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海邊情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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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打翻的硯台,濃稠的墨色迅速浸染了天際,隻餘下一抹瀕臨熄滅的橘紅,倔強地黏在海平線上。海風褪去了白日的燥熱,帶著沁人的涼意和鹹腥氣息,掠過沙灘,也掠過並肩走在海岸邊的武修文和黃詩嫻的衣角。
腳下的沙子細軟,踩上去發出沙沙的輕響,和著遠處規律的海浪聲,織成一首靜謐的夜曲。
距離那場驚心動魄的家訪,已經過去了兩天。那條深夜的神秘短信,像一顆投入湖麵的石子,在武修文心底激起了巨大的、難以平息的漣漪。他當時的驚惶與退縮,此刻像一根細刺,紮在他的喉嚨裏,讓他一路走來,都有些沉默。
黃詩嫻卻能理解他這份沉默。她沒有催促,沒有追問,隻是安靜地走在他身側,偶爾彎腰拾起一枚被海浪打磨得光滑的貝殼,對著微弱的天光仔細端詳。她的側臉在暮色中顯得格外柔和,那種無言的陪伴,本身就是一種強大的力量。
“那天晚上……”武修文終於開口,聲音有些幹澀,被海風吹得散開,“對不起。”
黃詩嫻停下擺弄貝殼的動作,轉頭看他。路燈還沒亮起,他的輪廓在昏暗的光線裏有些模糊,但那份自責和不安,她卻能清晰地感知到。
“為什麽要說對不起?”她輕聲問,語氣裏沒有半分責怪,“是因為那條短信,還是因為……你鬆開了我的手?”
她問得直接,武修文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猛地撞了一下。他停下腳步,麵對著她,眼底是翻湧的複雜情緒。“都是。”他老實承認,聲音低沉,“我不該那樣……丟下你一個人。我隻是……隻是當時……”
他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那種瞬間將他吞沒的恐慌。那短信的內容像淬了毒的冰錐,直刺他最脆弱的軟肋——他的考核,他的去留,他好不容易在這裏建立起來的一切,以及……他身邊這個他渴望守護的女孩。
“害怕了?”黃詩嫻替他接了下去,語氣平靜得出奇。
武修文猛地抬頭看她,對上她清澈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抿緊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嗯。”一個簡單的音節,卻承載了千鈞重量。承認自己的恐懼,對於他這樣一個習慣將所有壓力扛在自己肩上的人來說,並不容易。
“武修文,”黃詩嫻往前走了一小步,拉近了彼此的距離,海風吹起她額前的碎發,“你看這海。”
武修文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夜色漸濃,大海變成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深藍,近乎墨黑。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礁石,發出沉悶而有力的咆哮,那聲音裏帶著原始的、摧毀一切的力量感,讓人心生敬畏。
“它有時候溫柔得像母親的搖籃曲,”黃詩嫻的聲音在海風中顯得格外清晰,“有時候又會像現在這樣,好像能吞噬掉所有東西。我們生活在海邊的人都知道,怕它,是本能。”
她頓了頓,轉回頭,目光灼灼地鎖定他:“但是,怕,不代表就要轉身逃跑啊。我們可以學會看天氣,學會辨潮汐,甚至可以……學會在風浪裏把船開得更穩。”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裏麵沒有一絲陰霾,隻有全然的信任和一種近乎固執的勇敢。“我不知道那條短信說了什麽,但我知道,肯定又和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有關。他們就是想讓你怕,讓你亂,讓你自己先垮掉!”
她的語氣陡然激昂起來,帶著一種武修文從未聽過的、近乎凶狠的韌勁:“可我們偏不!武修文,你記住,你不是一個人了!天塌下來,我陪你一起扛!”
“我們不是說好了嗎?風雨同舟!”
最後四個字,她幾乎是咬著牙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錘子,重重地敲在武修文的心上。
刹那間,武修文隻覺得胸腔裏堵著的那塊巨石,“轟”的一聲被炸得粉碎!一股滾燙的熱流從心髒奔湧而出,迅速流向四肢百骸,連指尖都微微發麻。
他看著眼前這個女孩,她明明比自己矮那麽多,身形纖細,可在這一瞬,她卻像一棵紮根極深的海邊紅樹,充滿了對抗所有風浪的磅礴力量。
他所有的惶惑,所有的自卑,所有關於出身、關於考核、關於未來的憂慮,在她這句“我陪你一起扛”麵前,都顯得那麽渺小,那麽不堪一擊。
是啊,他在怕什麽呢?最壞的結果,無非是離開。可如果連嚐試並肩作戰的勇氣都沒有,那才是真正的失去。
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和決心,如同漲潮的海水,迅速充盈了他的身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海腥味的空氣,再緩緩吐出,仿佛要將積壓在心底的所有陰霾都吐個幹淨。
“好。”他看著她,眼神裏的迷霧散盡,隻剩下磐石般的堅定,“我們一起扛。”
沒有華麗的誓言,沒有誇張的承諾,隻是這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卻仿佛是他們之間最鄭重的盟約。
黃詩嫻笑了,眉眼彎彎,那笑容比天邊最後那抹霞光還要絢爛。她主動伸出手,不是去牽他,而是輕輕碰了碰他一直緊握著的拳頭,“那……現在能告訴我,那條短信到底說了什麽嗎?死也要死個明白,對不對?”
她試圖用輕鬆的語氣化解那份沉重。
武修文看著她的笑容,緊繃的神經終於徹底鬆弛下來。他攤開手掌,露出一直被攥得死緊的手機。屏幕解鎖,他調出那條短信,遞到她麵前。
微亮的屏幕光映照著黃詩嫻的臉,她低頭看去,眉頭逐漸蹙緊。
短信內容比她想象得更惡毒,更直接。沒有含糊的暗示,而是清晰地指出,在即將到來的轉正考核課上,將會有“重要領導”蒞臨,而這位領導,已被“打好招呼”,無論武修文課上得如何出色,最終都會以“教學理念與本地實際脫節”“難以融入集體”等莫須有的理由,否決他的轉正申請。發信人甚至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提醒他“早做打算”。
“混蛋!”黃詩嫻低低地罵了一句,胸口因憤怒而微微起伏。這已經不是暗中使絆子,這是明目張膽的宣戰!是要徹底斷絕武修文留在海田的所有希望!
她抬起頭,眼裏燃著兩簇火苗:“知道這個‘重要領導’是誰嗎?”
武修文搖搖頭,嘴角泛起一絲苦澀:“不知道。但能讓葉水洪他們如此有恃無恐,恐怕……來頭不小。”他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詩嫻,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真的……”
“沒有如果!”黃詩嫻斬釘截鐵地打斷他,她伸出雙手,緊緊握住他那隻沒有拿手機的手,用自己掌心的溫度去溫暖他那依舊有些冰涼的指尖,“武修文,你給我聽好了!考核還沒開始,勝負就還沒有定!他們越是這樣,我們越要贏!而且要贏得漂亮!贏得讓所有人都無話可說!”
她的眼神熾熱,充滿了不容置疑的信念:“你的教學能力,我們全班學生的進步,還有李校長、梁主任的支持,這些都是實實在在的!不是他們一兩句‘招呼’就能抹殺的!我們要讓那個所謂的‘重要領導’看看,海田小學的學生和家長需要的是什麽樣的老師!”
她的話語像一束強光,劈開了武修文心頭的最後一絲陰霾。是啊,他為什麽要未戰先怯?他擁有的,是實打實的成績和孩子們的真心喜愛。
反握住她溫暖的手,武修文感覺自己的力量正在一點點回歸。他看著她,眼底湧動著深沉如海的情感。“詩嫻,謝謝你。”這一次,他的聲音沉穩而有力,“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就在這時,沿岸的路燈次第亮起,昏黃而溫暖的光暈,像一顆顆被串起的珍珠,瞬間點亮了整條海岸線。也將他們彼此眼中那毫無保留的信任與情意,照得清晰無比。
燈光下,他清晰地看到她臉頰微紅,眼神卻亮得驚人。海風吹拂著她的長發,幾縷發絲調皮地拂過他的手臂,帶來一陣微癢的、心悸的觸感。
周圍的一切仿佛都安靜了下來,隻剩下海浪不知疲倦的呼吸,以及彼此間越來越清晰的、鼓動的心跳聲。
武修文的心跳得飛快,一種從未有過的衝動在他胸腔裏撞擊著。他看著她近在咫尺的、微微開啟的唇瓣,那裏麵似乎蘊含著能夠救贖他一切苦難的甘泉。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緩緩地、帶著一絲試探般的遲疑,低下頭,向著那片他渴望已久的溫暖靠近。
黃詩嫻沒有躲閃。她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像蝶翼般輕輕顫動,仿佛在默許,又像是在期待著一個早已注定的時刻。
他們的影子在身後被路燈拉得很長,緊緊交疊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開。
就在他的唇即將觸碰到她的那一刹那——
“叮鈴鈴……”
一陣清脆又略顯刺耳的手機鈴聲,毫無預兆地劃破了這旖旎靜謐的氛圍!
是黃詩嫻口袋裏的手機在響!
兩人都像是被驚醒了一般,猛地分開了些許距離。黃詩嫻的臉瞬間紅透,手忙腳亂地從口袋裏掏出手機。
屏幕上跳躍的來電顯示,不是別人,正是——“爸爸”。
老黃!
在這個節骨眼上!
黃詩嫻拿著手機,像是拿著一個燙手山芋,抬頭看向武修文,眼神裏帶著一絲被打斷的懊惱,還有一絲……麵對家人時本能的心虛和緊張。
武修文眼中的迷醉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理解的、卻又帶著些許無奈的神情。他對她輕輕點了點頭,示意她先接電話。
溫馨曖昧的氣氛蕩然無存,現實的壓力,以另一種方式,再次悄然降臨。
黃詩嫻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
“喂?爸……”
電話那頭,傳來老黃中氣十足、帶著濃濃本地口音的聲音,在這寂靜的海邊,連站在一旁的武修文都能隱約聽到:
“嫻嫻啊!在哪裏呢?這麽晚了還不回家!你媽和你伯母包了你最愛吃的馬鮫魚餃子,還有你哥今天出海回來了,帶了好多新鮮蝦蛄!快點回來!全家就等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