好吧。”
    “好,聽你的。咱們加速吧,快中午了。”
    山一點都不高,也沒有人擠人,我很快就到了山頂。
    這座山平平無奇,絲毫沒有特別之處。倒是來時的一塊石門上刻著八個奇怪的字,我看不懂,寫得一筆叼糟龍飛鳳舞。
    “一人得道,雞犬飛升。”
    “噫,好好的一座青山,怎麽寫這麽醜陋的字,還是貶義詞呢。”
    “笨蛋,不懂了吧。這才是應景呢。全國就這裏最適合這八個字。煉丹修長生,古代越是達官顯貴越是追求這些虛無縹緲之物。”
    可不嘛,人家有錢人,家大業大,當然希望好東西能一直供自己受用。俺們這些窮人,活那麽久幹嘛啊,還嫌遭的罪不夠嗎?
    “還得是你這樣的笨豬格局大些,不是隻想著自己長生不老。”
    “當然,早死晚死都得死,不如瀟瀟灑灑和喜歡的人一起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好過一個人孤苦長生。”
    也許是被我的灑脫所感染,大姐終於不再悶悶不樂,展露了笑顏。她開心與否倒是與我不搭噶,但至少身邊有個笑嘻嘻的傻大姐一定勝過愁眉苦臉的怨婦。
    大姐在金錢上的觀念,我至今沒有弄懂。明明願意花大幾百請我吃大餐,但現在卻連公交車都不願意讓我坐。在步行了整整兩個小時之後,我終於找到了一家小餐館。
    “小芳,這裏物價好低啊。一碗牛肉湯加一塊燒餅才十塊錢。”
    “老板,我們來十份。”
    老板用驚訝的目光看著我,反複確認我到底有沒有說錯話。
    “不用擔心,我們能吃。才十份,那都算減肥餐了。”
    每天這般長途跋涉,我也有些罩不住。單說今天,目前為止,已經至少走了十幾公裏。
    我彎彎繞繞,絲毫沒有心情旅遊,再穿過無數個大街小巷後,竟然來到了一座城牆下。
    “哇,大姐,我還是第一見到城牆呢?”
    “第一次?長城不算?”
    “這能一樣嗎?”
    按照大姐的說法,眼前的城牆經過了多次修繕,最老的部分可能得有兩千多年的曆史。
    “這是文物吧?怎麽還能參觀?”
    “參觀?說你笨,你還真是不開竅。可不止參觀,裏麵實打實是老百姓的居民區好嘛。”
    “這裏有人住啊?”
    “廢話,人老多了。真是鄉下大哥不識貨,土包子。”
    這我沒法反駁,從小生活在城市裏,都是現代化的住宅,從來不知道城牆是個什麽玩意。
    “走!我們進去轉轉。”這會竟然是我比她興奮,這麽多天以來,我第一次有了遊玩的心情,滿血複活。
    “你急什麽,咱們先在城牆上走一圈。”
    “啊?要繞一圈...這不好吧,我看路挺長的。”
    “這才哪到哪啊?你以為在西安呢?這一圈連八公裏都沒有。很快的。”
    “八公裏?”完了,這雙腿又要報廢了。
    可是話又說回來,城牆上的風景著實不錯啊!”
    “我要飛,我要飛!”
    看著小芳發了瘋,忘了情,抽風也隻得捂臉狂笑。多日以來,她第一次意識到,小芳也有孩子氣的一麵。往日裏,縱然他總油嘴滑舌嬉皮笑臉,卻不會讓人覺得幼稚,唯獨今天生氣勃勃,滿載著童心在牆上的東南風中狂奔。
    “我說老弟,你消停點吧,可別丟人現眼了!多大的人了!”
    “我不管,趁年輕,趕緊瘋。”說罷,小芳一把牽住抽風的手,拉著她一起在城牆中狂奔而去。這番舉動,竟讓抽風老臉一紅,但身體卻沒有絲毫抵抗,任由著小芳帶著自己遨遊。
    以城牆下路人的視角看來,今天算是活見鬼了,也不知道哪家精神病院大門沒鎖好,放出兩個奇跡行者在城牆上一路嘎嘎亂吼亂跳。
    ““姐,這是什麽東西?垃圾站嗎?”
    眼前出現了一個很奇怪的圓形的類似小山包形狀的建築,因為視線阻擋,所有我看不清裏麵有啥。
    “這個叫月壩,是一種排水係統,可以防範積水倒灌這類洪澇災害,算是全國獨一無二了。”
    “原來如此...姐,咱們歇會吧。其實我累了。”
    “叫你跑這麽快?還帶著老娘一起出醜。”她敲了敲我的頭。
    坐到城牆上的長椅上,我眺望著城下不遠處的護城河,感歎著說道:“姐,咱們能去河上劃船嗎?”
    “做夢呢老弟,護城河能給你隨便亂玩?”
    “可我們那裏的護城河就可以劃船。”
    “你們那破地方,城牆都拆幾十年了,能一樣嗎。”
    “好吧。”
    “你真想劃船,就半夜帶條充氣皮劃艇俏咪咪一個人去。”
    “你不和我一起?”
    “你要去我就去唄。反正逮到了就說是你唆使的。”
    “姐,你說這城牆,還有護城河,為什麽要圍城一圈呢?”
    “這也叫問題?不圍成圈,那不成長城了。”
    “人生好像也是一個道理,就是一個圈。忙得團團轉,到頭來,都一樣。”
    “...”
    上午那座山,大姐說是風水寶地。山上的石頭變成木頭,木頭又再變成石頭,周而複始,正是脫卸剝換之相,也代表人的脫胎換骨。可我看來,人也好,動植物也罷,都隻是循環的一個階段罷了。死亡的擔憂不過是執著於未來的恐懼,如果明確告訴我,死了以後會變成一塊石頭,也就沒什麽了。
    “你小子,最近跟在我後麵,還真有些長進了。”
    “姐,你也太小瞧我了?我確實沒你聰明,可聰明難道就得全放在腦子裏,然後從嘴裏說出來。”
    “唉,是我小瞧你了,身體力行比什麽都有能耐。”說著,大姐起身,連帶著把我也拽了起來。“好了,咱們繼續,等走完了這一圈,我請你喝奶茶。”
    “當真?”
    “君無戲言。”
    這是連日來我最喜歡的一個下午,大姐的笑容像春風一樣和煦。太陽微微斜,撒落到城牆上的每一塊古磚。晴空萬裏,不見一隻蒼狗,倒是有幾隻南燕歸來,發出欣喜的啼鳴。
    遊經東南西北四個方位的城牆,東風將我倆的衣衫和頭發吹出不同的角度,陣陣花草葉香也被夾雜帶過。
    “卷簾試約東君問,花信風來第幾番?”
    “啥?”
    “不知道就算了。以後就懂了。”
    石板路向下是草坪鋪就成的斜坡,孩子、老人、青年男女各有各的風采,沒有了昨日的死氣,一副勃勃生機萬物競發,就在眼前。
    電線杆子在風中穩如泰山,作為一種另類的紐帶聯絡者千家萬戶。車輛行人仍有不少忙於生計,我不清楚他們出於何種動機,但大家都活著,沒有人例外,更沒有誰是特別的。
    “小芳。”
    “嗯?”
    “我有個想法。”
    “什麽。”
    “你覺得這個地方養老怎樣?”
    “非常棒了。”
    “你說說,哪裏好?”
    “山清水秀,空氣還可以。物價不高,房子應該也不貴。古城雖然麵積不大,但麻雀雖小肝膽俱全。”
    是的,一圈走下來,整個城內幾乎所有的建築設施都被我看了個遍。有新建的居民樓,也有老式小巷子。商業區人聲鼎沸好不熱鬧,但拐角處居然還有小花園,小湖泊周圍坐了許多老人孩子。
    “你這就沒見識了。這裏的氣候和你家幾乎沒有區別,我以後還會帶你去更好的地方。不過這裏,也確實可以當作一個備選。”
    “還有更好的。”
    “是啊。以後,咱們老了,就隨便挑一個地方養老,安度晚年。你覺得怎麽樣。”
    “可以啊!”這是大姐提過的最靠譜的一個建議了,我完全讚同。不說別的,以她的資產,在哪過得應該都不差,我也算沾光了。
    但是,我又一次上了她的當。
    “不是吧!姐,真的就喝奶茶啊?”
    “怎麽了,喝奶茶委屈你了。”
    當然,我不是個挑剔的人。喝雪王就雪王吧,我沒有任何意見。可為什麽晚飯都不讓吃了?
    “奶茶不是挺好喝的。”
    “我沒說不好喝啊。可是,大姐,你沒說過今天咱就隻剩下一杯奶茶了,飯呢?我餓啊。”
    “切,有奶茶就不錯了,吃什麽飯?喝了一下午東南風,還沒飽啊。”
    “你不餓啊?”
    “餓啥?二十杯奶茶把我都喝撐了。”
    我沒有辦法,這裏我沒有選擇的權力。坐到了公交車裏,我強烈要求和她換了個座位,換到了靠窗的位置。古城裏街邊開了許多小商小販,我隻好望梅止渴了。
    就在公車開到城門口時,一道光竄進了我眼中。夕陽西下,我第一覺得太陽這麽大,行人以及遠處的柳樹在我的眼前成了數道沒有線條的黑影,磚瓦在餘暉的映襯下顯現出漸變色。護城河的水麵將太陽的倒影斜斜拉長,拖動著它跟隨我一路前行。遠處的村莊生氣嫋嫋炊煙,我仿佛聞到了鍋巴燒糊的味道。
    “姐,我更餓了,咱就吃一點東西吧?”
    “...你這個廢物,幹啥中用啊?”話是這麽說,可大姐還是心軟了,“得了,任務完成了,咱們趕緊回去,我給你做飯吃。”
    “太謝謝你了,大姐!我愛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