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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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來的兩日,雨坪鎮依舊沉浸在德裕茶樓即將拍賣的喧囂中。醉仙樓那邊動作頻頻,不時有管事模樣的人出入德裕茶樓,與孫德才或其管事相談甚歡,一副誌在必得的模樣,更是引得鎮民們津津樂道,幾乎認定這樁買賣已是醉仙樓的囊中之物。
    江湖門客棧這邊,卻顯得異常平靜。寧雲棲依舊每日打理著客棧的生意,看賬本,巡視後廚,偶爾與熟客閑聊幾句,仿佛對那場即將到來的拍賣會興趣缺乏。隻有唐昭臨和阿妤知道,小姐平靜的外表下,是在耐心等待著那條謹慎的魚兒,試探性地觸碰誘餌。
    唐昭臨則多了個習慣,午後或傍晚時分,總會不經意地在大堂靠近門口的位置坐上一會兒,或擦拭他的佩劍,或獨自飲茶,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進出的客人和街麵。他如今能有這份閑暇,也是因為前些時日妹妹唐昭昭抵達後,便接替了他原本在後廚的部分職責。客棧後廚在唐昭臨的規整和那位手藝精湛的大廚帶領下,本就運轉高效,如同精密機關,唐昭昭上手極快。這份差事無須拋頭露麵,對她而言也算安穩。與此同時,為了讓藏身於地下密室的陳墨和衛士們不至度日如年,唐昭臨還利用他的巧思,在密室中添置了不少精巧的機關小玩意兒,用以打發時間和保持警惕。
    這日下午,客棧過了最忙碌的時段,客人漸漸稀少。一個中等身材,穿著體麵但略顯拘謹的中年男子走進了江湖門客棧。他沒有像普通客人那樣找空位坐下,而是略帶遲疑地在櫃台前站定,目光在大堂裏逡巡,最後落在了角落裏正在擦劍的唐昭臨身上。
    唐昭臨心中微動,麵上卻不動聲色,繼續著手裏的動作。
    那男子猶豫了一下,還是朝著唐昭臨走了過去,在距離幾步遠的地方停下,拱手道:“這位爺,請問……寧老板可在?”
    他的聲音不高,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唐昭臨抬眼,目光平靜地打量了他一下,此人約莫四五十歲,麵容精明,眼神裏透著一股久經世故的圓滑,正是那日他在墨韻齋見過,跟在孫德才身邊的德裕茶樓大掌櫃,姓錢。
    “你是?”唐昭臨放下劍,語氣平淡地問。
    “在下錢有福,是德裕茶樓的掌櫃。”錢掌櫃連忙自報家門,臉上堆起一絲略顯討好的笑容,“冒昧打擾,是……是想求見寧老板一麵。”
    唐昭臨站起身,比錢掌櫃高出半個頭,無形中帶來一些壓力:“我家小姐正在後院理事,不知錢掌櫃找她有何要事?”
    錢掌櫃眼神閃爍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辭:“啊,是這樣。聽聞寧老板對我們德裕茶樓也有幾分興趣,我家東家……孫老板的意思是,感念寧老板的賞識。這個……拍賣在即,事務繁忙,若寧老板不嫌棄,東家想……想請寧老板得閑時,私下裏喝杯清茶,聊表謝意,也……也順便談談這茶樓生意經,不知寧老板是否方便?”
    他說得含糊其詞,刻意避開了“真正價值”和唐昭臨之前傳遞的關鍵信息,隻用“喝茶”“聊生意經”作為幌子,顯然是孫德才派來試探虛實的。
    唐昭臨沒有立刻回答,轉身對一直留意著這邊的阿妤使了個眼色。阿妤會意,放下手中的活計,快步走向後院。
    片刻之後,寧雲棲從後院走了出來。她換了一身素雅的衣裙,神態自若,仿佛隻是出來看看大堂的情況。
    “錢掌櫃,稀客。”寧雲棲走到近前,微笑著打招呼,目光清澈,仿佛完全不知對方的來意。
    錢掌櫃連忙又是一揖:“寧老板,冒昧叨擾了。”他將剛才對唐昭臨說過的話又複述了一遍,隻是語氣更加恭敬。
    寧雲棲靜靜聽完,臉上笑容不變:“孫老板太客氣了。既然孫老板有雅興,雲棲自當奉陪。”她略一沉吟,隨即說道,“隻是白日裏俗務纏身,怕是難以脫身。我看這樣吧,明日亥時,我在鎮東的望江亭恭候孫老板大駕,不知錢掌櫃以為如何?”
    望江亭位於鎮子東邊的小河旁,入夜後人跡罕至,是個清靜隱蔽的所在。選擇這個時間和地點,既避開了耳目,也顯示了寧雲棲的誠意和掌控力。
    錢掌櫃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似乎沒想到寧雲棲如此直接地定下了時間和地點,而且是一個如此私密的地方。他迅速權衡了一下,覺得這個安排確實妥當,也顯示了對方並非虛晃一槍。
    “好,好。”錢掌櫃連聲應道,“寧老板思慮周全。在下一定將您的意思轉達給我家東家。明日亥時,望江亭,我家東家定會準時恭候。”
    “有勞錢掌櫃。”寧雲棲微微頷首。
    錢掌櫃不敢多留,又客套了幾句,便匆匆告辭離去,腳步比來時快了不少,顯然是急著回去複命。
    看著錢掌櫃消失在街角的背影,阿妤才鬆了口氣,湊到寧雲棲身邊:“小姐,他果然來了!孫老板這是……終於坐不住了?”
    “意料之中。”寧雲棲重新看向窗外,暮色漸合,“他派錢掌櫃來,一是試探我們的底氣,二是傳遞他願意私下接觸的信號。我們接下來,並且定了時間和地點,這第一步就算走穩了。”
    唐昭臨在一旁補充道:“望江亭地勢開闊,周圍動靜易於察覺,相對安全。不過,明晚還是需小心為上。”
    寧雲棲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絲銳光:“明晚的會麵,才是真正的較量開始。醉仙樓以為勝券在握,孫德才在暗中尋找退路,而我們……”
    她沒有再說下去,但唐昭臨和阿妤都明白,這場圍繞德裕茶樓的暗戰,已經進入了最關鍵的階段。明晚的望江亭之會,將決定這條“暗度陳倉”之計能否成功。
    翌日,江湖門客棧,地下練武房。
    “鐺!”
    清脆的金鐵交鳴聲在封閉的空間裏驟然炸響,又迅速被厚實的牆壁吸收。
    兩道身影一觸即分。
    唐昭昭身形靈動如狸,手中一柄新鑄的苗刀劃出淩厲的弧光。她步法沉穩,身隨刀走,刀勢時而大開大合,斬劈有力,帶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戰場凜冽之氣;時而又角度刁鑽,撩刺精準,於方寸間暗藏殺機。長刀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揮動都帶著精確計算的弧度和力量,攻守轉換毫無凝滯,壓迫得對手幾乎喘不過氣。
    陳墨握著製式橫刀,虎口微微發麻,額角已見了細汗。他以軍中錘煉出的剛猛刀勢硬接,卻感覺對方的刀法看似樸實,實則變化無窮,每一招都簡潔高效,直指要害。那刀法結構嚴謹,帶著一種久經沙場磨礪出的致命效率,卻又比尋常軍中武藝多了幾分精妙和靈動。他沉聲道:
    “唐姑娘好身手!這刀法……當真厲害。”
    唐昭昭隻是微微頷首,沒有多言,目光落回手中的苗刀。那狹長的刀身,優美的弧度,冷冽的光澤,握在手中有一種久違的熟悉感,仿佛是她手臂的自然延伸。
    這間練武房,是唐昭臨親手設計的,空間頗大,鋪設了厚實的防滑地墊,牆壁上加裝了兵器架和幾個簡易的木人樁,供陳墨和他手下的幾名衛士在此保持身手、打發時間。此刻,那幾名衛士正站在一旁,看得目不轉睛,被這場純粹技法的較量所吸引。
    唐昭昭手中的苗刀,是昨日清晨唐昭臨交給她的。唐門覆滅,顛沛流離中,她慣用的那把家傳苗刀早已遺失。唐昭臨記得她舊刀的形製與習慣,甚至根據她如今的身手做了更精良的調整。失而複得的不僅僅是一把武器,更是一份沉甸甸的關懷與力量的延續。用這把刀施展她自幼苦練的刀術,感覺無比契合。
    她緩緩收刀入鞘,動作流暢而沉靜,對陳墨道:“陳統領的刀勢夠穩,承讓了。”
    “承讓了,唐姑娘”陳墨抱拳,虛心受教。
    唐昭昭不再多言,轉身走向角落,拿起軟布,開始仔細擦拭新得的苗刀,仿佛在進行某種莊重的儀式。
    晚間,雨坪鎮歸於寂靜,寧雲棲換上了一身素雅而不失身份的湖藍色長裙,發髻簡單挽起,插著一支溫潤的玉簪。
    “小姐,都準備好了。”阿妤輕快地走進來,手裏提著一個小巧的食盒,“望江亭那邊風景好,帶些咱們自己做的點心,也顯誠意。”
    寧雲棲點點頭,接過食盒:“昭臨呢?”
    “唐大哥已經在外麵備好馬車了,他說望江亭雖不遠,但還是坐車去更穩妥些。”
    “嗯,”寧雲棲應了一聲,又叮囑道,“客棧裏你多照應,若有解決不了的事情,立刻去地下室找陳墨和你昭昭姐。”
    “知道啦,寧姐姐放心去吧!”阿妤揮揮手,眼神裏滿是“馬到功成”的祝福。
    望江亭位於雨坪鎮東側,臨著一條穿鎮而過的小河,地勢稍高,可以俯瞰小半個鎮子和遠處的田野,是個清雅幽靜的所在,平日裏少有人去。
    馬車在望江亭外停下。唐昭臨先行下車,警惕地環顧四周,確認沒有異常後,才伸手扶寧雲棲下車。
    亭子收拾得很幹淨,石桌石凳一塵不染,顯然有人提前打掃過。約定的時間是亥時正刻,此刻尚差一刻。寧雲棲在石凳上坐下,將食盒放在桌上,唐昭臨則負手立於亭邊,目光投向鎮子的方向,那裏是孫德才應該來的路。
    微風拂過,帶來河水的濕潤氣息和淡淡的草木清香。時間一點點流逝,日頭逐漸升高。
    亥時正刻到了。
    鎮子的方向,空無一人。
    寧雲棲端坐不動,臉上依舊平靜,但握著茶杯的手指,指節微微泛白。又過了一刻鍾。
    還是沒有人來。
    唐昭臨眉頭微蹙,走到寧雲棲身邊,低聲道:“雲棲,情況不對。孫掌櫃是個守時的人,上次錢掌櫃來訪,他也是提前便在茶樓等候。今日如此重要的會麵,斷沒有遲到這麽久的道理。”
    寧雲棲緩緩放下茶杯,聲音清冷:“看來,有人不想讓我們這麽順利地見到孫掌櫃。”
    “醉仙樓?”唐昭臨幾乎立刻就想到了這個最大的競爭對手。
    “除了他們,我想不到雨坪鎮還有誰,有這個動機,也有這個能力,能讓孫德才改變主意,甚至不敢露麵。”寧雲棲站起身,望向德裕茶樓的方向,“他們不敢直接動我們,便隻能從孫德才身上下手了。”
    唐昭臨眼中閃過一絲厲色:“是威逼,還是利誘?”
    “都有可能,”寧雲棲沉吟道,“孫德才雖有顧慮,但也是個見過些世麵的人。尋常的威逼利誘,未必能讓他連麵都不敢露。除非……”
    她頓了頓,看向唐昭臨:“除非,對方給出的‘條件’或者‘威脅’,觸及了他的根本,讓他不敢賭,也賭不起。”
    “那我們現在……”唐昭臨問道。
    “等是等不來了。”寧雲棲果斷道,“我們回去。既然他們選擇在暗處動手,我們就得想辦法把他們逼到明處來。而且,也要盡快弄清楚,孫德才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