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下):暗流與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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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慶祝的喧囂過後,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重新回歸於海田小學特有的、帶著鹹濕海風氣息的平靜。
    武修文依舊每天往返於教室、辦公室和那間小小的宿舍。教學成果帶來的光環並未讓他懈怠,反而讓他更加審慎地對待每一堂課,每一個學生。他知道,那紙成績單隻是起點,遠非終點。
    李盛新校長的話時常在他腦海中回響——“穩紮穩打”。他明白,越是這種時候,越不能飄。他需要將“生活數學”的理念更深地融入日常教學中,讓它不再是吸引眼球的項目,而是真正變成學生內化的思維能力。
    黃昏時分,他常常獨自留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裏,對著下一學期的教學計劃反複勾畫。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戶,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投在布滿公式與草圖的白板上,顯得專注而孤獨。
    偶爾,他會抬起頭,望向窗外。操場上,有住校的孩子們在追逐嬉戲;更遠處,是那片永恒吟唱著的蔚藍大海。他的目光會變得悠遠,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沉重。
    編製的問題,像一片懸在頭頂的薄雲,雖然暫時沒有落下雨點,但那片陰影始終存在。轉正考試的日子一天天臨近,壓力也與日俱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次考試對他意味著什麽。那不僅僅是一份穩定的工作,更是對他能力、對他過往所有堅持的一種官方認證,是他能真正挺直腰杆,平等地站在黃詩嫻身邊的底氣。
    有時,黃詩嫻會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給他帶來一杯剛泡好的、冒著熱氣的綠茶,或是幾樣她親手做的小點心。
    “別太拚了,眼睛還要不要了?”她會把茶杯放在他手邊,語氣裏帶著嬌嗔的心疼。
    武修文會摘下眼鏡,揉揉發澀的鼻梁,對她露出一個安撫的笑:“馬上就好了。你先回去,不用等我。”
    黃詩嫻卻不走。她有時會搬把椅子坐在他旁邊,安安靜靜地批改自己的作業;有時則會好奇地趴在他的辦公桌旁,歪著頭看他那些密密麻麻的教案和設計圖。
    “這個遊戲規則設計得好有趣!”她指著其中一頁,眼睛發亮,“要是語文課也能這麽上就好了。”
    武修文便會耐心地給她講解自己的設計思路,如何將數學知識點隱藏在看似簡單的遊戲規則裏,如何引導學生在合作與競爭中主動探究。
    昏黃的燈光下,兩顆腦袋湊在一起,低聲交談著。窗外是漸沉的夜幕與零星初現的燈火,窗內是筆墨紙張的沙沙聲和著彼此清淺的呼吸。沒有過多的甜言蜜語,卻自有一種脈脈的溫情在流淌,驅散了武修文心頭的孤寂與壓力。
    他知道,她懂他的堅持,也懂他的不安。她正用這種無聲的陪伴,告訴他——你不是一個人。
    這天晚上,武修文剛把最終修訂好的教學計劃收進文件夾,手機就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他猶豫了一下,接起。
    “喂,是武修文武老師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略顯蒼老,但十分客氣的中年男聲。
    “我是,您是哪位?”
    “武老師,您好您好!我是陳曉鵬的爸爸,陳誌強。”對方的語氣帶著明顯的感激,“冒昧打擾您了!這次期末考試,真的太感謝您了!我們家曉鵬,數學從來沒考過這麽高的分數!九十六分啊!他回來高興得不得了,說現在最喜歡上數學課了!”
    陳曉鵬?武修文在腦海裏快速搜索著,是那個平時有些內向,但思維很縝密的男孩。
    “陳先生您太客氣了,是曉鵬自己聰明又努力。”武修文連忙謙遜地回應。
    “不不不,武老師,真的是您教得好!”陳誌強的語氣十分誠懇,“孩子回來說,您上課特別有意思,講得都能聽懂,還經常鼓勵他們。我們做家長的,看到孩子學習進步,更重要的是對學習有了興趣,這比什麽都強!武老師,您是有水平的老師!我們家長都支持您!”
    又聊了幾句,再三表達感謝後,對方才掛了電話。
    武修文握著手機,站在原地,心裏五味雜陳。家長直接的、樸素的肯定,再次給了他巨大的慰藉和力量。這通電話,比會議上任何形式的表揚都更讓他感到踏實。
    然而,現實的考量也緊隨而至。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武修文去教導處送材料,正好碰到梁文昌主任在和人通電話。門虛掩著,梁主任略顯無奈的聲音隱約傳出來:
    “……是啊,成績是很好,李校長也很賞識……但是老兄,你也知道,編製名額緊張,盯著的人多……他之前鬆崗那邊的事,雖然我們清楚可能有問題,但畢竟沒有明確結論,總歸是個隱患……上麵考察,這些都是要綜合衡量的……對,轉正考試是關鍵,必須萬無一失……”
    武修文的腳步頓住了,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攥了一下,有些發悶,有些涼。
    他默默退後幾步,等到裏麵電話講完,才調整了一下呼吸,敲敲門走了進去。
    梁文昌見到他,臉上立刻露出了和往常一樣溫和的笑容,接過材料,還關心地問了他幾句下學期教學準備的情況,仿佛剛才那通電話從未發生過。
    武修文也配合地應答著,神色如常。但隻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名為“壓力”的弦,又被繃緊了幾分。
    果然,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他之前的“曆史”,依然是橫亙在前進道路上的一道坎。哪怕他在海田做出了成績,贏得了學生和部分家長的認可,在某些關鍵的決策時刻,這依然可能成為被拿來說事的“汙點”。
    從教導處出來,夕陽正好。金色的光芒灑滿校園,一切都顯得那麽安寧美好。可武修文卻感覺有一股寒意,從腳底慢慢爬升。
    他信步走到操場邊的榕樹下,靠著粗壯的樹幹,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海麵,怔怔出神。
    “怎麽一個人躲在這裏發呆?”黃詩嫻清脆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武修文回過神,看到她提著一個超市的購物袋,額頭上還有細密的汗珠,顯然是剛采購回來。
    “沒什麽,”他勉強笑了笑,接過她手中沉甸甸的袋子,“就是有點累。”
    黃詩嫻仔細打量著他的臉色,那雙清澈的眼睛仿佛能洞察人心。她沒有追問,隻是挨著他靠在樹幹上,輕輕歎了口氣。
    “今天鄭鬆珍聽到點風聲,”她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氣,“說是有個別看不慣你出頭的人,在私下議論,說你現在的成績不過是嘩眾取寵,碰巧趕上題目對路子,還說你之前在那邊的‘問題’沒解決,能不能留下來還是兩說……”
    武修文沉默著,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粗糙的樹皮。果然,暗流從未停止湧動。
    “別理他們。”他低聲說,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告誡自己。
    “我當然不理!”黃詩嫻語氣陡然拔高,帶著海風般的倔強,“我就是生氣!他們憑什麽這麽詆毀你!你的付出,你的能力,我們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越說越激動,臉頰都泛起了紅暈:“武修文,我告訴你,你就是太低調了!下次再讓我聽到誰在背後嚼舌根,我非得……”
    “詩嫻。”武修文打斷她,轉過頭,深深地看著她因為憤懣而格外明亮的眼睛,“清者自清。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跟這些人爭辯,而是把下一步走得更穩,更紮實。轉正考試,我必須過。”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黃詩嫻看著他緊抿的唇線和眼中那簇沉靜的火焰,滿腔的怒火奇異地平複了下來。是啊,爭吵是最無用的。真正的反擊,是拿出更耀眼的實力,是穩穩地拿到那個資格。
    “嗯。”她重重地點了點頭,眼神重新變得柔軟而信賴,“你肯定沒問題!”
    晚風拂過,帶來大海特有的潮濕與微鹹。兩人並肩站在巨大的榕樹下,影子在夕陽中被拉長,交疊在一起。
    就在這時,武修文口袋裏的手機突然尖銳地振動起來,打破了這一刻的寧靜。
    他掏出手機,屏幕上跳躍的名字,讓他的瞳孔猛地一縮:林方瓊。
    怎麽會是她?在這個尋常又有些不尋常的傍晚。
    武修文與黃詩嫻交換了一個充滿疑惑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
    “喂,林老師?”
    電話那頭,林方瓊的聲音傳來,不同於往日那種略帶疏離的客氣,反而透著一股顯而易見的急促,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武老師,你現在方便說話嗎?”她的語速很快,“有個情況,我覺得……必須馬上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