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字數:7593 加入書籤
夜色深沉,雨坪鎮孫府內,卻是燈火通明,氣氛凝重如鉛。
孫德才,這位平日裏還算體麵的德裕茶樓掌櫃,此刻形容枯槁,雙眼布滿血絲,如同熱鍋上的螞蟻般在廳堂裏來回踱步。他的妻子早已哭紅了雙眼,癱軟在椅子上,由一位老仆攙扶著,低聲啜泣。幾個忠心的夥計和家丁垂手站在一旁,臉上寫滿了焦慮與無助。
距離天亮已經沒有多少時辰了。一想到明日上午,就要在雷知縣的公證下,將自己苦心經營半生的家業——德裕茶樓,拱手轉讓給那群吃人不吐骨頭的醉仙樓惡霸,孫德才的心就像被萬千鋼針反複穿刺,痛徹骨髓。可兒子的性命攥在對方手裏,他又如何敢反抗?悔恨、恐懼、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他徹底淹沒。
就在這時,後院偏門處傳來極其輕微的三聲叩擊,短促而富有節奏。
守在門後的老家丁一個激靈,側耳細聽,隨即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驚喜。他猛地看向孫德才,嘴唇哆嗦著,卻激動得說不出話來。
孫德才心頭一跳,一種近乎荒謬的希望猛然躥升。他幾步衝到後門,顫抖著手拉開了門閂。
門扉悄然洞開,夜風裹挾著寒意湧入。門外黑暗中,幾道身影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當先一人身形挺拔,雖左肩衣衫暗沉一片似有血跡,但目光沉靜銳利,正是江湖門客棧的少東家唐昭臨。緊隨其後的,是客棧老板娘寧雲棲,她懷中護著一個瘦小的身影,雖然麵色蒼白,瑟瑟發抖,但那眉眼,那輪廓……“文軒?!”孫德才如遭雷擊,死死盯著那個孩子,聲音嘶啞變形,幾乎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爹……”一聲微弱的、帶著哭腔的呼喚,如同鑰匙打開了閘門,孫德才積攢了整夜的恐懼與絕望瞬間崩潰,他一個箭步衝上前,一把將兒子緊緊摟進懷裏,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哽咽著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老爺!是小少爺!小少爺回來了!”廳堂裏瞬間炸開了鍋,孫夫人尖叫一聲,掙脫老仆的攙扶,跌跌撞撞地撲了過來,一家三口抱頭痛哭,壓抑的哭聲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清晰。
唐昭臨、寧雲棲和斷後的唐昭昭默默退到一旁,看著這劫後重逢的場景,心中亦是感慨萬千。尤其是唐昭昭,她看著那個在父親懷中尋求安慰的孩子,眼神中掠過一絲複雜難明的情緒。
修文和阿妤也跟了進來,連忙將後門重新關好。
哭了許久,孫德才才稍稍平複情緒。他擦幹眼淚,小心翼翼地檢查著兒子身上是否有傷,確認隻是受了驚嚇,並無大礙後,才猛地轉身,對著唐昭臨、寧雲棲和唐昭昭三人,撲通一聲,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孫掌櫃,你這是做什麽!”唐昭臨連忙上前扶起孫德才:“孫掌櫃不必如此,令郎平安歸來就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江湖本分。何況,此事因我們而起,我們絕不能坐視不理。”
寧雲棲也溫言道:“孫掌櫃,孩子受了驚嚇,先讓他好好休息。醉仙樓行事如此卑劣,我們定不會讓他們得逞。”
唐昭昭看著那孩子蒼白的小臉,也是心有餘悸,對著孫德才夫婦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
孫德才直起身,臉上除了感激,更添了幾分決絕:“三位放心!之前是我糊塗,被他們拿捏住了軟肋,才被迫答應將茶樓轉給醉仙樓。如今孩兒平安歸來,我孫德才就算是拚了這條老命,也絕不會再向那幫惡徒低頭!”
他看向唐昭臨,眼神堅定:“唐少俠,明日縣衙公證,我意已決!這德裕茶樓,我隻認當初與您的約定!無論醉仙樓如何威逼利誘,我絕不更改!”
這話一出,廳堂內幾個忠心的老夥計也紛紛點頭附和,顯然對醉仙樓的行徑早已憤慨不已。
“不過,明日還請孫老板不要告發醉仙樓為好,如果向外透露出是我們救出的令郎,外人勢必會去打探我夫君的實力。況且,如今也沒有過多證據,還沒到和醉仙樓魚死網破的時候”寧雲棲說。
唐昭臨與寧雲棲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孫德才的決心是好的,但這無疑意味著,明日在縣衙,一場與醉仙樓的正麵衝突將在所難免。醉仙樓費盡心機,甚至不惜動用綁架這等下作手段,絕不會輕易放棄。
“孫掌櫃能堅守承諾,我們十分感激。”唐昭臨沉聲道,“明日之事,我們會與你一同麵對。醉仙樓既然敢撕破臉皮,我們江湖門客棧,也斷然不會退縮。”
孫德才重重地點頭:“有三位在,我就有了主心骨!他們休想再一手遮天!”
話已至此,再多逗留也無益。孫府上下仍沉浸在失而複得的激動與後怕中,需要時間安撫平靜。寧雲棲目光掃過孫德才和他身邊驚魂未定的家人,微微頷首,唐昭臨和唐昭昭會意,三人便起身告辭。
孫德才堅持親自將他們送到大門外,又是一番發自肺腑的千恩萬謝,他緊緊握著寧雲棲的手,連聲道:“寧姑娘大恩,孫家沒齒難忘!明日縣衙之事,您放心,我孫德才便是豁出這條老命,也絕無二話!”看著孫府緊閉的大門和門內透出的溫暖燈火,三人沉默地走在寂靜的夜路上。雨坪鎮的夜晚,石板路泛著清冷的光,兩側的屋簷投下濃重的陰影,如同潛伏的危機。
翌日,天剛蒙蒙亮,晨曦微露。
雨坪鎮從沉睡中蘇醒,早起的店家開始卸下門板,炊煙嫋嫋升起,空氣中彌漫著尋常巷陌的煙火氣,夾雜著青石板路的濕意。然而,今日鎮上的氣氛卻與往日有些不同。不少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低聲議論著什麽,目光時不時地瞟向鎮中心的縣衙方向,或是在看到特定身影出現時,交頭接耳,眼神複雜。
寧雲棲依舊是一身素雅合身的衣裙,外麵罩著一件質地精良的湖藍色比甲,既顯利落,又不失沉穩。她神色平靜,步履從容,仿佛隻是去鄰家鋪子買些東西,那份鎮定自若,無形中感染了身邊的人。
唐昭臨走在她左後方半步的位置,一身尋常的青色布衣,卻難掩挺拔的身姿和銳利的眼神。他雙手自然垂在身側,步伐穩健,看似放鬆,實則全身的肌肉都處於一種隨時可以爆發的狀態,目光警惕地掃過街道兩側的每一個角落和每一個可疑的人影。
唐昭昭則在寧雲棲的右後方,依舊是便於行動的裝束,長發高高束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清冷的眉眼。她幾乎不看兩旁的行人,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前方和側翼的動靜上,右手始終沒有離開過腰側的刀柄,那是一種融入骨髓的戒備。
孫德才帶著兩個最信任的老夥計,早已等在了約定的街口。他換上了一身嶄新的深色棉袍,一夜未眠帶來的疲憊被強行壓下,臉上帶著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看到寧雲棲三人走來,他連忙迎了上去,聲音因激動而有些沙啞。
“寧姑娘,唐少俠,昭昭姑娘,早!”
“孫掌櫃早。”寧雲棲微微頷首,目光在他臉上停留片刻,確認了他的狀態,“時辰不早了,走吧。”
一行人不再多言,匯合後朝著縣衙方向走去。街道兩旁,看熱鬧的、好奇的、擔憂的、幸災樂禍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德裕茶樓最終花落誰家,這場爭鬥誰勝誰負,已然成為雨坪鎮今日最大的談資。
雨坪鎮縣衙,坐落在鎮中心最寬敞的街道上。兩隻斑駁的石獅子鎮守在朱漆大門兩側,幾個衙役挎著腰刀,無精打采地站在門口,驅趕著過於靠近的閑人,卻也擋不住越聚越多、伸長脖子張望的人群。
當寧雲棲一行人抵達時,縣衙大門尚未正式開啟,但側門已經打開。一眼望去,幾個人影正站在衙門口的屋簷下,麵色不善,正是醉仙樓的錢掌櫃和他的人。
錢掌櫃今日特意穿了件簇新的寶藍色綢緞袍子,試圖撐起場麵,但眼中的血絲和難以掩飾的焦躁戾氣卻出賣了他。他身邊除了昨日那兩個精壯漢子,似乎又多了兩人,個個太陽穴高鼓,眼神凶悍,一看便知是花錢雇來的打手,此刻正虎視眈眈地盯著走過來的人群。看到孫德才竟然真的和寧雲棲他們一起出現,並且精神狀態遠超預期,錢掌櫃的臉色瞬間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眼神像毒蛇一樣,死死釘在孫德才身上。
“孫德才!”錢掌櫃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這三個字,上前一步,擋住了去路,“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耍我!”
孫德才被他凶狠的氣勢逼得後退了半步,但立刻又在唐昭臨無聲的支撐下站穩了。他深吸一口氣,想起昨夜的驚魂和兒子的眼淚,一股從未有過的勇氣湧上心頭,他挺直腰板,毫不示弱地回視:“錢掌櫃,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孫某何時耍過你?倒是你,昨日為何派人圍堵我的家門,意圖不軌?!”
“你!”錢掌櫃被噎了一下,昨日之事是他理虧,無可辯駁,隻能強行轉回話題,“少廢話!昨日你我早已談妥,茶樓歸我醉仙樓!白紙黑字……”
“白紙黑字在哪裏?”孫德才冷笑打斷,有了底氣,說話也流暢了許多,“錢掌櫃莫不是忘了,你我從未簽下任何契約!口頭之言,豈能當真?如今,我意已決,這德裕茶樓,我自願轉讓給江湖門客棧的寧姑娘!”
“放你娘的狗屁!”錢掌櫃終於撕破臉皮,破口大罵,“你收了老子的定金!還想抵賴不成?!”
“定金?”孫德才眼中閃過一絲鄙夷,“錢掌櫃真是貴人多忘事。你何時給過我定金?我孫某在雨坪鎮開茶樓幾十年,靠的就是一個‘信’字!倒是錢掌櫃你,強買不成,如今還想訛詐不成?”
這話聲音不小,周圍看熱鬧的人群頓時響起一陣嗡嗡的議論聲,不少人看向錢掌櫃的眼神都帶上了異樣。錢掌櫃臉色漲紅,他確實沒給過正式定金,本想生米煮成熟飯,哪想到出了岔子。他指著孫德才,氣得渾身發抖:“你……你等著!進了衙門,看你怎麽說!”
就在這時,縣衙側門走出來一個穿著皂隸服飾的衙役,不耐煩地揚聲道:“吵什麽吵!時辰到了,雷大人升堂議事,都進來!”
錢掌櫃惡狠狠地瞪了孫德才和寧雲棲一眼,強壓下怒火,整理了一下衣袍,帶著他那幾個凶神惡煞的手下,率先走進了側門。孫德才吐出一口濁氣,額頭已見了汗,他看向寧雲棲和唐昭臨,眼神中帶著後怕和慶幸。
寧雲棲神色依舊平靜,隻淡淡道:“孫掌櫃,進去吧。公道自在人心。”
一行人隨著衙役走入縣衙。穿過幾道門廊,來到一處偏廳。偏廳內光線略暗,正中擺著一張黑漆公案,後麵坐著一個四十多歲、麵容微胖、留著兩撇八字須的官員,正是雨坪鎮的知縣雷鳴。他正端著茶杯慢悠悠地喝著,看到兩撥人先後進來,眼神微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
雷知縣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拿起驚堂木往桌上一拍,聲音不大卻帶著官威:“堂下何人?因何事喧嘩至此啊?”
錢掌櫃***步上前,深深一揖,聲音帶著委屈和憤怒:“啟稟大人!小人乃鎮上醉仙樓掌櫃錢有財。今日前來,是為德裕茶樓轉讓一事!昨日,小人已與孫德才掌櫃商定,由我醉仙樓出資兩千兩白銀,盤下德裕茶樓,錢貨兩訖,今日特來請大人公證,簽訂正式契約!”他故意提高了價碼,試圖混淆視聽。
孫德才聞言大怒,立刻上前一步,也顧不得禮數了,激動地反駁:“大人明鑒!錢有財他胡說八道!小人孫德才,乃德裕茶樓掌櫃!我與他昨日根本未曾達成任何協議!是他派人圍困我家宅,脅迫於我!小人今日前來,是要將德裕茶樓,按照之前與江湖門客棧寧雲棲姑娘早已談妥的條件,轉讓給寧姑娘!契約在此,請大人過目!”說著,他從懷中掏出昨夜簽好的契約,雙手呈上。
雷知縣看著堂下針鋒相對的兩人,又瞥了一眼旁邊氣定神閑的寧雲棲和她身後如同磐石般穩固的唐昭臨兄妹,眉頭不自覺地皺緊了些。他拿起孫德才呈上的契約,仔細看了起來。
錢掌櫃急了,連忙道:“大人!休聽他一麵之詞!他分明是見利忘義,想要毀約!小人這裏也有憑證!”他說著,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但明顯隻是一張普通的賬房記錄,並非正式契約,“這是昨日我與他商談的記錄!”
雷知縣放下孫德才的契約,又接過錢掌櫃的“憑證”掃了一眼,隨手放在一邊,目光轉向寧雲棲:“寧姑娘,此事你怎麽說?”
寧雲棲上前一步,儀態萬千,聲音清晰:“回大人。民女江湖門客棧寧雲棲。關於德裕茶樓轉讓,民女與孫掌櫃確有約定在先,價格公道,雙方自願。此乃孫掌櫃親筆簽字畫押的契約,白紙黑字,清清楚楚。至於錢掌櫃所言……既無定金憑證,也無正式契約,僅憑一麵之詞,恐怕難以令人信服。更何況,強買強賣,並非商賈正道。”
她的話不疾不徐,卻字字珠璣,既點明了己方證據確鑿,又暗諷了對方行為不端。錢掌櫃被她說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無法反駁。
雷知縣心中已有了計較。孫德才態度堅決,手持正式契約;寧雲棲這邊證據充分,且背景不明,不宜得罪;錢掌櫃這邊拿不出實證,昨日的行為又透著蹊蹺。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他沉吟片刻,目光威嚴地看向孫德才:“孫德才,本官再問你一次,你可是真心自願,將德裕茶樓轉讓給江湖門客棧寧雲棲?”
孫德才毫不猶豫,斬釘截鐵地答道:“回大人!小人千真萬確,真心自願!價格早已談妥,契約在此,絕無反悔!”
“好!”雷知縣點了點頭,拿起驚堂木再次一拍,“既然如此,賣方自願,買方有契,證據確鑿!錢有財,你既無憑證,此事便無需再議!來人,取官印來,為寧姑娘與孫掌櫃公證畫押!”
錢掌櫃麵如死灰,他沒想到孫德才竟然如此硬氣,更沒想到寧雲棲這邊準備如此充分。他看著衙役取來官印,看著雷知縣在那份屬於寧雲棲的契約上重重蓋下鮮紅的印章,心頭滴血,眼中充滿了怨毒和不甘。
“孫德才!寧雲棲!你們……你們給我等著!”他撂下一句狠話,自知今日已無力回天,再待下去也是自取其辱,隻能帶著他的人,灰溜溜地離開了偏廳,連看熱鬧的人群投來的嘲笑目光都顧不上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順理成章。雷知縣驗看了寧雲棲帶來的銀票憑證副本(原件已在昨夜交割),確認無誤後,便在三份契約上都蓋了官印。孫德才和寧雲棲再次簽字畫押。
一式三份的契約,一份由縣衙存檔,一份寧雲棲小心收好,一份孫德才鄭重放入懷中。
當寧雲棲將那份蓋著官印、決定著德裕茶樓歸屬的契約穩穩收起時,她能感覺到孫德才長長舒出的那口氣,以及唐昭臨和唐昭昭投來的帶有暖意的目光。
走出縣衙大門,燦爛的陽光灑在身上,驅散了衙門內的陰沉。街道上圍觀的人群還未散去,看到寧雲棲一行人先出來,而錢掌櫃早已不見蹤影,結果已是不言而喻。各種議論聲、恭賀聲和驚歎聲交織在一起。
孫德才激動地再次向寧雲棲道謝,表示今日便會開始整理交接事宜。寧雲棲微笑著與他約定了後續細節,看著他帶著夥計,腳步輕快地離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寧雲棲轉過身,看向雨坪鎮熙熙攘攘的街道,目光深邃。德裕茶樓這顆棋子,終於穩穩落袋。但她知道,棋局,才剛剛開始。醉仙樓絕不會輕易咽下這口氣,接下來的反擊,隻會更加隱蔽,也更加致命。
她抬手,輕輕拂去肩上一片不知何時落下的葉子,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無的弧度。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雨坪鎮的風浪,她接著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