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下):淬火與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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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浩帶來的消息,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武修文的心上。憤怒沒有讓他失控,反而奇異地讓他冷靜下來。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取代了之前的惶惑與不安。敵人已經圖窮匕見,他若再退,身後就是萬丈深淵。他沒有立刻去找李校長,衝動解決不了問題,他需要更堅實的盾牌。他把全部精力投入到那份《教學改進計劃》中,將其打磨得更加細致、更具可操作性。這不僅僅是一份教學文件,更是他職業態度和專業能力最有力的證明。
同時,他做出了一個決定。他找到六年級二班那個他曾輔導過的女生,進行了一次極其謹慎的談話。他沒有提及舉報信,隻是溫和地詢問她那次補習後的學習情況,並委婉地提醒她,以後如果遇到學習困難,盡量在課間或自習課來找老師,避免太晚回家讓父母擔心。女孩懵懂地點點頭。
做完這一切,武修文帶著他精心準備的《教學改進計劃》,敲開了李盛新校長辦公室的門。李盛新和梁文昌都在。武修文沒有過多寒暄,直接將計劃書雙手遞上。“李校長,梁主任,這是我基於公開課反思和學生反饋,製定的下學期教學改進初步構想。請你們指正。”李盛新有些意外,接過那份字跡工整、條理清晰的計劃書,仔細翻閱起來。梁文昌也湊過來看。辦公室裏隻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計劃書裏,不僅有對“生活數學”理念的深化,有具體到分鍾的時間分配優化方案,還有針對不同學力學生的分層教學策略,甚至包括了如何利用免費在線工具提升課堂效率的設想。這份計劃書,超越了一堂公開課的範疇,展現的是一個青年教師對教學改革的係統思考和對學生全方位的負責。
李盛新看完,久久沒有說話。他抬起頭,目光複雜地看向武修文。這個年輕人,在遭遇如此汙蔑的巨大壓力下,沒有四處喊冤,沒有消沉頹廢,反而沉下心來,拿出了這樣一份紮實,甚至堪稱卓越的工作成果。這份心性和專業素養,讓他動容。
“修文,”李盛新放下計劃書,語氣沉重了許多,“你受委屈了。”這一句話,讓武修文鼻尖猛地一酸。他強行忍住,挺直脊背:“校長,我個人的清白,相信組織會調查清楚。我隻是覺得,無論遇到什麽,課,不能耽誤;孩子,不能耽誤。”
梁文昌推了推眼鏡,開口道:“你這份計劃,很有價值。尤其是這個分層作業和優化項目時間的想法,我看可以直接在六年級試行推廣。”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關於那件事……學校已經初步核查過,你提到的那位家長,我們也通過家訪側麵了解過,她對你的教學隻有感激。所謂‘關係曖昧’,純屬子虛烏有!”
武修文懸著的心,落下了一半。但他知道,這還不夠。匿名信的陰影依然存在,它像一顆毒瘤,隨時可能在其他地方發作。
“謝謝校長,謝謝主任。”武修文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我會繼續努力,準備好轉正考試,絕不讓這些……雜音,影響工作。”
離開校長辦公室,武修文沒有感到輕鬆。他知道,這隻是一次暫時的穩住局麵。葉水洪在暗處,像一條毒蛇,這次不成,必定還有下次。他必須盡快通過轉正考試,隻有真正成為海田小學的一員,擁有更穩固的身份,才能更好地抵禦明槍暗箭。
他把所有時間都投入到複習中。白天抓緊一切空隙做題,晚上則在辦公室熬到深夜。他不敢回宿舍,怕遇到黃詩嫻,怕看到她關切的眼神自己會崩潰,更怕那個隱藏在暗處的黑手,會因為他們的接觸而編造出更惡毒的謠言。
他把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島。
黃詩嫻將他的疲憊和刻意疏離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心像被泡在酸水裏,又澀又脹。她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是海邊的話不算數了?還是他後悔了?或者……他遇到了什麽難以啟齒的困難?
她問過鄭鬆珍和林小麗,她們也一頭霧水。“武老師最近是怪怪的,吃飯跟搶似的,吃完就跑。”“是不是轉正考試壓力太大了?我看他黑眼圈快掉到地上了。”
壓力大?黃詩嫻不信。武修文不是那種會因為壓力就徹底封閉自己,甚至推開她的人。一定有別的原因。
這天深夜,十一點多。黃詩嫻起夜,看到教學樓數學辦公室的燈還亮著。那一點微光,在濃重的夜色裏,顯得格外孤寂而倔強。
她的心狠狠一揪。她轉身回房,熱了一杯牛奶,又拿上幾塊自己烤的、武修文上次曾說好吃的杏仁餅幹,悄悄走了過去。辦公室的門虛掩著。她輕輕推開,看到武修文伏在案上,似乎是睡著了。台燈的光線勾勒出他清瘦的輪廓,眼鏡滑落在鼻梁上,手下還壓著一本攤開的《教育學》習題集。黃詩嫻放輕腳步走過去,想把牛奶和餅幹放在他桌角。目光掃過他疲憊的睡顏,看到他即使睡著也緊蹙的眉頭,她的心疼得無以複加。她伸出手,想幫他扶正眼鏡。
就在這時,武修文猛地驚醒。看到近在咫尺的黃詩嫻,他像是受驚般,下意識地往後一縮,動作幅度大得差點帶倒椅子。“詩……詩嫻?你怎麽來了?”他的聲音帶著剛醒的沙啞,和一絲掩飾不住的慌亂。
黃詩嫻的手僵在半空,他那個明顯的躲避動作,像一根小小的刺,紮進了她的心裏。她努力維持著平靜,把牛奶和餅幹推過去:“看你燈還亮著。趁熱喝點牛奶,別熬太晚。”
“謝謝……我,我馬上就好。”武修文低下頭,不敢看她的眼睛,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習題集的邊緣。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空氣仿佛凝固了。他近在咫尺,她卻感覺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厚厚的牆壁。
黃詩嫻看著他這副樣子,所有的委屈、擔憂和不解,終於衝破了臨界點。她沒有爆發,也沒有哭泣,隻是用一種極輕、卻帶著巨大失望和疲憊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問:“武修文,你到底在怕什麽?或者說,你到底……在防備誰?”
問完,她不再看他瞬間煞白的臉色,轉身離開了辦公室。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裏漸行漸遠,每一步,都像踩在武修文的心尖上。
武修文僵在原地,黃詩嫻那句話,像一把精準的匕首,剖開了他所有強撐的偽裝。他多想衝出去,拉住她,把一切都告訴她!可他不能。那暗處的冷箭,目標可能不隻是他。他不能把她置於任何風險之中。
他痛苦地閉上眼,一拳狠狠砸在堅硬的桌麵上,手背瞬間紅腫起來。身體的疼痛,卻遠不及心口的萬分之一。
第二天,武修文像是徹底變了一個人。他更加沉默,眼神裏卻多了一種冰冷的硬度。他瘋狂地投入到複習中,除了必要的教學,幾乎不與人交流。連鄭鬆珍和林小麗都不敢再輕易跟他開玩笑。
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塊淬火的鐵,在高溫和捶打中,逼迫自己變得堅硬。
轉正考試前一天下午,武修文收到了一個厚厚的信封,是門衛遞過來的,沒有署名。他疑惑地打開,裏麵是一整套手寫的筆記複印件。字跡工整清晰,分門別類地整理了《教育學》《心理學》的重點、難點和易錯題,還有一些獨到的解題思路。看筆跡,不是他認識的任何一個人。
在這套筆記的最後一頁,用另一種稍顯娟秀的筆跡,寫著一行小字:“海田小學需要你這樣的老師。穩住,你能贏。”
武修文捏著這疊沉甸甸的筆記,眼眶瞬間紅了。這不是黃詩嫻的筆跡,也不是鄭鬆珍或林小麗的。這來自一個,或者幾個,他不知道的同事。
在這片幾乎要將他淹沒的、冰冷的惡意深海裏,這一點點無聲的支援,像一道微光,穿透黑暗,精準地照進了他幾乎凍僵的心髒。他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他深吸一口氣,將這份珍貴的禮物緊緊貼在胸口。好,那就贏給你們看!
轉正考試,如期而至。
考場設在區教育局。當他走進肅靜的考場,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時,他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沉穩下來。他環顧四周,目光猛地一凝!
在教室斜後方的一個座位上,他看到了一個絕不應該出現在這裏的人——鬆崗小學的教導主任,羅天冷!羅天冷似乎也剛好抬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猝然相撞。羅天冷的眼神裏閃過一絲顯而易見的驚愕和慌亂,隨即立刻低下頭,假裝整理文具。
武修文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升。羅天冷……他來參加的是校長任職資格培訓考試,還是……別的?
為什麽偏偏是今天?偏偏是這個考場?一種極其不祥的預感,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武修文的四肢百骸。這場決定他命運的考試,真的能如他所願,順利地進行下去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