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下):孤注與底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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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修文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回宿舍的。腳下的路像是鋪滿了棉花,又像是陷入了黏稠的沼澤,每一步都沉重得需要用盡全身力氣。教研會上短暫的正常,耗光了他所有偽裝的氣力。黃詩嫻那雙含淚的、帶著控訴和不解的眼睛,在他腦海裏反複閃現,像滾燙的烙鐵,灼燒著他的靈魂。
“砰。”宿舍門在身後關上,隔絕了外麵的一切。狹**仄的空間裏,隻有他粗重壓抑的呼吸聲。他背靠著門板,身體緩緩滑落,最終無力地坐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黑暗和寂靜像潮水般湧來,將他徹底淹沒。
記憶的碎片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他想起剛來海田時,站在講台上,麵對著下麵那些或好奇或質疑的海邊孩子的眼睛,他那帶著客家口音的普通話引起的竊竊私語;他想起李盛新校長拍著他的肩膀,那句“修文,我看好你,大膽幹”帶來的沉甸甸的信任;他想起梁文昌主任在教研會上力排眾議,支持他推廣普通話教學時的堅定眼神。
更多的,是黃詩嫻。是她第一次在“國際廚房”裏,笑著把最大塊的排骨夾到他碗裏,說“武老師你太瘦了,多吃點”;是她在他熬夜備課到淩晨時,悄悄放在他門口的那壺還溫熱的菊花茶;是她在月色下,雙眸亮晶晶地說“你的詩,寫得真好”時,那純粹又溫暖的欣賞;是昨夜,她緊緊抓著他的手臂,指甲幾乎嵌進他皮肉裏,帶著哭腔喊出的“我不怕連累!你不準一個人扛!”這些畫麵,這些聲音,曾經是他貧瘠生命裏一點點積攢起來的、最珍貴的財富,是他敢於再次挺直脊梁的底氣。
可現在,這一切都變成了沉重的負累,變成了敵人可以用來攻擊他的、最柔軟的軟肋。葉水洪!羅天冷!他在心裏一遍遍咀嚼著這兩個名字,帶著血腥味的恨意。他們在鬆崗時,就因他不懂“人情世故”,不肯同流合汙而排擠他。如今他好不容易在海田找到立足之地,他們竟還要趕盡殺絕!用如此卑劣的手段,不僅要毀掉他的事業,還要玷汙他視如珍寶的感情和人!
“離開”這個選項,如同最冰冷的枷鎖,再一次銬住了他的心髒。也許,他主動離開,是最快平息風波的方法。至少,能保住海田的聲譽,不讓李校長和梁主任為難。至少,能讓詩嫻遠離這灘渾水。他一個一無所有的山區窮小子,爛命一條,去哪裏不是掙紮?何必拖累這些真心待他的人?
這個念頭帶著一種自我毀滅般的悲壯感,幾乎要說服他。
可是……憑什麽!一股強烈的不甘和憤怒,像地底奔突的岩漿,猛地衝毀了這悲壯的設想。他憑什麽要像個罪人一樣灰溜溜地離開?他做錯了什麽?錯在不該堅持教學原則?錯在不該拒絕那些見不得光的“表示”?錯在……不該接受詩嫻的關心,不該貪戀這份溫暖?
如果他走了,就是坐實了那莫須有的罪名!就是向齷齪和黑暗低頭!那他武修文成了什麽?一個可恥的逃兵!一個永遠洗刷不清汙點的、師德有虧的人!他以後如何麵對自己?如何麵對那些曾經相信他的學生?
更重要的是,他若一走,葉水洪他們會就此罷手嗎?那條短信裏的威脅言猶在耳!“你和那位黃老師……”他們會不會因為他“識相”的離開,就放過詩嫻?還是會變本加厲,用更下流的手段編造謠言,繼續傷害她?把他也拖入泥潭,讓她在海田也抬不起頭?
不!他絕不能把詩嫻一個人留在這裏,麵對可能接踵而來的、更惡毒的中傷!他無法想象,那雙清澈的眼睛,因為他的“逃離”而蒙上屈辱和陰霾的樣子。
兩種念頭在他腦中瘋狂撕扯,幾乎要將他劈成兩半。一邊是犧牲自己,保全大局的悲情;另一邊是奮起反抗,守護珍視之物的決絕。前者看似偉大,實則懦弱;後者看似魯莽,卻關乎尊嚴和底線!
他猛地從地上站起來,因為動作太快,眼前一陣發黑。他扶著牆壁,穩住身體,走到窗邊。窗外,夜色深沉,遠處教師宿舍樓,黃詩嫻窗口的燈光依然亮著,像茫茫大海上唯一指引方向的燈塔,溫暖,卻遙遠。那燈光,刺痛了他的眼,也灼燒了他的心。
他想起她昨夜嘶喊的話——“武修文!你不準走!”
是啊,他答應過要給她時間,要處理好的。這就是他的處理方式嗎?當一個可恥的逃兵?
一股混雜著暴怒、絕望和破釜沉舟的狠厲,最終如同火山噴發,從他心底最深處洶湧而出!他不能走!他要是走了,才是真正掉進了對方設好的陷阱,萬劫不複!他必須留下,必須戰鬥!為了自己的清白,也為了……守護身後那片不容玷汙的溫柔海。
他的底線,從來就不是他自己,而是身後那片不容玷汙的溫柔海。他們,碰了這條底線。那就,別怪他拚個魚死網破了!
武修文的眼神在黑暗中變得銳利如鷹隼,所有的迷茫、彷徨、痛苦,都被一種近乎燃燒的決絕所取代。他拿出那個屏幕磨損的舊手機,指尖不再顫抖,而是穩定地、用力地按下了撥號鍵。
電話響了很久才被接通。那邊傳來李浩緊張到變調的聲音,還帶著一絲睡意和驚恐:“修文?……這麽晚?你……你沒事吧?他們是不是又……”
“我沒事。”武修文打斷他,聲音異常冷靜,冷靜得讓李浩感到害怕,“李浩,我現在問你的話,你想清楚了再回答。這關係到我怎麽走下一步。”
他頓了一下,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裏撈出來的:“把你知道的,關於那個‘證人’的所有信息,一字不落,全部告訴我。他的名字,家庭住址,在鬆崗是做什麽的,家裏有什麽人,有什麽弱點或者把柄可能被葉水洪他們抓住?他們具體是用什麽手段威脅利誘他的?錢?權?還是別的?你聽到的,猜到的,任何細節都不要漏!”
李浩在電話那頭倒吸一口涼氣,聲音都抖了:“修文!你……你想幹什麽?!你冷靜點!他們現在勢大,我們鬥不過的!那個人……那個人我聽說他老婆好像身體不好,長期吃藥,家裏挺困難的。葉水洪他們可能就是抓住了這點……修文,聽我一句,忍一時風平浪靜,你換個地方……”
“換地方?”武修文冷笑一聲,那笑聲裏帶著冰碴,在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瘮人,“換到哪裏去?讓他們把這盆髒水扣死在我頭上,讓我背著‘師德敗壞’的名聲過一輩子?然後看著他們逍遙法外,說不定哪天再用同樣的手段對付別人?”
他的聲音驟然壓低,卻帶著一種令人膽寒的殺氣,幾乎是咬著牙根說:“李浩,你告訴我,怎麽忍?他們想讓我爛在臭水溝裏,我認了!可他們現在想把我在海田好不容易得到的、最幹淨的東西也一起弄髒!他們碰了不該碰的人!”
電話那頭的李浩徹底沉默了,隻剩下沉重的呼吸聲。他似乎被武修文話語裏那股毀天滅地的決絕給震住了。
武修文不給李浩思考退縮的時間,語氣強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所有!一切!編輯成文字信息,發到我手機上。現在!立刻!馬上!”他幾乎能聽到李浩在電話那頭因為恐懼而牙齒打顫的聲音。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對著話筒,也對著自己發誓,聲音裏帶著一種擲地有聲的力量:“你記住,我,武修文,絕不會離開海田!他們想玩,我就陪他們玩到底!看誰先死!”
說完,他不等李浩回應,直接掛斷了電話。他不需要李浩的同意或勸阻,他隻需要信息。握著發燙的手機,他感到一股奇異的力量重新注入了身體。恐懼依然存在,但已經被一種更強大的、名為“守護”的意誌壓了下去。他走到書桌前,猛地拉開抽屜,翻找出一個半舊的筆記本。他要知道,自己手裏,還有什麽牌可以打。
與此同時,在教學樓另一邊的女教師宿舍裏,黃詩嫻同樣心亂如麻。她坐在書桌前,麵前攤開的教案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武修文那雙痛苦而決絕的眼睛,反複在她眼前晃動。
她了解他。他越是這樣沉默,獨自承受,說明事情越大,越可怕!那個“師德有問題”的指控,光是聽著就讓她渾身發冷。他那樣一個把教育看得比命還重的人,怎麽受得了這種汙蔑!
鄭鬆珍和林小麗晚上過來串門時,明顯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在她倆的連番追問下,黃詩嫻再也忍不住,紅著眼圈,把昨晚武修文接電話後的異常,以及今天教研會後他那近乎殘忍的平靜和躲避,斷斷續續地說了出來,當然,她隱去了“師德指控”的具體內容和那條威脅短信。
“天啊!怎麽會這樣!”鄭鬆珍驚呼一聲,手裏的蘋果都忘了啃,“鬆崗那邊的人也太不是東西了吧!都把人逼走了還要怎麽樣!”
林小麗比較冷靜,她握住黃詩嫻冰涼的手,眉頭緊鎖:“詩嫻,武老師不肯說,肯定有他的苦衷,是不想連累你。但這事聽起來絕對小不了!我們不能幹等著!”
“我知道!所以我不能就這麽看著!”黃詩嫻擦掉眼角的淚,眼神變得異常堅定,“我必須知道真相!我必須知道,到底是什麽,能把那個堅韌得像礁石一樣的男人,逼到說出‘離開海田’這種話!”
一個清晰的計劃在她心中形成。她猛地抓過手機,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滑動,尋找著那個幾乎從未撥打過的號碼——李浩。武修文在鬆崗唯一的好友,現在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線索。
她的心跳得飛快,像揣了一隻受驚的兔子。她知道這樣私下打聽很不妥,甚至可能讓武修文知道後更加生氣。但她顧不了那麽多了!
鄭鬆珍和林小麗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裏看到了擔憂,但更多的是支持。“打吧!詩嫻!問清楚到底怎麽回事!我們和你一起扛!”鄭鬆珍用力點頭。林小麗也輕聲說:“小心點說話,別嚇到人家。”
黃詩嫻深吸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終於,在兩位好友關切的目光中,按下了那個綠色的撥號鍵。電話接通的“嘟——嘟——”聲,在寂靜的房間裏響起,每一聲,都敲打在她緊繃的神經上。時間仿佛被拉長了,每一秒都無比煎熬。他會接嗎?他願意告訴她嗎?武修文如果知道了,會不會……更恨她?
就在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帶著濃濃睡意和幾分警惕的男聲:“……喂?哪位?”
是李浩!黃詩嫻的心髒猛地一跳,她用力握緊手機,指甲掐得掌心發痛,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麽顫抖:“李、李浩老師嗎?你好,我是……海田小學的黃詩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