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鸞(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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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本以為我今天已經夠倒黴了,直到我看見了大姐。
    昨晚沒有睡好,隻覺渾身燥熱,被子被蹬飛老遠。可是空調調低之後,又冷得發抖,不住地流汗,越來越冷。我隻得光著腳丫子趕緊摸黑找回地上被踢飛的被子,隨後繼續在沙發上蜷縮成球。
    到了早上,我果然發燒了。我並不認為是吹空調吹的,很明顯,一定是因為昨天坐了大擺錘和過山車這種玩命的項目。萬幸是燒得不算嚴重,應該不會耽誤今天的行程,否則大姐又該不高興了。
    一點胃口都沒有,但不用想,大姐絕對還是要吃早飯的。
    就在這時,我聽見臥室裏似乎傳來了些微動靜。我趕忙躺到沙發上,蓋好被子,裝出一副更加虛弱的姿態。如果能以此博得同情,大姐應該會因為憐憫而給我加工資吧。
    遺憾的是,我居然高估的大姐。
    “小芳!幫我!快來!”
    好嘛,她是真的厲害。當我衝進臥室時,竟發現她的左臂已經打上了石膏。
    “從哪弄來的石膏啊?我怎麽不知道我家有這玩意兒?”
    “別給我廢話,快幫我穿衣服。”
    ...說是穿衣服,其實就是穿襪子。她穿的還是那天那件哆啦A夢睡衣,今天看來是不準備換了。好吧,一隻手穿襪子多半是不方便的。
    “你不會就穿這個出門吧?”我謹慎地問道。
    “怎麽會,一會還要再披一件羽絨服呢。”
    “又是冬天?”
    “初冬,不冷的。”
    也好,冬天趕路其實比夏天好,如今的氣溫,可真能熱死個人呢!
    “給我梳頭。”
    “怎麽梳?”
    “這都不會?你頭發也不算很短吧?沒梳過頭?”
    “從來不梳頭,最多用手指扒拉兩下。”
    “...真是沒用,笨豬...算了,你隻管順著梳就行了,慢點啊,我頭發容易打結。”
    我按著她的要求梳了足足五分鍾,這女人,年紀不老小了,頭發倒是一點不見少,又厚又長。
    “我給你紮起來吧,一會出門應該也不方便吧?”
    “喲,想得還挺周到啊。”
    我更不會紮頭發,反正頭繩綁上了兩圈,最後再胡亂盤成了一個球球。完成後,我還稍微使了點力拽了拽,嗯,十分牢固啊。
    “你還說你不會?明明挺厲害的。”
    我沒有回話,不是因為別的,僅僅是因為我身體不太舒服,不想再說話了,剛剛那番種種已經耗費了我大半的精氣神。
    “一會,帶你去吃點藥吧。”
    “你看出來我不舒服了?”
    “我又不像你,笨得像頭豬,一眼便知。”
    “那你還使喚我做這做那的?!”
    “公私要分清。”說著,她竟用僅剩的那隻手拍了拍我的頭,真把我當狗了?
    “咱們吃啥啊?你昨晚不是說今天不用我做飯嗎?可早飯呢?”
    “咱出門,門外早就準備好了。不過,還要再勞煩你,幫我把靴子穿上。”
    “你詩人啊?周扒皮看了都落淚!”
    話雖這麽說,我還是照她的吩咐辦了。趕忙從櫃子裏隨手取出一件冬天穿的襖子,便跟著她走到了門口。
    大姐的腳真是不小,居然穿這麽大碼的鞋,虧我以前竟然沒注意到。
    “我說,你今天是不是忘記刷牙洗臉了。”我一邊幫她穿鞋一邊問道。
    “剛剛不是用漱口水漱過口了嗎?我一隻手多不方便啊,你也不知道心疼人家。”
    “額...”看出來了吧,這麽大人了還裝小孩撒嬌,我看著直想吐。
    沒等我再嘲諷她第二次,一掌便劈頭而下。身法走位刁鑽如我,肩膀也被結結實實挨了一下。大姐武力值不可小噓,就算今天我二人皆是殘血狀態,恐也難以戰勝。
    “飯呢?”
    “別催了,開門出去就是了。”
    再一次,依照傳統,她念動了真言:“咽咽學楚吟,病骨傷幽素。秋姿白發生, 木葉啼風雨。燈青蘭膏歇, 落照飛蛾舞。古壁生凝塵, 羈魂夢中語。””
    明亮的開放式辦公室裏,鍵盤敲擊聲此起彼伏。一位女青年正坐在工位上,太陽穴像被兩根無形的錐子緩慢而堅定地鑽刺,每一次心跳脈衝都能給她帶來一陣悶脹的搏動痛。電腦屏幕的光線變得格外刺眼,她不得不微微眯起眼,手指反複用力按壓著兩側額角,幾乎快要把頭骨搗爛。桌上放著一杯早已涼透的黑咖啡和半片止痛藥,可惜收效甚微。
    同事走過來討論方案,聲音在她聽來像是隔著一層厚厚的棉絮,又帶著尖銳的回響。她努力集中精神,擠出笑容回應,但額角滲出的細密冷汗和微微發白的臉色還是泄露了她的不適。會議通知又彈了出來,想到會議室那盞刺目的頂燈和封閉的空氣,她的胃裏又是一陣翻攪,深吸一口氣,悄悄把手機調成勿擾,在便簽紙上寫下:“抱歉,頭疼發作,線上參會。” 她的孽,是這如影隨形、無法預知的鈍痛,像背景噪音一樣侵蝕著專注力、社交和工作效率,將日常切割得支離破碎。
    可別以為這時是夜晚,就是真真實實的清晨。
    抽風和小芳這次竟然傳送來了一間辦公室。沒想到剛開始工作,大家便忙得不可開交。不,確切來說,並不是剛開始,而是從昨天一直持續到了現在,每個人恐怕都在崩潰的邊緣掙紮。
    “風姐,說好的吃早飯呢?這是想讓我當牛馬啊?”
    “你,去問她,她知道。”抽風所指正是這位半死不活的女青年。
    “她?這位妹妹看著快死了好像?”
    “廢什麽話?”
    女子腦袋後似乎裝了鏡子,小芳離她尚且還有三五米,她便猛地轉頭,起身,如打了雞血一般鞠躬說道:“先生,您的餓死了嗎外賣已經送到休息區,請自行拿取。”
    說罷,正欲坐下,卻“轟”的一下倒地昏迷。
    片刻後,休息區的沙發旁,小芳正拿著幾張廢報紙給女青年輕輕扇風,連抽風也用僅剩的一支胳膊端著杯白開水。
    “...我,這是怎麽了?”迷迷糊糊睜開眼,看見的第一人是一位相貌清秀的英俊男青年,正是小芳。
    “嘿嘿,美女,你沒事吧?”小芳動作雖是在照顧她,可仍然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啊?這是我的聯係方式,有需要可以找我,報酬不多,請我吃飯就行。”
    沒等女子反應過來,便聽見一聲慘叫,原來,抽風已經一個斷子絕孫腳將小芳踹飛到了一邊。
    “哇,大姐,你至於嗎?”
    “你還好意思說?你是有多饑渴?忘了我們來幹嘛的?趕緊吃飯!”
    “怎麽埋怨起我來了?別人的小弟都是吃香的喝辣的,我倒好,這麽幾天,連個正常女人都沒見過。說句話還要打我?”
    眼前兩個奇怪的人再沒有管過自己,而是不斷地撕逼爭吵。女子雖然渾身不自在,但想起工作未完成,在嚐試了三次之後,終於艱難地從沙發爬起,順手接過抽風手中的那杯水,一飲而盡,隨後邁著沉重的步伐,灰溜溜地回到工位,繼續幹活。坐下之前,還不忘朝著二人所在的方向鞠了一躬。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大姐一個人足足吃了十碗熱幹麵。
    我沒有想到今天的出生地竟然選在了別人的辦公室,我倆像局外人一樣在這大吃大喝,屋子裏的男男女女壓根不予任何理會,或站發呆著或走來走去,總之都如同僵屍一樣。
    剛剛難道遇見一位長相甜美可人的女孩,就怪大姐和我吵吵,把人家嚇跑了。我吵不過她,也懶得再多說話,太難受了,身體的不適讓我沒了往日的心氣。
    “呐,拿去。”
    “這是什麽?”
    “藥啊。你發燒了,吃下去會好一些。”
    “...謝謝啊。”
    “我,我剛剛態度不好,過去的,就不要再提了。”
    喲,大姐也有服軟的時候。哦,我知道了,一定是因為胳膊傷了一隻,現在如果要是惹惱了我,倒黴的可就是她自己了吧。
    “行吧,我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正欲找水喝藥,卻發現這裏都是些咖啡濃茶之類的飲品。
    “就這個吧。”大姐遞來的是一瓶牛奶。
    “牛奶能就藥喝?”
    “又沒說不可以,試試唄。”
    吃完藥之後,我意識到了一個問題。這間休息室裏雖然吃的喝的一大堆,但全都是高油高鹽高糖的垃圾食品,飲品也都是含有大量***的。而此間辦公的員工全都處於超負荷運行中,如此下去,怕是對身體更加不好吧?
    “看不出,你還這麽好心?哀家準備上路了,扶我起來。”
    我狠自己的這種條件反射。雖然我沒她有錢,但生活也算瀟灑自由,現在卻被別人如此使喚,把我當成安德海還是李蓮英了?我本想嚴詞反駁她這套輕蔑的用詞,但轉念一想,她給的實在太多了。
    離開這間糟心的辦公室,我竟然直接來到了一家博物館。
    “陪我走幾圈。”
    “陪你沒問題,但你別指望我給你講解,我啥都不懂,曆史從來沒考及格過。”
    “笑話,我要是連你知道的都不懂,那我真不如直接埋了吧。”
    吃了藥,我的額頭開始冒大汗珠,渾身一陣燥熱。我知道,大姐是在一邊逛一邊給我講解,可我沒法回應她,我實在是太難受了。回想起幾天前安康的體魄頓時生起了一個念頭:隻要讓我恢複如初,我寧願不要工資...不,是少要些工資。
    麵前的是一組鍾?我視線有些模糊,耳邊也因為人群雜亂的聒噪解析不清大姐的聲音。她好像對著鍾指指點點,做了一些敲鍾的手勢,她該不會想說,這些鍾是她以前用過的吧?
    她對這裏的每一件青銅器都十分熟悉,我又在想,她會不會就是做考古研究的呢?
    這是把劍,我不明白,一把還沒有我胳膊長的小巧鐵劍,為什麽周圍圍滿了人群。我雖然身體虛弱,但依然還是按照大姐的吩咐幫她開路。終於,我擠到了離玻璃最近的位置,可以一睹芳容。
    遺憾的是,行到此地,我再沒力氣聽大姐講解,最後,就記得她的右手做了好幾個劈砍的動作,莫不是想用劍斬死我?
    後來,我根本記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到了過道間的長椅上,好像還睡著了。
    哇,舒服多了。
    “好了?”
    是,大姐?她坐在我身邊,大腿抵著我的頭,隨後她輕輕一用力,我便啪的一下跌在了地上。
    “喂?你幹嘛啊?”
    “去,接杯水。”
    “我是病人,有你這麽對待病人的嗎?”
    “誰不是啊?再說了,你不是已經好了嗎?”
    “我...我好像確實好了。”
    “去吧,照顧下我這位身患殘疾的可愛女人吧。”說著,她還瞪大了雙眼,對我眨巴了起來。
    真惡心...
    “哪裏有熱水?”
    “當然是熱水間啊,笨豬。”
    “我也知道,可熱水間在哪?”
    “和洗手間的水池挨著的。哎,你可別問我洗手間在哪。呐,這上麵牌子寫得明明白白。”
    確實,指示牌寫得很清楚。
    衛生間裏,一位中年大叔居然對著鏡子準備刮胡子。這個對常人再簡單不過的動作,對他卻是一場艱難的挑戰。
    我感覺他的脊柱像一根僵硬的鐵棍,無法靈活地彎腰低頭湊近洗臉池。像轉動一個生鏽的門軸一樣極其緩慢,他先將整個上半身一點點側旋,隨後勉強看到了鏡中自己側麵的下巴。
    他一手撐著冰冷的瓷磚台麵以支撐僵直的腰背,另一隻手拿著剃須刀,動作笨拙而小心,每一次抬手都牽扯著背部深層的疼痛和僵硬。水龍頭沒關緊,細微的滴水聲格外清晰。鏡子裏映出他緊抿的嘴唇和額角因用力忍耐而凸起的青筋。
    刮完左邊,他停了下來,大口喘了幾口氣,像是準備開始積攢力量進行下一次艱難的轉身。他真造孽,恐怕這樣的畫麵將日複一日,滲透在每一個細微動作裏的僵硬、疼痛和受限,是連打理自己這樣基本的尊嚴都變得如此費力而緩慢的磨損感。
    我對他竟有了份同情,畢竟我剛剛才有所好轉,好了傷疤忘了疼也不至於這麽快。
    沒有再理會他,要不快點接水,大姐又得叫喚了。
    該不會腦子真的燒壞了?這麽快就已經下午了?
    “我吃好了。”
    我吃好了,她真敢說,一頓飯吃了十八碗熱幹麵?這TM是正常女人的飯量嗎?
    “你這麽喜歡對我評頭論足是吧?”
    “我哪敢啊。隻是總忍不住流露出對大姐您的尊重與敬佩,您這樣的奇女子,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
    “這還差不多。但是就不能說點好聽的話?”
    “你還在意這些?我覺得不論我說什麽,你最終不還是該幹嘛幹嘛,從來不會受到別人的言行而動搖。”
    “我不管,我就是喜歡聽好話?你今後多說些好聽的,以往你不是挺能說的嗎?”
    “...女人啊,就非要聽假話...”
    其實,大姐以往對我就蠻熱情。而互懟已經成了日常習慣,並不能說明什麽。但我十分確信她今天格外殷勤,是因為怕我真的嫌棄她。
    可算是弄清,眼前的大河必定就是長江了,左右望去有好幾座長江大橋,岸邊也停靠了好多條能過河的船。但是,大姐卻選擇了一條最長也最老的橋徒步走過去。
    冬天氣溫很低,盡管已經下午,江麵仍然裹著層厚霧氣。到了橋上,一股子汽車尾氣撲麵襲來彌散在四周,我隻好捂著鼻子快速通過。怎奈何大姐還慢慢悠悠閑庭信步。
    “咱們就算想欣賞江景,也好歹去岸邊吧。橋上車水馬龍,又吵又難聞。我可告訴你,我才剛好沒多久,要是又倒下了,就沒人伺候你了。”
    聽我這番說辭,大姐難得沒有任何反駁,隻是點著頭嗯了一下,隨後一把挽住我的胳膊,和我並肩快速通過了大橋。
    橋下有一條長長的江灘,大姐找了處僻靜的地方和我並排坐下。我覺得她更奇怪了,似是憂心忡忡,有什麽事情讓她無名擾躁著。
    “你...胳膊疼了?”
    謔,她竟然扭過頭和我對視,這是要幹嘛?
    “我臉上有東西?”
    她還是搖搖頭。
    “...大姐,我雖不是好人,但如果你遇到了困難,隻要不是特別費錢,我還是願意幫點小忙。所以你,到底怎麽了?”
    她歎了一口氣,問道:“那我問你,如果,我是說如果,我這條胳膊沒救了,並且還要截肢,怎麽辦?”
    “我?我怎麽辦?我沒學過醫,不懂截肢。”
    “你個死豬!聽不懂人話啊。我是說,如果我殘疾了,是不是就不好看了。”
    “嗨,我當什麽事呢。你本來也很一般啊,哪裏好看了?”
    看來,這件事是她的真心話。因為,大姐竟然沒有打我,太不應該了。
    “...果然,大家都喜歡好看的人。”
    “也不是,你可是很有錢的。”
    “如果我錢也沒有了呢?”
    “不可能吧?”我也很訝異,因為我第一時間想到的竟然不是她付不起我的工資了,“那就沒錢唄。像我這樣的窮光蛋,日子不也照樣過。”
    “這樣就沒人喜歡我了。”
    “你很在意別人喜歡你啊?”
    “...再如果,我還是個殘疾人,少了一直胳膊。是不是更不招人待見了。”
    “...”我竟然沒有脫口而出說謊騙她,如果是以往,我一定會挑好聽的說讓她高興。
    “...果然。”
    “大姐,我不至於這麽不夠義氣。你要是真混成那樣,可以試試投奔我。留你住宿一段時間,管你幾頓飯還是沒問題的。”
    “真的?”她怎麽如此在意這個問題。難不成,她說的都是實話?我有點後悔了,萬一這被她纏上了,我還怎麽神龍擺尾啊!
    “額,應該是真的...吧?”
    “我們拉鉤。”
    “啊?”我竟真的鬼使神差地和她拉起來鉤。
    “先前,我的講解,你是不是沒聽啊?”
    “額...隻是記性不好。你給我時間,我會想起來的。”
    “少來,我再給你講一遍吧。”
    “啊?哦,好,你說吧。”
    就這樣,在夕陽映照的江麵前,我倆居然上起了曆史課。”
    小城中隨處可見由裸露岩石堆砌成的小土坡,灰白色的印記是被夾雜著水汽的風侵蝕而成。這該是抽風二人幾天以來來過的最小的一座城市了。
    二人並排散步,一人一杯南瓜做成的奶茶。
    “大姐,咱們隨便找家路邊攤吃點吧?我餓了。”
    “我好不容易打聽到一家好吃的麵館,怎麽能隨便呢?”
    “可在哪啊?”
    “這...我就是記不得了嘛,不然幹嘛走這麽久啊!你個笨豬。”
    “請問,他們家到底有啥有名的麵條呢?”
    “這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反正是家網紅店。”
    “哈?你不早說,早說我肯定不跟著你了。”在小芳的心中,凡事隻要和網紅兩個字沾上邊,一律不予考慮。雖說大部分蛇沒有毒,並且不會無端主動攻擊人類,但正常人看見蛇的第一反應依然是逃跑。
    “怎麽了啊?你不相信我?”
    “得了吧,就你?”
    正說著,二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因為,不遠處傳來了一陣饞人的香氣,應該是一大鍋醬湯的味道。
    “大姐,我覺得這附近一定有好吃的,咱們去看看?”
    “額...還用你說,我也是這麽想的。走!出發!”隨即,抽風僅剩的右手高高舉起,二人抻出鼻子,尋香而去。
    居民樓間的老麵館,煤爐的煙火裹著麵香,把玻璃都蒸出了層白霧,舊木桌椅的涼意混著湯頭的暖香猛地裝到了二人的鼻尖。
    “隔壁桌的婆婆說的是啥?我一句也聽不懂,估計是本地方言。
    “你真笨。人家的意思是,這家店開了二三十年了,她以前住在這,經常來,現在搬走了,但隔三差五還會回來。一方麵是為了打掃屋子,另一個原因就是惦記著這一碗麵。”
    大姐的方言識別能力明顯要強於我,雖然不確定她是不是在忽悠我,至少邏輯上是合理的。
    細麵條躺在醬油色的湯裏,點綴著碎蒜花。我瞧見老板正從冰箱裏取出一大塊像琥珀一樣的粉色肉塊,一刀下去一分為二,裝在小蝶裏,端到了我兩人的麵前。
    剛剛大姐就讓我別急著吃麵,說得先嚐嚐這肉,可如今上桌了,她又阻止了我:“你得就著醋吃,麵裏也得加點醋。”
    “啊?吃麵條為什麽還要加醋?”我心裏更奇怪的是,為什麽大冷天要吃這樣一塊冷凍的肉,不怕涼嗎?
    “剛剛隔壁桌的奶奶說的,本地的麵條一定要配本地的醋。”
    好吧,誰讓我聽不懂方言呢。除了我自己的麵,我還幫大姐加了些醋,誰讓她手腳不方便呢,讓讓她好了。
    我明白為什麽要吃冷肉了。這麽多膠原蛋白,隻有凍著才有Q彈的感覺,配上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麵,一點也不冷。冷盤配醋可以解膩,而熱湯裏加醋,揮發的醋香還可以帶出湯的濃香,一舉兩得。
    大姐果然不負眾望,一個人就吃了八碗鱔絲麵。
    吃飽喝足,我繼續上路。這座小城的街道綠樹成蔭,即使在冬天枝葉也十分繁盛,陽光透過葉片照在身上,一點寒意都沒有。
    我突然有種衝動,如果今後搬來這座城市居住,應該也十分安逸吧?
    “怎麽,你小子要隱退了?”
    “哼,這很難說。人生可是充滿變數的,說不定明天我又是另一個想法。”是啊,大姐昨天還是一副慘兮兮的樣子,今天又恢複了神氣。
    大姐今天是鐵了心不準備乘坐任何交通工具,全程步行。我並不反對,小城徒步,好安逸哦。
    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座小山腳下。說是山,純粹因為牌子上寫的是山,畢竟這座山的高度我目測撐死不會超過一百米。
    “小芳,去幫幫那個小姑娘。”
    正前方,有一個約莫八九歲的小姑娘,她步子邁得很小,步步為營,十分謹慎。周圍不見別的大人,遊客也沒人在意她,倒是大姐難得發了善心,居然讓我去幫她。
    這時間,我分明從大姐臉上看出了一抹怒意...完蛋,又被她看到了我的心聲。
    &neimei,你家大人呢。”話音剛落,我方才發現,小女孩竟然是一名盲人。
    “叔叔,我想去山頂的樓裏看看長江。”
    這是什麽道理?眼盲心不盲?真有人能憑借著心眼看見大江大河?
    “這你就不知道了。眼耳鼻舌聲意,就算缺少了最重要的一環,也不影響人去感知具體的存在。因為你習慣了依賴雙眼,所以才會覺得看不見便感受不到事物的存在。”說這話的大姐。
    好心歸好心,可她除了讓我來牽著小女孩的手,個人並不準備給予人家任何幫助。
    “喂,人家也是傷員好不好,你還能讓我幫她啊?”
    沒辦法,我隻好一隻手牽大人,一隻手牽小孩。
    “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是一家三口呢?哈哈哈...”大姐倒是喜歡找樂子,我可一點笑不出。
    “叔叔,我們要走多久才能到山頂?”
    我雖然很少爬山,但就這點高度,我估摸著,再怎麽著,半小時也夠了吧。不,小姑娘看不見,且得走慢點。
    “一小時吧?應該可以。”
    “好,謝謝叔叔。”
    孩子很懂禮貌,不像身邊這位大姐,倚老賣老,成天對我呼來喝去,完全不懂感恩。
    奇怪,大姐一路上靜若處子,完全沒有要和我們說話的意思,隻是自顧自傻樂一臉笑盈盈。
    我拉著女孩一步一個台階地緩慢上山,待走到一座三五米的鐵塔旁,我提議先坐下來歇會。
    &neimei,叔叔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名字呢?”
    “小花。叔叔你呢?”
    “我...我...我叫...*/小#@!芳...”我真不好意思告訴別人我叫這破名字,所幸小花沒有笑話我。
    “叔叔的名字很好聽,而且和我的小提琴是一樣的名字。”
    “你還會小提琴?”
    “是啊,是院長奶奶教我的。每次拉琴,它就會傳出春天的香味。”
    “院長?抱歉,院長是什麽意思。”
    “我從小就在福利院,院長就像我的奶奶一樣。她還教會了我拉小提琴。”
    我不僅驚訝於盲童居然也能學會拉琴,更為她是孤兒而感到難過。不過,這雖是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畢竟,大多數人都不會願意自己有一個身體殘缺的孩子。
    “小花平時過得怎麽樣?開心嗎?”
    “嗯,我覺得很好,大家都是好朋友,一起學習一起生活,院長是我們的奶奶。逢年過節,還有許多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們來看望我們。”
    “朋友和奶奶一定是真的關心你們,可那些逢年過節才來的,就說不準了,各有各的目的。”
    “不過他們還是來了,不論出於何種目的,我們依然開心。”
    “小花,你還小,大多數情況下,人都是自私的,沒有利益,才不會去關心無關緊要的人。”
    “世事無常,人生必然是孤獨的,本來就是一個人來一個人去,又怎麽會覺得別人的關心是應該的呢?好比我的眼睛,看不見並不是遺憾。大家隻會想當然地覺得身體健康是理所當然,實際上,那才是巧合。接受世界的殘缺,方能貼近世界的本真。”
    這孩子,說得一套一套的,幾歲啊?難不成現如今的孩子都這般早熟?回頭想想,我這些日子可沒少被孩子懟。可氣的是,我竟說不過他們,最後隻能搬出什麽大人小孩的說辭一笑了之。
    “叔叔,那你又為什麽要關心我呢?我們素昧平生,你卻帶著我這個拖油瓶一起爬山。”說這話時,小花的臉上始終保持著燦爛的笑容。
    照理來說,我應該回答她,我僅僅是因為聽了大姐的話照辦而已。但話到嘴邊,我卻改了口:“我不知道。”
    “這就是人生,說不出什麽所以然,皆因緣起。”
    心裏不禁有些開心,比被美女告別還高興。我今天算是做了好事?
    休息完畢,我繼續上路。一切如我所料,這座山即使帶著兩個累贅,登頂也沒有太費力。
    山頂有一座古風小樓閣,按照大姐的說法,隻要登上頂層就能透過長江看到另一座城市。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我忘記了一件事。
    “笨豬,抓緊點啊!”
    是的,大姐有恐高症。這麽點高的地方就把她嚇得直發抖。
    “你真是人菜癮大,自己什麽情況沒點數?非要來這個地方?”我也有點恐高,但身邊一大一小兩個姑娘,我總不好先被嚇破了膽吧。
    “我...我不和你一般見識...趕快抱緊我!”
    沒辦法,這一大一小都需要我照顧,這個家沒有我還真不行呢!
    “叔叔,這是不是就是長江了?”小花精準地指出了山下的那條大江。
    沒想到她不看就能知道?
    “叔叔,色聲香味觸法並無分別,我恐怕比你感受到的還要更加接近它呢。”她甚至笑話了我兩聲。
    說得也在理,我感受到的不過是一眼前望不到頭的江水,以及呼呼江風罷了。當然,還有被大姐拽得生疼的胳膊。
    “小芳,這...這裏好看嗎?”
    哎呦,大姐連眼睛都不敢睜開,還惦念著風景?
    “那,確實很不錯了,連我等粗鄙之人,都忍不住吟詩作對。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小芳小花處!”
    “廢什麽話!看好了就趕緊下去,老娘受不了了!”
    真是個掃興的女人,我連畢生所學都用上了,也不知道誇我兩句。
    下山的路更費精力,大姐年事已高,且皮糙肉厚,但小花可經不起磕磕碰碰,我隻得小心再小心。
    她是個好孩子,雖然眼睛看不見,卻心如明鏡。人生閱曆雖然淺薄,但於短暫的歲月中似乎已經能坦然接受生命的不完整,也絲毫不因此而感到氣餒。我們常人眼中的困難,她多半根本不會放在眼裏吧。
    “叔叔,就到這裏吧,我在這坐著,院長很快就會來接我了。”
    “你確定嗎?叔叔可以多陪你一會?”
    “不用了,你們忙了一下午,肯定早就餓了,快去吃飯吧。”
    見她說得堅決,我不好強求。臨別之際,她伸手遞給我一塊金箔紙包著的巧克力:“叔叔,送給你。今天是世界巧克力日。謝謝你今天陪小花玩。”
    “好,叔叔也謝謝小花陪我玩,不然一下午和這個中年非主流大姐一定得悶死。”
    大姐難得沒有罵我,而是牽著我快速去往飯店。
    好嘛,我還是想多了,剛走出幾百米,一個側拐肘便猛擊我的後背,隨後,她狠心奪走了小花送的巧克力。
    “就你,也配吃巧克力!說誰是中年非主流?!活膩歪了?!”隨後,優雅地講巧克力投入血盆大口,陰陽怪氣地說道:“哎呦,真甜啊,甜在嘴裏,暖在心裏呀!”
    “我...我是誇你。誇你性感成熟,特立獨行,不隨大流。”
    “真的?”
    “那當然,我什麽時候騙過你?你不識好人心,枉費我絞盡腦汁想這些好詞誇你。”
    “可,聽起來不像是好話。”
    看,大姐這都能上當。
    “你不想想,我什麽文化程度?語句有歧義很奇怪嗎?”
    “嗯...倒也是。好吧,算我錯怪你了。晚上請你吃全天下最好吃的東西。”
    “什麽?”
    “到了你就知道,絕對是你沒吃過的。””
    這是一場家庭聚餐,圓桌中央是一盤剛出爐、油亮噴香的醋排,旁邊是熱氣騰騰的白米飯和精致的奶油蛋糕。歡聲笑語中,大家大快朵頤。可中年男子麵前卻隻有一小碗雜糧飯,幾筷子清炒時蔬,一塊無糖的、口感粗糙的“健康”餅幹。
    他夾起一塊排骨,放在鼻尖下深深聞了聞那濃鬱的醬香和肉香,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放回了公盤。他默默扒拉著碗裏寡淡的雜糧飯,看著兒子吃得滿嘴油光,滿足地眯起眼睛。
    飯後,家人圍坐分享蛋糕,香甜的氣息彌漫。他拿出隨身攜帶的血糖儀,熟練地消毒、紮指腹,一滴鮮紅的血珠冒出來。看著屏幕上那個依舊偏高的數字,他無奈地歎了口氣,把最後一點品嚐甜蜜的念頭也掐滅了。美食當前卻必須劃清界限的克製,身體背叛帶來一種異樣的“被剝奪感”,每餐飯都變成需要精密計算的“戰場”。
    看著隔壁桌的胖大哥,小芳一陣同情,要是自己不能喝酒吃肉,還不如死了算了。
    “來,笑一下。”抽風右手舉著手機,為眼前一人一魚拍起了合影。
    小芳雙手捧著一直圓鼓鼓的憨態可掬的胖球,這胖魚微張著嘴,也不知是不是被氣得,鼓成了小皮球。而在抽風的逼迫下,小芳兩個腮幫子也鼓得老大。四目朝自己射來,抽風樂得合不攏嘴,順勢按下了快門。
    要說這隻胖魚是不是真的生氣了,沒有人知道,但小芳嘛,但凡長眼的都能看出他的憤懣,迫於淫威,敢怒不敢言。
    不多時,剛剛還氣鼓鼓的胖魚,已經被端上了桌,成了盤菜。
    “我錯了,應該聽大姐的,吃魚皮的時候一口都不應該嚼,直接咽下去。
    “不相信我啊,怎麽樣,是不是紮嘴?”
    “嗯。不過,味道並沒有傳說中的那麽好,和我平時吃的汪丫差不多。”
    “帶你嚐嚐鮮嘛,你個土鱉啥都沒吃過。”
    倒也是,畢竟是大姐請客,我再說下去倒是顯得我難伺候了。
    這家店客人還真是不少,我剛剛在門口足足排了半小時隊。上菜也上了老半天,就屬這河豚燉得最慢。
    “話說,你不知道河豚有毒啊?想都不想就吃?”
    “這有什麽關係,他們都敢賣,我還怕有毒?再說,真毒死了,就算我倒黴,誰還能不死。隻要是為了自己,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事,死了也值。”
    “你倒是瀟灑。行,這次的任務,咱們算是完成了。”
    “能回家了?”
    “先不急,等一等。”
    可是,大姐接下來的所作所為讓我大吃一驚。隻見她右手輕輕一擼,左臂上的石膏便被她輕鬆卸下。隨即,她揮了揮左手,甩了幾下胳膊,像沒事人一樣,左手還端起茶杯抿了一小口。
    “這?你這是?醫學奇跡?”
    “什麽醫學奇跡?咒我呢?”
    “不是,你的胳膊不是斷了嗎?怎麽突然好了?”
    “誰說我胳膊斷了?這不是好好的嘛。”
    “大姐,你別告訴我,這兩天你給我在這裝病啊?!”
    “這話說的,我什麽時候裝病?我從來沒說過我手受傷了吧?你自己想當然罷了。”
    “正常人誰閑得打石膏啊?”
    “那麽請問,誰規定,沒病就不能打石膏?”
    我...我快瘋了!虧我這兩天還有些同情她,一路上小心翼翼生怕她磕著碰著,合著逗我玩呢?
    “嘿嘿,這兩天我很欣慰,你很有孝心啊小芳。”她怎麽還有臉笑啊?!
    “人性啊,人性果然經不起考驗啊...”
    “你小子,我要不是打石膏,你會這麽關心我嗎?”
    “哼,我以後也不會關心你了。”
    她覺得我生氣了,連忙給我賠禮道歉。
    “好小芳,我也隻是想試試嗎?”
    “試什麽?試一試我真的是笨豬?”
    “當然不是。”說著,她表情恢複了嚴肅,“唉,人真是可悲,身上不出點毛病都不知道自己是缺少休息的。身邊的人也是,自己不出點毛病,壓根不知道關心人家。有的人就是巴不得自己生出些事端,這樣,才有人能念著自己,想著自己。”
    “可千不該萬不該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身體健康是多麽難得的事。我想,就算是小花,也一定希望能睜眼看看世界究竟是什麽樣?”
    “我知道,所以我真心給你道歉,我錯了。”
    “不用,我並不生氣。”唉,被大姐說得,我這樣沒心沒肺的,都有些傷感起來了。按照以往,我一定氣得跳腳,破口大罵。可我分明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懇切和無奈。
    “大姐,你如果有什麽事情想做,大可以直接告訴我,隻要不找我要錢,我多半願意去做。”
    “...你說的是真的?”
    不好!我上當了!她又露出這幅狡黠的笑容,每次這樣都不會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