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校園生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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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公室的門在他身後輕輕合上。短暫的沉默後,周老師才重新端起茶杯,打著哈哈試圖緩和氣氛:“咳,那個……林老師班風抓得是緊,張磊那孩子也確實是好樣的……”
    林方瓊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看著武修文離開的方向,眼神深處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情緒。她放下杯子,沒再說什麽,重新拿起紅筆,隻是落筆批改的力道,似乎比剛才重了幾分。
    當第四節課的下課鈴聲終於如同解放的號角般響徹校園時,空氣中彌漫的粉筆灰味道仿佛都染上了一絲迫不及待的雀躍。
    “國際廚房”裏早已是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
    這個由閑置小儲物間改造的溫馨角落,此刻正上演著一天中最富生活氣息的交響曲。小小的折疊方桌被擦得鋥亮,上麵已經擺開了陣勢。鄭鬆珍動作麻利地從保溫袋裏捧出一個沉甸甸的大號保鮮盒,盒蓋一掀開,濃鬱的、帶著醬汁特有光澤的紅燒排骨香氣瞬間霸道地席卷了整個小空間,引得林小麗立刻湊了過去。
    “哇!鬆珍姐,今天下血本啊!這排骨一看就好吃!”林小麗吸著鼻子,眼睛發亮。
    “那是!我老媽秘製醬方,小火慢燉了兩小時呢!”鄭鬆珍得意地挑眉,小心地把保鮮盒推到桌子中央,又變戲法似的拿出一個飯盒,“喏,還有清炒菜心,我媽非讓帶的,說天天看我們帶海鮮,怕你們缺維生素!”
    “阿姨真好!”林小麗一邊道謝,一邊也打開了自己的多層飯盒。最上麵一層是碼得整整齊齊、炸得金黃的帶魚段,酥脆的外皮看著就讓人食指大動。下麵一層則是翠綠欲滴的蒜蓉生菜。“喏,我的貢獻,椒鹽帶魚!還有生菜!保證新鮮!”
    鍋灶那邊,黃詩嫻正係著一條印有小碎花的圍裙,熟練地操作著。小鍋裏“滋啦”作響,是蒜末和薑片在熱油裏爆香。她一手端著個大海碗,裏麵是處理得幹幹淨淨、肉質瑩潤飽滿的鮮蝦仁和切得大小均勻的魷魚花,另一隻手正準備往鍋裏倒。
    “詩嫻,今天又是什麽硬菜?”鄭鬆珍伸長脖子問。
    “海鮮雜蔬快炒!”黃詩嫻頭也沒回,手腕一抖,白生生的蝦仁和卷曲的魷魚花嘩啦一聲滑入滾油中,瞬間騰起誘人的白氣和更濃鬱的鮮香,“加了蘆筍和彩椒,顏色好看!”
    “嘖嘖嘖,”鄭鬆珍誇張地搖頭感歎,目光卻瞟向門口,“黃老板出手,每次都把我們秒成渣!哎,我說,咱們的‘飯量擔當’兼‘洗碗機’今天怎麽還沒來?該不會又被哪個班的小崽子纏住問題目了吧?”她故意把“飯量擔當”和“洗碗機”兩個詞咬得很重,帶著促狹的笑意看向黃詩嫻。
    林小麗也抿著嘴笑:“就是,武老師現在可是我們廚房的‘定海神針’,沒他開飯都不香了!”
    黃詩嫻翻炒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鍋鏟和鐵鍋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掩蓋了她瞬間有些紊亂的心跳。昨夜哥哥那聲怒吼和武修文沉默離開的背影,還有今早他那匆忙避開的目光,再次不受控製地浮現。她定了定神,努力讓聲音聽起來自然:“可能……在改作業吧?或者被梁主任叫住了?再等等,菜馬上就好。”
    話音剛落,門口傳來一聲熟悉的、帶著點歉意的輕咳。
    三人同時抬頭。
    武修文出現在門口。他手裏拿著教案和課本,臉上帶著慣常的溫和笑容,隻是那笑容落在黃詩嫻眼裏,似乎比平時多了一層不易察覺的薄紗,顯得有點客氣,有點……刻意維持的距離感。
    “抱歉,剛處理了點事,來晚了。”他走進來,目光自然地掃過桌上豐盛的菜肴,由衷地讚道,“好香!今天又是滿漢全席啊!”
    “武老師快來!”林小麗熱情地招呼,“就等你了!鬆珍姐的紅燒排骨,我的椒鹽帶魚,詩嫻的海鮮快炒馬上出鍋!保證香掉你舌頭!”
    武修文笑著放下書本,洗了手,很自然地坐到給他留的位置上——那個位置,正好在黃詩嫻座位的旁邊。
    黃詩嫻將最後的海鮮雜蔬快炒盛入盤中,鮮豔的蝦仁、魷魚卷、翠綠的蘆筍、紅黃相間的彩椒,堆成一座誘人的小山。她端過來,輕輕放在桌子中央,恰好就在武修文麵前。
    “武老師,嚐嚐這個。”她拿起公筷,動作極其自然地夾起一塊裹著醬汁、飽滿彈潤的大蝦仁,穩穩地放進了武修文麵前已經盛好米飯的碗裏。那動作流暢得如同演練過千百遍,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熟稔和體貼。
    鄭鬆珍和林小麗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都彎起了揶揄的弧度。
    武修文看著碗裏突然多出來的,還冒著熱氣的蝦仁,微微一怔。他下意識地抬眼看向黃詩嫻。她正低頭給自己夾菜,側臉線條柔和,長長的睫毛低垂著,仿佛剛才那個動作再平常不過。但他還是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耳根處迅速蔓延開的一抹緋紅。
    “謝謝……黃老師。”武修文低聲道,聲音有些發緊。他夾起那塊蝦仁,送入口中。鮮甜彈牙的滋味瞬間在舌尖炸開,混合著醬汁的鹹鮮和爆炒的鍋氣。這熟悉的味道,一如既往地熨帖著他的胃,卻在此刻,更猛烈地衝擊著他試圖築起的心防。昨夜的不快和今晨的疏離,在這份沉默卻滾燙的關懷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和無力。一股暖流混著複雜的酸澀,悄然湧上心頭。
    他默默地吃著飯,聽著鄭鬆珍和林小麗興致勃勃地分享上午課堂上的趣事。
    “哎,你們是不知道!”鄭鬆珍咽下一口排骨,眉飛色舞,“我今天講雞兔同籠,問‘為什麽雞有兩隻腳,兔子有四隻腳’你們猜我們班那個活寶王小胖怎麽答的?他一本正經地站起來說:‘報告老師!因為雞要打鳴,兩隻腳站得穩!兔子跑得快,四隻腳才夠用’全班都笑瘋了!他自己還撓頭,不知道自己說錯啥了!”
    “噗!”林小麗差點噴飯,“王小胖真是個活寶!我們班今天語文課也搞笑,學《少年閏土》,讓他們形容小夥伴,有個孩子站起來就說他同桌‘長得像剛挖出來的、沾著泥的紅薯,特別樸實’氣得他同桌追著他打了一整個課間!”
    歡快的笑聲在小廚房裏回蕩。武修文也被逗樂了,緊繃的嘴角終於鬆弛下來,露出了真誠的笑意。他時不時也插上兩句自己班上的趣事,氣氛漸漸變得融洽而溫暖。碗裏的飯菜不知不覺見了底,胃裏被食物填滿的感覺帶來一種踏實的滿足感。他放下筷子,像往常一樣,很自然地開始收拾大家麵前的空碗碟。
    “哎,武老師,放著我來吧!”林小麗連忙說。
    “沒事,順手。”武修文動作利落,幾個碗碟已經疊在了一起。他端起那摞碗碟,轉身走向角落的水槽。水龍頭嘩嘩地流著,他擠了點洗潔精,認真地衝洗起來。水流衝刷碗碟的聲音,混合著身後鄭鬆珍和林小麗壓低卻依舊興奮的八卦聲,還有黃詩嫻偶爾輕柔的附和,構成了一種平凡卻令人無比安心的背景音。
    “哎,詩嫻,”鄭鬆珍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抑製不住的好奇,但在這小小的空間裏依舊清晰,“你哥……昨晚那陣仗,到底怎麽回事啊?跟要吃人似的!嚇死我了!他幹嘛對武老師發那麽大火?” 她一邊問,一邊用眼神瘋狂示意黃詩嫻,還不忘偷偷瞄一眼水槽邊武修文的背影。
    黃詩嫻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下意識地看向武修文的背影。他衝洗碗碟的動作似乎沒有任何停頓,水流聲依舊穩定,寬闊的肩膀線條卻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沒……沒什麽,”黃詩嫻趕緊收回目光,聲音有些發虛,帶著明顯的窘迫和懊惱,“我哥他……他就是那個暴脾氣!昨晚喝了點酒,騎車路過學校,看到……看到我和武老師在樓下說話,也不知道他腦子裏搭錯了哪根筋,就……就發酒瘋了!我都罵過他了!”
    “哦——這樣啊!”鄭鬆珍拉長了調子,一副“我懂我都懂”的表情,眼神在黃詩嫻泛紅的臉頰和武修文沉默的背影之間來回掃視,嘴角的笑意意味深長,“說話嘛……理解!不過你哥那架勢,嘖嘖,不知道的還以為武老師搶了他什麽稀世珍寶呢!” 她故意把“稀世珍寶”四個字咬得格外清晰。
    林小麗在一旁捂著嘴偷笑,肩膀一聳一聳的。
    黃詩嫻的臉徹底紅透了,又羞又急,伸手就去擰鄭鬆珍的胳膊:“鄭鬆珍!你再胡說八道!”
    “哎呀呀!惱羞成怒啦!”鄭鬆珍笑著躲閃,小廚房裏頓時充滿了女孩子們嬉鬧的輕呼和笑聲。
    水槽邊,武修文依舊背對著她們。水流衝刷著他手中的最後一隻碗,白色的泡沫順著光滑的瓷壁滑落。他關小了水龍頭,水流變成細細的一線。鄭鬆珍那句“稀世珍寶”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了劇烈的、無聲的震蕩。他低著頭,目光落在自己沾著泡沫和水珠的手上。黃詩嫻昨夜在強光中驚惶回頭的臉,她今早隔著人群那關切的目光,還有剛剛……那塊帶著她指尖溫度、被輕輕放入他碗中的蝦仁……一幕幕在腦海中交錯閃現。
    一種滾燙的、混雜著悸動、酸楚和某種難以名狀渴望的情緒,如同被壓抑許久的暗流,在他胸腔裏猛烈地衝撞著,幾乎要衝破那層名為“克製”的薄冰。他握著碗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微微泛白。身後是她們無憂無慮的嬉鬧聲,眼前卻仿佛隻剩下昨夜那刺目的車燈和那個憤怒高大的身影。
    他深吸一口氣,冰涼的、帶著洗潔精味道的空氣吸入肺腑,試圖澆滅那躁動的心火。他將衝洗幹淨的碗碟小心地放進瀝水架,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用掛在牆邊的毛巾仔細擦幹。然後,他轉過身,臉上已經恢複了平靜,甚至還帶著一絲淡淡的、仿佛被她們笑聲感染的笑意。
    “洗好了。”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自然,目光掃過還在笑鬧的黃詩嫻和鄭鬆珍,最後落在黃詩嫻身上,語氣溫和,“黃老師,下午一班還有一節自習,是吧?我看王強他們幾個對上午的應用題還有點迷糊,我待會兒早點過去,再給他們梳理一下思路。”
    “啊?哦,對,有的。”黃詩嫻停下打鬧,臉上的紅暈還未完全褪去,連忙點頭,“好的,辛苦武老師了。”
    “應該的。”武修文點點頭,拿起自己的教案和書本,“你們慢聊,我先回辦公室準備一下。”
    他朝鄭鬆珍和林小麗也點頭示意了一下,便轉身走出了“國際廚房”。午後的陽光斜斜地打在走廊上,將他離開的身影拉得很長。他的步伐依舊穩定,脊背挺直,仿佛剛才小廚房裏那短暫的喧鬧和鄭鬆珍意有所指的話語,都隻是拂過他心湖的微風,未曾留下任何痕跡。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小廚房裏的空氣才似乎重新流動起來。
    鄭鬆珍看著空蕩蕩的門口,臉上的嬉笑慢慢收斂,她湊近黃詩嫻,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她,聲音壓低,帶著一絲認真和探究:“喂,詩嫻,你有沒有覺得……武老師剛才,有點不對勁?”
    黃詩嫻望著武修文消失的方向,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圍裙的一角,眼中那抹揮之不去的擔憂和失落,終於清晰地浮現出來。她沒有回答鄭鬆珍的問題,隻是輕輕地、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下午的時間在備課、批改作業和兩節自習課中平穩滑過。
    夕陽西沉,給海田小學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喧囂了一天的校園漸漸安靜下來,隻剩下值日生打掃包幹區時掃帚劃過地麵的沙沙聲,以及遠處操場上幾個貪玩孩子打球傳來的零星呼喊。
    武修文關好辦公室的門,走下樓梯。教學樓裏已經空了大半,黃昏的光線透過高大的窗戶,在走廊上投下長長的、寧靜的斜影。他剛走到教學樓門口,腳步卻猛地頓住。
    宿舍樓前的空地上,那輛熟悉的、造型粗獷的黑色摩托車,像一頭沉默的黑色猛獸,靜靜地停在那裏,在夕陽餘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
    摩托車旁,倚著一個高大的身影。黃海濤。他雙臂抱在胸前,嘴裏叼著一根燃著的煙,繚繞的煙霧模糊了他黝黑硬朗的臉部輪廓。夕陽的光線將他影子拉得又斜又長,帶著一種無聲的壓迫感。他顯然等了有一會兒了,此刻正微微眯著眼,目光如同精準的探照燈,牢牢鎖定了剛從教學樓裏走出來的武修文。
    那眼神,沒有昨夜醉酒時的狂暴,卻沉澱出一種更冷、更沉、更令人心悸的審視和警告。像經驗老到的漁民,在掂量著剛捕獲的、可能藏有珍珠也可能暗藏沙礫的牡蠣。
    武修文的心,在看清黃海濤身影的瞬間,驟然沉了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海底。昨夜被強光照射、被當眾嗬斥的難堪感,混雜著一種麵對“家長”審視時本能的緊張和……深藏的自卑,瞬間攥緊了他的心髒。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後背的肌肉繃緊了,握著教案的手指也微微收攏。
    黃海濤看見他,緩緩地直起身,將嘴裏叼著的煙拿下來,隨意地彈了彈煙灰。然後,他朝著武修文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動作隨意至極,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武老師,”黃海濤開口了,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黃昏的寧靜,像淬了海水的冰淩,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砸過來,“耽誤你幾分鍾。過來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