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上):掌心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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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祝的喧囂仿佛還縈繞在耳畔,但海田小學的日子,終究是落回了那片帶著鹹腥氣的、實實在在的沙灘上。
武修文依舊是那個最早到辦公室,最晚離開的人。教學成果的嘉獎像一陣暖風,吹過也就散了,他心知肚明,腳下這塊“代課老師”的礁石,依舊不算穩固。李盛新校長那句“穩紮穩打”,他刻在了心裏。榮耀是過去的,學生明澈的眼眸和即將到來的轉正考試,才是懸在頭頂,真實無比的未來。
黃昏時分,他常獨自對著寫滿下學期構思的白板出神。夕陽的金輝穿過窗欞,將他清瘦的身影投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與遊戲草圖之上,專注,卻也透著一絲難以言說的孤寂。辦公桌上,攤開的教案旁邊,是那本邊角已微微卷起的《數學思維拓展訓練》,旁邊還有幾張他隨手寫下的詩稿碎片,字跡潦草,卻透著一種與數學公式截然不同的感性。
編製。這個詞像一根細小的魚刺,鯁在喉嚨深處,不致命,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他處境的那點微妙。他有時會停下筆,望著窗外操場上奔跑的學生,眼神會有一瞬間的放空。家鄉連綿的青山與眼前這片蔚藍的大海在腦海中交錯,一種漂泊無定的感覺偶爾會攫住他。但他很快會甩甩頭,將這點脆弱壓下去,重新投入到那些能帶給他踏實感的數字與邏輯中去。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推開,帶來一陣熟悉的、清淡的梔子花香。黃詩嫻像一條靈動的魚,悄無聲息地滑了進來,腳步輕快。她今天穿了一條鵝黃色的連衣裙,襯得肌膚勝雪,整個人像一朵迎著海風綻放的溫暖向日葵。她手裏不僅端著一杯冒著嫋嫋熱氣的綠茶,還有一個精致的小玻璃碗,裏麵是洗得幹幹淨淨、掛著水珠的聖女果和切好的芒果塊。
“武老師,歇會兒吧。再看,眼睛都要鑽進去了。”她的聲音帶著海風浸潤過的柔軟,還有一絲不容置疑的關切,像羽毛輕輕搔過心尖。
武修文摘下眼鏡,揉了揉發酸的鼻梁,抬頭對她笑了笑。燈光下,她明亮的眼睛像落入了星辰,讓他有一瞬間的失神。“就快好了。你先回去休息,不用總陪著我熬。”他的語氣帶著慣常的客氣,但比平時柔和了許多。
黃詩嫻卻不接話,小巧的鼻子微微皺起,假裝沒聽見他的“驅逐令”。她自顧自地搬了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將綠茶和水果碗推到他手邊最容易拿到的地方,然後拿起自己班的作文本批改起來。她批改得很認真,時而蹙眉思索,時而因為學生稚嫩卻真誠的語句抿嘴輕笑。那笑聲很低,像珍珠滾落玉盤,清脆動人。
偶爾,她會停下筆,像隻好奇的小貓,趴在他寬大的辦公桌旁,歪著頭看他那些天書般的教案和設計圖。一縷柔軟的發絲滑落頰邊,她也渾不在意。
“哇,這個‘數學尋寶’的設計太妙了!”她指著其中一頁流程圖上畫著的卡通藏寶圖,眼睛發亮,語氣裏滿是真誠的讚歎,“把解方程和找線索結合起來!要是我們語文課也能這麽玩就好了,搞個‘詩詞迷宮’什麽的!”
她的靠近帶來一陣更清晰的梔子花香,混合著她身上淡淡的、陽光曬過的味道。武修文的心跳漏了一拍,他不動聲色地往後靠了靠,拉開一點讓他心緒不寧的距離,才耐心地給她講解自己的設計思路:“其實原理是相通的。你看,這裏設置關卡,需要運用特定的知識點才能拿到‘鑰匙’,本質上就是任務驅動學習。語文也可以設置謎麵,答案藏在某首詩的意象裏,或者某個成語的典故裏……”
昏黃的燈光下,兩顆腦袋湊在一起,低聲交談著。他的聲音低沉溫和,她的提問清脆活潑。窗外是漸沉的夜幕與零星初現的燈火,窗內是筆墨紙張的沙沙聲和著彼此清淺的呼吸。沒有過多的甜言蜜語,卻自有一種脈脈的溫情在靜靜流淌,像無聲的溪流,一點點滲入武修文心田的縫隙,將他心頭那點因前途未卜而生的寒意和孤寂,悄悄驅散,溫暖地包裹起來。
他知道,她都懂。懂他對教育那份近乎執拗的抱負,也懂他深藏心底、從不輕易示人的不安。她正用這種細膩無聲的陪伴,告訴他——你不是一個人在這條路上跋涉。
這天,他剛把最終定稿的教學計劃鎖進抽屜,仿佛完成了一個重要的階段使命,輕輕舒了一口氣。手機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
他猶豫了一下,指尖在接聽鍵上停頓片刻,才劃開屏幕。“喂,您好?”
“是武修文武老師嗎?”電話那頭是一個中年男聲,帶著顯而易見的激動和客氣,甚至有點語無倫次,“武老師,您好您好!我是陳曉鵬的爸爸,陳誌強!哎呀,冒昧打擾您了!這次期末考試,真的太感謝您了!我們家曉鵬,數學從來沒考過這麽高的分數!九十六分啊!他回來高興得不得了,抱著卷子看了一遍又一遍,說現在最喜歡上數學課了!以前提到數學就頭疼的孩子,現在居然主動找題做!這……這簡直是奇跡!”
陳曉鵬?武修文在腦海裏快速搜索著,是那個坐在教室中間,平時有些內向,發言聲音不大,但眼神很專注,思維很縝密的男孩。他記得有一次課上,陳曉鵬用一種他沒想到的巧妙方法解出了一道思維拓展題,他還當眾表揚了他,那時男孩臉上綻放出的光彩,異常耀眼。
“陳先生您太客氣了,”武修文連忙謙遜地回應,心底卻因這突如其來的、熾熱的肯定而湧起一股暖流,“是曉鵬自己聰明又努力,肯下功夫,悟性也好。我隻是稍微引導了一下。”
“不不不,武老師,真的是您教得好!”陳誌強的語氣斬釘截鐵,充滿了不容置疑的信賴,“孩子回來天天念叨,說您上課特別有意思,講得深入淺出,他都能聽懂!您還經常鼓勵他們,說錯了也沒關係。我們做家長的,看到孩子學習進步,考了高分,當然高興!但更重要的是,我們看到孩子對學習有了興趣,眼裏有光了!這比什麽都強!武老師,您是有水平的老師!是用心在做教育的好老師!我們家長都支持您!”
又聊了幾句,對方再三表達感謝後,才依依不舍地掛了電話。
武修文握著手機,站在原地,心裏五味雜陳。窗外是沉落的夕陽,在他清俊的側臉上投下明暗交織的輪廓。家長最直接、最樸素的肯定,沒有任何功利色彩,純粹因為孩子真正地成長和快樂,再次給了他巨大的、沉甸甸的慰藉和力量。這通電話,比會議上任何形式的表揚、比那張薄薄的獎狀都更讓他感到踏實和有價值。仿佛他所有的熬夜、所有的苦心設計,在這一刻都得到了最好的回報。
然而,現實的冷雨,總會在陽光最暖時,不經意地滴落幾滴,提醒他腳下的路並非坦途。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武修文去教導處送一份關於下學期數學興趣小組的活動方案。教導處的門虛掩著,裏麵傳來梁文昌主任和人通電話的聲音,語氣不像平日那般從容,帶著幾分顯而易見的無奈和斟酌。
“……老王,你的意思我明白。是啊,成績是很好,非常突出,李校長也很賞識,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老兄,你也知道,編製名額緊張,一個蘿卜一個坑,盯著的人多,各方麵都要平衡……他之前鬆崗那邊的事,雖然我們心裏都清楚,可能有些其他因素,但畢竟沒有明確結論,檔案裏記著這麽一筆,總歸是個隱患……上麵來人考察,這些都是要綜合衡量的……人情歸人情,規矩是規矩……對,轉正考試是關鍵,是硬門檻,必須萬無一失,成績要足夠拔尖,才能堵住那些悠悠眾口……”
武修文的腳步瞬間釘在了原地,仿佛被無形的冰釘釘住。心髒像是被海蠣子鋒利的外殼邊緣狠狠劃了一下,不算深,卻銳利地疼了一下,帶著一種冰冷的刺感。他甚至能感覺到血液似乎有那麽一瞬間的凝滯。他默然退後幾步,靠在冰涼的牆壁上,等到裏麵電話講完,傳來梁文昌一聲輕微的歎息,他才用力深呼吸,勉強壓下心頭的翻湧,調整了一下麵部表情,讓自己看起來盡可能平靜如常,然後敲敲門走了進去。
梁文昌見到他,臉上立刻露出了和往常一樣溫和,甚至帶著幾分欣賞的笑容,接過他遞上的方案,還關心地問了他幾句關於興趣小組籌備的細節,語氣親切,仿佛剛才那通充滿現實考量與隱憂的電話從未發生過。
武修文也配合地應答著,神色如常,甚至還能就某個細節提出自己的看法。但隻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根名為“壓力”的弦,又被猝然擰緊了幾分,繃得幾乎要發出嗡鳴。果然,事情沒有那麽簡單。他之前的“曆史”,像一道淡淡的卻無法徹底抹去的陰影,依然是橫亙在前進道路上的一道坎。哪怕他在海田做出了實實在在的成績,贏得了學生和部分家長的真心認可,在某些關鍵的、決定命運的決策時刻,這依然可能成為被對手拿來說事的“汙點”,成為需要被“平衡”掉的籌碼。
從教導處出來,夕陽正好,橙紅色的光芒慷慨地灑滿整個校園,高大的棕櫚樹葉片被鍍上一層金邊,一切都顯得那麽安寧、美好,充滿希望。可武修文卻感覺有一股難以驅散的寒意,正從腳底慢慢爬升,順著脊椎一點點蔓延開來。那溫暖的夕陽,似乎也無法照進他此刻有些發冷的心底。
他信步走到操場邊那棵巨大的、據說有百年樹齡的老榕樹下,靠著它虯結蒼勁、布滿歲月痕跡的樹幹,望著遠處波光粼粼、一望無際的海麵,怔怔出神。海鷗在天際劃出白色的弧線,自由翱翔,反襯出他此刻心頭的滯重。
“嘿!一個人在這兒裝什麽深沉?”不知過了多久,黃詩嫻清脆悅耳的聲音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他身後響起,打破了他幾乎要凝固的思緒。
他回過頭,看到她提著一個大大的超市購物袋,袋子看起來沉甸甸的,裏麵裝滿了各種食材和零食。她額頭上有著細密的汗珠,幾縷發絲黏在光潔的皮膚上,臉頰因走路而泛著健康的紅暈,像熟透了的水蜜桃,鮮活得讓人移不開眼。
“沒什麽,”他自然地伸出手,接過她手中沉甸甸的袋子,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她微濕溫熱的掌心,一股微小的電流竄過,他勉強笑了笑,“就是有點累,出來透透氣。”
黃詩嫻湊近了些,那雙總是含著笑意、如同月牙般的眼睛此刻滿是審視,像最敏銳的探測器,能輕易穿透他故作平靜的表象,直抵他波瀾起伏的內心。“今天鄭鬆珍聽到些閑話,”她聲音壓得很低,帶著一股壓不住的火氣,像被點燃的引線,“說是有個別看不慣你出頭、眼紅你成績的人,在私下裏議論,說你現在的成績不過是嘩眾取寵,碰巧趕上題目對路子,還說你的教學方法華而不實,根基不穩。更可氣的是,他們還拿你之前在鬆崗的‘問題’陰陽怪氣,說你身上背著‘汙點’,能不能留下來還是兩說,讓我們別高興得太早……”
武修文沉默著,濃密的睫毛垂下來,在眼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老榕樹粗糙的樹皮,直到指腹傳來輕微的刺痛感。看,暗流從未停止湧動,隻是暫時被壓在了水麵之下。成績出來時有多少讚美,此刻就有多少明槍暗箭。
“隨他們去吧。”他聲音有些幹澀,帶著一種疲憊的妥協。
“我隨不了!”黃詩嫻語調陡然升高,像被踩到尾巴的貓,帶著海葵被觸碰時那股執拗的、不服輸的勁頭,“我就是生氣!他們憑什麽這麽詆毀你!你的付出,你的能力,你的用心,我們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武修文,你就是太低調太能忍了!下次再讓我聽到誰在背後嚼這種舌根,我非得……非得當著他們的麵理論清楚不可!”
她越說越激動,胸脯微微起伏,臉頰因為憤懣而更加紅潤,眼睛裏跳躍著兩簇小火苗,亮得驚人。
“詩嫻。”武修文打斷她,轉過頭,目光沉靜卻有力地看進她因憤怒而格外明亮的眼底深處,那裏麵清晰地映照出他自己的影子,“濁者自濁。口水淹不死人。我們現在要做的,不是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跟這些人無謂的爭辯上,而是把下一步的路走得更實,更穩,更紮實,讓他們無話可說。轉正考試,我必須贏,而且要贏得漂亮。”
他的聲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靜,卻像海中央的礁石,任憑風浪衝擊,自巋然不動,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和力量。
黃詩嫻望著他緊抿的、線條清晰的唇線和眼中那簇沉靜的、不為外界風雨所動的火焰,滿腔的憤懣和為她抱不平的怒氣,奇異地被一點點撫平了。是啊,爭吵是最無力的反擊,隻會拉低自己的層次。真正的強者,是用實力說話。真正的反擊,是拿出更耀眼的、無可挑剔的成績,是穩穩地、毫無爭議地拿到那個資格,讓所有質疑和誹謗都顯得可笑而蒼白。
“嗯!”她重重點了點頭,眼神重新變得柔軟而充滿信賴,像溫暖的海水包裹住堅硬的礁石,“你肯定沒問題!我相信你!”
晚風拂過,帶著大海特有的潮濕與微鹹,撩起她柔軟的發絲和他額前細碎的黑發。兩人並肩站在巨大的、如同華蓋般的老榕樹下,影子在絢爛的夕陽中被拉得很長,最終緊密地交疊在一起,仿佛本就該融為一體。
就在這時,武修文口袋裏的手機突然劇烈地振動起來,嗡嗡作響,打破了這一刻心照不宣的寧靜與溫情。
他掏出手機,屏幕上跳躍的名字,讓他的瞳孔猛地一縮——林方瓊。
這個時間,她怎麽會突然打電話來?自從教學成果公布後,這位曾經對他抱有質疑的資深同事,雖然態度緩和了不少,見麵也能客氣地點頭打招呼,但私下從未有過任何聯係。
武修文與黃詩嫻交換了一個充滿疑惑和探究的眼神。他指尖微頓,一種莫名的預感襲上心頭。他深吸一口氣,按下了接聽鍵。
“喂,林老師?”
電話那頭,林方瓊的聲音傳來,失去了往日那種略帶疏離的、公事公辦的客氣,反而透著一股顯而易見的急促,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武老師,你現在方便說話嗎?”她的語速很快,像是不想被人打斷,“有個情況,我覺得……必須馬上告訴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