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上):風暴後的冰點

字數:4711   加入書籤

A+A-


    海邊的誓言猶在耳畔,那份相擁的暖意卻仿佛被一夜海風吹散,隻留下刺骨的涼。公開課結束後的第三天,武修文獨自坐在六年級數學辦公室的角落裏。窗外是海田小學一如往常的喧鬧,課間孩子們的追逐嬉笑聲隔著玻璃傳來,模糊得像另一個世界的聲音。他麵前攤著公開課的教案,上麵用紅筆密密麻麻地寫滿了自我批注,字跡因為用力過猛而顯得有些猙獰。
    “這裏……追問還是不夠深,沒能把那個孩子的思維火花徹底點燃。”“小組討論的時間分配出了問題,第三組明顯沒來得及形成完整結論。”“‘生活數學’的案例引入夠生動,但和後麵知識點的銜接……太生硬了!”
    他的眉頭擰成一個川字,腦海裏反複重放著公開課上的每一個細節。台下領導偶爾的點頭,聽課老師記錄的瞬間,學生們亮晶晶的眼神……這些曾讓他心頭竊喜的片段,此刻都被無限放大的瑕疵覆蓋。
    成功了?不,遠遠不夠。這是他對自己那堂被外界評價為“非常成功”的公開課的最終裁定。拋開所有客套的恭維,他對自己近乎殘忍地剖析。那種感覺,就像一個廚子精心烹製了一道大餐,客人讚不絕口,他卻隻嚐出了那1%鹽分的微小偏差。這種偏差,侵蝕著他的心。
    “武老師?還琢磨哪堂課呢?”趙皓星抱著語文作業本走進來,看到他這副模樣,忍不住開口,“放鬆點吧,李校長在評課會上都豎大拇指了,效果真的很好。”
    武修文抬起頭,勉強擠出一個笑,眼底卻是一片沉寂的海。“趙老師,效果好不好,得看孩子們到底吃透了多少。”他指了指教案上的一處,“這裏,我要是換個問法,也許能撬開更多腦袋瓜。”
    趙皓星看著他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把勸慰的話咽了回去。他見過認真的,沒見過武修文這麽跟自己過不去的。這種近乎自虐的反思,讓他這個旁觀者都覺得心頭沉重。他隻能拍拍武修文的肩:“別繃太緊,弦會斷。”
    武修文點了點頭,沒再說話。弦?他感覺自己的神經早就繃成了一條細線,懸在深淵之上,不知何時就會徹底斷裂。匿名信的陰霾如同附骨之疽,即便在全力反思教學時,也會在不經意間竄出來,給他致命一擊。
    那天晚上接到林方瓊電話後,他幾乎是憑借著本能,衝進了李盛新校長的家。梁文昌主任也在。他把那次普通的課後輔導,時間、地點、在場學生、與那位家長僅有的幾句客套對答,巨細靡遺地複述了一遍。他聲音幹澀,手心全是冷汗,像一個等待最終判決的囚徒。
    李盛新校長沉默地聽著,眉頭緊鎖。梁文昌主任則反複追問了幾個細節。
    “武老師,我們相信你的為人。”李盛新最後開口,語氣沉穩,卻帶著重量,“但這封舉報信來得太巧,手段……也很下作。學校會著手調查,還你清白。但在調查結果出來之前,尤其是公開課和轉正考試這個關口,你需要……”他頓了頓,尋找著合適的詞語,“更加謹言慎行,避免任何可能的誤會。”
    “尤其是,注意和某些異性同事保持適當的距離。” 梁文昌補充了一句,目光意有所指地掃過武修文。
    武修文的心猛地一沉。他聽懂了。那個“異性同事”,指的是黃詩嫻。
    從校長家出來,海田鎮濕熱的夜風撲麵而來,他卻覺得冷。他按照林方瓊的囑咐,沒有告訴黃詩嫻。他不能再把她拖進這泥沼裏。他隻能選擇疏遠。
    於是,從那天起,“國際廚房”的飯桌上,武修文變得沉默寡言。他不再參與鄭鬆珍和林小麗嘰嘰喳喳的八卦,甚至刻意避開了黃詩嫻自然而然遞過來的湯碗,轉而讓旁邊的鄭鬆珍幫忙。
    “喲,咱們武老師這是公開課後,架子端起來啦?”鄭鬆珍半開玩笑地刺了他一句。武修文隻是低頭扒飯,含糊地應了一聲:“沒有,在想事情。”
    黃詩嫻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然後默默收回。她看著他迅速吃完飯,幾乎是逃離般地第一個離開廚房,那句“晚上還喝牛奶嗎”卡在喉嚨裏,最終化作一絲委屈和茫然。她明顯感覺到,那天海邊之後剛剛升溫的親近,驟然降到了冰點。為什麽?
    林小麗用胳膊碰了碰鄭鬆珍,使了個眼色。鄭鬆珍也收斂了笑容,看著武修文匆匆離開的背影,又看看黃詩嫻微蹙的眉頭,心裏畫了個巨大的問號。這倆人,海邊不是都說開了嗎?怎麽感覺比之前還別扭了?
    武修文何嚐不痛苦?他感受得到身後那道溫柔目光裏的困惑與失落,像細密的針,紮在他的良心上。他多想回頭,像那天在海邊一樣,緊緊抱住她,告訴她一切。可他不能。那盆髒水太汙穢,他絕不能濺到她身上一絲一毫。
    他正被人用最肮髒的刀子,從背後捅著,卻連呼痛的權利都沒有。
    在這種極致的壓抑和內心的撕裂中,武修文開啟了他的“教學反思”第二步。他設計了一份不記名的問卷調查,懇請學生們用最直白的語言,告訴他這學期數學課的優點、缺點和建議。
    問卷收上來,大部分是真誠的讚美和稚嫩的建議。“武老師講課很有趣!”“生活數學很好玩,就是有時候項目作業有點花時間。”“希望老師多講點巧算方法。”
    但其中一張紙條,像一根冰冷的針,猝不及防地刺入他的眼簾。字跡明顯是故意歪扭,用的還是打印字體:“武老師,別假裝好老師了!心術不正的人,教不好書!”
    ……
    辦公室裏,武修文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他猛地攥緊了那張紙條,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它來了。那場隱藏在暗處的風暴,不僅僅滿足於向領導舉報,甚至已經開始試圖摧毀他在學生心中建立的信任。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憤怒解決不了問題。他把那張惡意的紙條單獨抽出來,鎖進抽屜深處。然後,他開始更細致地梳理那些真誠的反饋。他發現,確實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學生提到,“項目式學習”雖然有趣,但有時會占用不少課外時間。
    “原來,我引以為傲的創新,真的成了部分孩子的負擔。” 這個認知讓他感到一陣羞愧。他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教學理想裏,卻忽略了最真實的反饋。
    下午,他又隨機請了班裏幾個不同層次的學生開了一個小型座談會。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平靜如常,鼓勵孩子們暢所欲言。一個平時不太敢說話的內向女生,小聲說:“老師,您有時候講得太快了,我……我跟不上。”
    另一個男生則說:“武老師,您上次用那個‘盲公竹’(注:當地方言,指盲人手杖)比喻函數圖像,我開始沒懂,後來您畫了個圖,我就懂了!能不能多畫點圖?”
    這些之前被他忽略的細節,此刻清晰地浮現出來。他的教學,確實存在盲點。
    放學後,老師們陸續離開。武修文獨自留在空蕩蕩的辦公室裏,台燈的光暈勾勒出他疲憊而專注的側影。他鋪開一張新的教案紙,開始撰寫《下學期數學教學改進計劃》。
    他計劃優化項目式學習流程,嚴格控製耗時;增加課堂板書畫圖的比例,照顧視覺學習型的孩子;設計分層作業,讓“吃得飽”和“消化好”不再矛盾;甚至詳細列出了準備嚐試的幾種新型課堂互動小遊戲……他寫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凝聚著他對教育的赤誠和對那汙蔑最倔強的回擊。你們可以用最下作的手段詆毀我的人格,但無法玷汙我對教學的敬畏,更無法奪走我站在講台上的資格!
    然而,當他停筆,看著這密密麻麻、傾注心血的一頁紙時,一股巨大的無力感還是席卷而來。計劃寫得再好,如果無法通過轉正考試,如果被這莫須有的舉報擊垮,這一切,又有什麽意義?
    他拿起手機,屏幕漆黑,映出他自己茫然的臉。他多想給黃詩嫻發個信息,哪怕隻是一個**。他太渴望從她那裏汲取一點溫暖和力量了。但他不能。
    就在這時,手機屏幕突然亮起,嗡嗡震動。不是黃詩嫻,是李浩。武修文深吸一口氣,接通。
    “修文!”李浩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和急切,“你猜我今天在區教育局碰到誰了?碰到羅天冷了!就是葉水洪那條忠實的跟屁蟲!你猜他怎麽著?他看到我,眼神躲躲閃閃,跟見了鬼似的!我故意湊上去問他葉校長近況,他支支吾吾,說什麽葉校長最近為學校評優的事忙得焦頭爛額……”
    武修文靜靜地聽著,心卻一點點往下沉。鬆崗小學評優?這和他們有什麽關係?
    李浩的聲音陡然變得森冷:“我越想越不對,就托了個朋友打聽。你知不知道,啟明星私立學校這次挖角,給出的那個離譜的高薪,他們的教師招聘委員會裏,有一個外聘的‘特約顧問’……姓葉!”
    轟!武修文隻覺得大腦一片空白,耳邊隻剩下李浩那句“姓葉的”在瘋狂回蕩。葉水洪!竟然是葉水洪!
    那個將他踢出鬆崗小學的人,如今搖身一變,成了啟明星學校的“特約顧問”?然後用一個看似美好的“高薪機會”作為誘餌,在他公開課和轉正考試前拋出,緊接著,就是一封要置他於死地的匿名舉報信?!這一切,難道根本就是一個精心設計的連環套?從他離開鬆崗的那一刻起,就有人沒打算放過他?非要把他徹底踩進泥裏,連在海田這個小小代課老師的立足之地都要徹底剝奪?
    武修文死死攥著手機,手背上青筋暴起。一股冰冷的、帶著鐵鏽味的怒意,從心底最深處,狂飆般直衝頭頂。他之前所有的困惑、委屈、隱忍,在這一刻,終於找到了那個清晰而猙獰的源頭。
    辦公室的窗戶沒有關嚴,一陣夜風猛地灌入,吹得桌麵上那張剛剛寫好的《教學改進計劃》嘩啦作響,仿佛在發出無聲的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