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詩歌激勵(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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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海濤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地穿透了黃昏的校園。像淬了海水的冰淩,每一個字都帶著沉重的分量,狠狠砸在武修文的心口上。昨夜被強光照射、被當眾嗬斥的難堪感,混雜著一種麵對“家長”審視時本能的緊張,還有那深藏骨髓、無法言說的自卑,瞬間攥緊了他的心髒,沉甸甸地往下墜,仿佛要一直墜入冰冷幽暗的海底。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後背的肌肉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握著教案的手指也微微收攏,指甲幾乎要嵌進那粗糙的牛皮紙封麵裏。
    黃海濤就靠在那棵老鳳凰花樹下,粗壯的枝幹在他身後投下濃重的陰影,把他整個人都襯得更加壓迫。他嘴裏叼著那支煙,嫋嫋的青煙在夕陽金紅的光線裏扭曲上升,模糊了他臉上大部分的表情,隻餘下那雙眼睛,銳利得像剛磨好的漁叉尖,毫不避諱地釘在武修文身上。
    武修文深吸了一口氣。鹹腥的海風灌入肺腑,卻沒能帶來一絲清涼,反而像裹著砂礫,磨得喉嚨生疼。他沒有選擇。腳下像是生了根,又像是被無形的繩索牽引著,他邁開步子,朝著那片濃重的陰影和陰影裏沉默的男人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心跳的鼓點上,沉重無比。那棵鳳凰花樹繁茂的枝葉在晚風中輕輕搖曳,沙沙作響,此刻聽來卻像是無聲的嘲弄。
    “黃……大哥!”
    武修文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站定,聲音有些發緊,喉嚨幹澀得厲害。他努力想擠出一點屬於教師的從容鎮定,但效果顯然不佳。
    黃海濤沒應聲。他又深深吸了一口煙,然後慢條斯理地,把煙蒂扔在地上,用沾著泥漬的舊解放鞋鞋底,用力碾了幾下。那紅色的火星在灰白的水泥地上徹底熄滅,留下一個難看的黑印。
    “武老師,”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種長期在海上吆喝、被海風和鹹水浸透的粗糲感,平平的,聽不出什麽情緒,“昨天夜裏,碼頭邊那巷子口,是你吧?”
    武修文的脊背瞬間挺得更直了,像一根隨時會繃斷的弦。血液似乎一下子衝上了頭頂,又在瞬間褪得幹幹淨淨,留下一種冰冷的眩暈感。他沒想到對方會如此單刀直入,連一絲鋪墊和迂回都吝嗇給予。昨夜那雪白刺眼的車燈、冰冷嚴厲的嗬斥聲,再次清晰地撞進腦海。
    “是我,黃大哥!”
    他艱難地承認,聲音幹巴巴的。解釋的話湧到嘴邊:送詩嫻回家,僅此而已!
    可看著黃海濤那雙看不出情緒、卻深不見底的眼睛,他忽然覺得任何解釋在此刻都蒼白無力,甚至顯得刻意。他抿緊了唇,把後麵的話咽了回去,隻剩下沉默的等待。
    黃海濤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他臉上逡巡,帶著審視,帶著估量,仿佛要穿透他這副教師的外殼,看清裏麵那個從貧困山區掙紮出來的靈魂底色。那目光裏沒有憤怒,沒有鄙夷,甚至沒有明顯的敵意,隻有一種純粹的、近乎冷酷的探究。這種純粹的審視,反而比任何激烈的情緒更讓武修文感到窒息和無所遁形。
    時間在沉默的對峙中緩慢流淌,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遠處操場上傳來幾聲學生追逐嬉鬧的模糊叫喊,近處樹上的蟬鳴依舊聒噪,但這所有的聲音都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黃海濤終於再次開口,依舊沒什麽波瀾:“詩嫻年紀小,從小被家裏慣著,沒經過什麽事!”他頓了頓,目光沉沉地壓著武修文,“心思也單純,她不懂外頭那些彎彎繞繞,也分不清什麽人該近,什麽人該遠!”
    這話像一把裹著棉布的鈍刀子,緩慢地割在武修文心上……
    沒有明指,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指向了他:一個“外人”,一個需要被“分清遠近”的人。那巨大的、橫亙在他和詩嫻之間的鴻溝——山區的貧瘠與漁港的富足,客家人的沉默與本地人的熱烈,體製外的飄搖與家族根基的穩固——從未像此刻這般赤裸裸、血淋淋地攤開在他麵前。他感覺自己像個誤入別人花園的乞丐,手足無措,滿身泥濘。
    “我明白!”武修文聽到自己的聲音,低沉得有些陌生,帶著一種認命般的平靜。
    除了這三個字,他還能說什麽?
    黃海濤似乎對他的回答還算滿意,或者,他根本不在意武修文如何回答。他最後深深地看了武修文一眼,那眼神複雜難辨,仿佛包含了警告、提醒,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武修文無法解讀的情緒。然後,他什麽也沒再說,隻是隨意地揮了下手,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結束意味,仿佛在驅趕一隻無關緊要的飛蟲。
    他轉身,邁開步子,高大的身影很快融入了校門外更深沉的暮色裏,消失不見。那棵被碾滅的煙頭,像一個小小的、醜陋的傷疤,烙在武修文腳邊的水泥地上。
    武修文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那身影徹底看不見了,直到晚風帶著涼意吹透了他單薄的襯衫,他才猛地打了個寒噤,從那種被凍結的狀態裏掙脫出來。一種巨大的疲憊感,混雜著難以言喻的屈辱和冰冷,洪水般席卷了他。他幾乎要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
    他下意識地抬手,想抹一把臉,指尖卻觸到一片冰涼。原來不知何時,額角早已沁出了細密的冷汗。
    他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努力將眼底翻湧的情緒死死壓下去。他還有課。六年級一班的學生們,還在教室裏等著他。他攥緊了手裏的教案,那粗糙的牛皮紙封麵硌著掌心,帶來一絲微不足道的痛感,反而讓他混亂的思緒稍微聚攏了一些。
    他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挺直了那被無形的重擔壓得有些佝僂的脊背,強迫自己邁開腳步,朝著燈火通明的教學樓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跋涉在冰冷粘稠的淤泥裏。
    離六年級一班的教室越近,裏麵傳出的嗡嗡聲就越清晰。那是孩子們在課間最後幾分鍾裏積蓄的躁動,像一群被關在籠子裏的小麻雀,嘰嘰喳喳,充滿了不安分的生命力。這聲音奇異地衝淡了一些纏繞在武修文心頭的陰霾。
    他站在教室後門,沒有立刻進去。透過門上那小塊模糊的玻璃,他看見裏麵的景象。幾個調皮的男生在過道裏追逐打鬧,書包被扔來扔去;幾個女生湊在一起,頭挨著頭,對著一個本子指指點點,大概是傳閱著什麽新鮮玩意兒;還有幾個學生趴在桌子上,一副無精打采、被繁重複習徹底榨幹了精力的樣子,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或者幹脆閉目養神。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混合了汗味、書本油墨味和午後倦怠的沉悶氣息。黑板旁邊牆上貼著的“期中衝刺倒計時:3天”幾個鮮紅大字,像懸在頭頂的利劍,加重了無形的壓力。
    武修文推門走了進去……
    原本喧鬧的教室,在他身影出現的瞬間,像被按下了靜音鍵,嘈雜聲驟然降低了好幾個分貝。追逐的停下了,傳閱本子的動作僵住了,趴著的也勉強抬起了頭。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到他身上,帶著好奇,帶著習慣性的敬畏,也帶著一絲對即將到來的數學課的、混合了認命和微不可察抗拒的複雜情緒。
    “老師好!”班長張明帶頭,聲音拖得有點長,帶著點例行公事的敷衍。
    “同學們好!”
    武修文走到講台後,放下教案。他的聲音聽起來還算平靜,但隻有他自己知道,喉嚨裏還殘留著剛才與黃海濤對峙後的幹澀和緊繃。他掃視著台下。那些疲憊的、茫然的、強打精神的小臉,讓他心頭微微一揪。這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的複習氣氛,還有昨夜至今積壓在他心頭的沉重和鬱結,在此刻奇異地找到了一個微妙的共鳴點。
    他需要做點什麽,為了這些孩子,也為了他自己……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翻開教案講題,他沉默地站著,目光緩緩掠過一張張年輕卻寫滿倦怠的臉龐,似乎在醞釀著什麽。教室裏異常安靜,靜得能聽到窗外風吹過鳳凰木枝葉的沙沙聲,還有遠處海浪隱隱的歎息。學生們被他不同尋常的沉默弄得有些忐忑,互相交換著疑惑的眼神。
    就在這幾乎令人窒息的寂靜中,武修文低沉而清晰的聲音響了起來,沒有題目,沒有公式,隻有一種沉靜的、帶著某種撫慰力量的韻律:
    ?“別怕山高路陡峭,
    ?別嫌石冷風呼嘯。
    ?攀登者,踩著荊棘向上,
    ?每一步,都是離峰頂更近的宣告。”
    ……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算不上多麽慷慨激昂,卻像投入死水潭的一顆石子,瞬間打破了教室裏的沉悶。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在安靜的空氣裏回蕩,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
    教室裏徹底安靜了,連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見。所有學生都抬起頭,驚愕地、甚至是有些茫然地看向講台上的武老師。數學課?怎麽突然念起詩來了?那些原本趴著的學生,此刻也直起了身子,努力睜大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武修文沒有理會那些驚訝的目光。他微微停頓了一下,像是給那些詩句一個沉澱的空間,也像是給自己積蓄力量。他走下講台,沿著過道緩緩踱步。目光與那些或好奇、或困惑、或依舊疲憊的眼睛一一接觸。他繼續念下去,聲音裏注入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如同他此刻緩慢巡視的腳步,試圖拂去孩子們心上的塵埃:
    ?“疲憊是汗水在燃燒,
    ?傷痕是勇氣的符號。
    ?頂峰的光,穿過層層霧靄,
    ?隻照亮,永不低下的眉梢。”
    ……
    當他念到“永不低下的眉梢”時,他的腳步停在了一個叫陳小偉的男生桌前。陳小偉是班上有名的“數學困難戶”,此刻正對著攤開的練習冊上一片刺眼的紅叉發呆,小臉皺成一團,眼神裏充滿了挫敗和自我懷疑。武修文的手指,輕輕地、帶著鼓勵的意味,點了點他練習冊上唯一一道做對的題目。
    陳小偉猛地抬起頭,對上武修文平靜中帶著鼓勵的目光,又飛快地低下頭,臉微微紅了,但攥著筆的手指,卻悄悄收緊了些。
    武修文繼續踱步,聲音在安靜的教室裏清晰地流淌:
    ?“沒有捷徑,沒有取巧,
    ?隻有堅持,才是唯一的訣竅。
    ?當雙腳最終踏上雲霄,
    ?回望來路,崎嶇也成驕傲!”
    ……
    最後一句,他微微提高了聲音,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肯定。念完了,他停住腳步,站在教室中央,目光再次掃過全班。沒有立刻說話,隻是讓那簡短有力的詩句,像投入水麵的漣漪,在孩子們的心湖裏一圈圈擴散開去。
    教室裏陷入了另一種奇特的寂靜。不再是之前的沉悶壓抑,而是一種被某種東西觸動後、若有所思的安靜。許多學生眼中的迷茫和疲憊,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詩句衝刷掉了一層,透出一點清亮的光來。連窗外聒噪的蟬鳴,此刻聽來也仿佛成了背景的鼓點。
    “老師……”一個細小的、帶著點怯生生的聲音打破了沉默,是坐在前排的女生林小雨,“這……這詩真好聽。是講爬山的嗎?”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滿了單純的求知欲。
    武修文看著她,臉上露出一絲極淡、卻無比真實的笑容,像陰霾雲層後偶然透出的一縷陽光:“是講爬山,也不全是。”他走回講台,目光沉穩地迎向所有注視,“它講的是攀登,是麵對困難時的態度。就像我們眼前這座叫‘期中考試’的山,很高,路很陡,石頭很硌腳,風刮在臉上也很疼。”他頓了頓,看著台下那些開始變得專注的小臉,“有人覺得累,想停下;有人被難題絆倒,就覺得自己再也爬不起來,就像剛才小偉同學那樣。”
    被點名的陳小偉臉更紅了,但這次他沒有完全低下頭,而是悄悄挺了挺胸脯。
    “可是,”武修文的聲音陡然變得有力起來,“看看這首詩!攀登者怕了嗎?沒有!他嫌石頭冷、風大嗎?沒有!他隻管向上,每一步,都在宣告他要到達峰頂的決心!汗水是燃燒,傷痕是勳章!因為他知道,山頂的光,隻屬於那些永不低下眉梢的人!”
    他的話語像帶著火星,點燃了教室裏某種沉寂的東西。孩子們的眼睛越來越亮,一種被理解、被鼓舞的情緒在無聲地蔓延。那個叫張明的班長,甚至不自覺地坐直了身體,握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