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上):海邊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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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風從窗戶縫隙鑽進來,帶著海田鎮特有的鹹濕氣息。武修文坐在書桌前,台燈的光暈把他緊繃的側臉照得半明半暗。手機屏幕上,李浩發來的信息像一塊塊沉重的磚,壘在他的心髒上。
“證人叫陳大鵬,四十二歲,鬆崗鎮菜市場賣魚的。老婆患尿毒症三年,每周透析兩次,兒子讀初三……葉水洪上個月找他談過話,說是能給他安排鎮環衛所的臨時工,交社保,還能幫忙聯係市裏醫院的專家號。條件就是讓他咬死去年中秋你收過他兩條煙……”
武修文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得很慢,很用力,幾乎要把那層薄薄的玻璃按碎。不是憤怒,是徹骨的寒意。他們連這種人的軟肋都算計得清清楚楚。一個被生活逼到牆角的丈夫,一個在絕望中抓住任何稻草的病人家屬。葉水洪和羅天冷像精準的外科醫生,一刀就切在了最脆弱的地方。
手機又震了一下,李浩追加了一條:“修文,我知道你現在想幹什麽。但你聽我一句,陳大鵬不是壞人,他就是……沒辦法了。你要是去逼他,等於把他往死路上逼。葉水洪他們做事太髒,你一個人鬥不過他們的。”
武修文盯著最後那幾個字,忽然笑了。笑聲很輕,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空洞又蒼涼。
一個人?是啊,他一直都是一個人。從山裏考出來,一個人在城市讀書,一個人在鬆崗掙紮,現在又要一個人麵對這灘汙濁的泥水。可這次不一樣了。他身後有了那片溫柔的海,那片海那麽幹淨,那麽暖,他怎麽舍得讓它濺上一點泥點子?
他關掉手機,推開椅子站起來。腿坐麻了,踉蹌了一下才站穩。牆上的鍾指向淩晨三點十分,窗外還是濃稠的黑,但遠處海平麵那邊,似乎有一線極淡的灰白正在掙紮著透出來。睡不著,也不想睡。武修文抓起椅子上那件洗得發白的薄外套,輕輕拉開宿舍門,走進了淩晨微涼的夜色裏。
教師宿舍樓靜得可怕,隻有風穿過走廊時發出的嗚咽聲。他經過黃詩嫻宿舍門口時,腳步不由自主地停了停。門縫下是暗的,她應該睡了。昨晚她那雙紅腫的眼睛,今天教研會上她刻意避開的目光,像兩根細針,紮在他心口最軟的地方。
他握緊了拳頭,指甲陷進掌心,用那點尖銳的痛逼自己繼續往前走。不能回頭。至少現在不能。
海田小學離海邊隻有不到十分鍾的步行距離。武修文沿著那條熟悉的小路往前走,路兩旁是漁民們晾曬的漁網,在風裏微微晃動,像一片片巨大的、沉睡的翅膀。鹹腥的海風越來越濃,撲在他臉上,帶著濕漉漉的涼意。
然後,眼前豁然開朗。
天還沒亮透,海是深灰色的,厚重得像是凝固的鉛塊。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沙灘,嘩啦,嘩啦,一聲接著一聲,單調又永恒。遠處海天交接的地方,那一線灰白正在慢慢暈染開,染出些微的鴨蛋青色。
武修文踩上沙灘,細沙立刻灌進他廉價的運動鞋裏。他沒管,一直走到潮水能舔到鞋尖的地方才停下。海風迎麵吹來,把他額前過長的頭發全部掀到腦後,露出光潔的、此刻布滿疲憊的額頭。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又長又沉,像是要把胸腔裏所有的濁氣都置換出來。就是這片海。五個月前,他就是站在差不多的地方,看著同一片海水,心裏是一片荒蕪的廢墟。鬆崗的落聘像一記悶棍,把他對教育、對未來所有的熱情都砸得稀爛。他覺得自己像個失敗的逃兵,從城市退回鄉鎮,從公辦教師退回代課教師,每一步都在往下墜。
是李盛新校長找到了他。那個在鬆崗時就賞識他的老校長,拍著他的肩膀說:“修文,海田缺老師,更缺你這樣的老師。來不來?”
他當時問了句很傻的話:“李校長,我……我現在是代課教師身份,您不介意?”李盛新笑了,眼角的皺紋像陽光下的海浪,說:“我看重的是講台上那個人,不是他屁股底下那把椅子是什麽編製。”就是這句話,把他從自暴自棄的邊緣拉了回來。
然後,他遇見了黃詩嫻。武修文閉上眼睛,腦海裏自動浮現出那些畫麵。第一次搭她的摩托車回學校,她遞給他那個粉色頭盔時微微發紅的耳尖;在“國際廚房”裏,她總是“不小心”多做一份菜,“順手”放到他麵前;她發現他隻吃白粥時,她那雙瞬間湧上心疼和憤怒的眼睛;還有月色很好的那個晚上,他們第一次並肩走在海邊,她說起自己漁民家族的趣事,笑聲清脆得像海浪撞碎的泡沫……
她像一束光,不由分說地照進他貧瘠灰暗的世界裏。不刺眼,就是暖暖地照著,讓他冰冷僵硬的四肢,一點點恢複知覺,恢複溫度。
可現在,這束光因為他,可能要蒙上陰影。“師德有問題”……武修文咀嚼著這幾個字,覺得它們像海邊的碎石,粗糲地碾過他的喉嚨。他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他,山區出來的窮小子,骨頭硬,臉皮可以更硬。但他不能不在乎這幾個字如果和黃詩嫻的名字扯在一起,會帶來什麽。
海田鎮太小了,小到一點風吹草動,第二天就能傳遍每一條巷子。黃詩嫻是本地人,家族在這裏紮根幾代,父母疼愛她,兄長嗬護她,她是幹幹淨淨、備受寵愛長大的姑娘。怎麽能因為他,讓她背上那些不堪的議論?
海風忽然大了些,卷起他的衣角,獵獵作響。
武修文睜開眼,望向那片正在緩緩蘇醒的海。最深重的黑暗正在褪去,海水的顏色從鉛灰變成了一種沉靜的黛藍。天際那抹鴨蛋青的邊緣,不知何時鑲上了一圈極淡的金粉色。
就要日出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選擇讀師範的那個夏天。老家山區的夜晚,星星多得能壓垮屋頂。他坐在院子裏幫母親剝玉米,忽然說:“媽,我想當老師。”
母親停了手裏的活,在昏黃的燈泡下看了他很久,才輕聲說:“當老師好,穩當。就是……咱家沒背景,你以後在外頭,要格外小心,別得罪人。”
他當時年輕氣盛,回了一句:“我教我的書,能得罪誰?”現在他知道了。你不去得罪人,人也會來碾你。因為你擋了路,或者,僅僅因為你看上去好欺負。
可是……武修文的胸膛劇烈地起伏了一下。可是如果因為怕被碾,就縮起來,就放棄自己站直的權利,那當初何必走出來?何必站上講台?
海浪又一次撲上來,這次濺得更高了些,冰涼的水花打在他的褲腳上。
他猛地轉身,麵朝那片越來越亮的天空,朝著正在蘇醒的大海,用盡全力喊了一聲。
沒有具體內容,就是一聲壓抑了太久、從胸腔最深處迸發出來的嘶吼。聲音很快被海風吞沒,被浪聲掩蓋,但他覺得堵在胸口的那團淤血,好像隨著這聲喊,鬆動了一些。
喊完了,他喘著氣,彎腰撐著膝蓋。然後,他聽到了手機震動的聲音。從外套口袋裏摸出來,屏幕亮著,顯示一條新信息。發信人:詩嫻。
時間:淩晨四點十七分。
武修文的心跳漏了一拍。他點開,隻有短短一行字:“修文哥,我窗外的海,好像有點亮了。你那邊呢?”
沒有問昨晚的事,沒有質問他的躲避。就是一句輕輕的,像是隨口說出的,關於黎明的話。
武修文握著手機,指尖在那行字上摩挲了很久。他抬起頭,看向海田小學教師宿舍樓的方向。在漸亮的天光裏,那排樓房的輪廓清晰起來。他知道哪一扇窗是她的。
他慢慢打字,刪掉,又重打,最後發出去的還是很簡單:“我就在海邊。天快亮了。”
幾乎是在發送成功的瞬間,那邊就回複了,快得像是她一直握著手機在等。“別一個人待太久。風大,涼。”
武修文看著這七個字,眼眶忽然毫無征兆地發熱。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把那點濕意逼回去,然後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地回複:“好。我再看一會兒日出,就回去。”
這次,那邊沒有再立刻回複。
武修文收起手機,重新麵向大海。天際那圈金粉色越來越濃,越來越亮,終於,一小弧熾烈的、耀眼的金色,猛地從海平麵下跳了出來!日出來了。不是溫柔的、徐徐的,而是帶著一股掙脫一切的決絕氣勢,瞬間就把半個天空和大片的海水染成了燦爛的金紅色。海浪拍打出碎金般的光芒,海鳥的叫聲從遠處傳來,新的一天,就這樣不容拒絕地開始了。
武修文靜靜地站在那裏,任憑陽光一點點鋪滿他的臉龐,他的肩膀,他整個挺直的背影。黑暗總會過去。就像這海上的夜,再深再重,太陽總會升起。
而他要做的,不是蜷縮在黑暗裏自怨自艾,也不是絕望地等著被淹沒。他要站直了,迎著光,把自己該做的事情,繼續做下去。
教學!這個詞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他混沌的思緒。
葉水洪他們想用汙蔑和威脅把他拖垮,讓他要麽滾蛋,要麽沉淪。他偏不!他不僅不走,還要在海田的講台上,站得更穩,教得更好!
一個具體的念頭,忽然無比清晰地撞進他的腦海——數學興趣小組。不是以前那種泛泛的想法,而是一個真正有規劃、能落實的計劃。海田的孩子聰明,但見識少,很多孩子對數學有天然恐懼,覺得那是天書。他可以先從六年級兩個班挑幾個有潛力也有興趣的孩子,每周抽兩個下午放學後,帶他們玩數學。不是做題,是玩。用生活中的例子,用遊戲,用故事,讓他們看見數學不是試卷上冰冷的分數,而是藏在貝殼紋路裏的規律,是潮汐漲落裏的周期,是漁網編織中的幾何之美。
他甚至想到了更遠。如果能做出成績,是不是可以試著寫點東西?不是高深的論文,就是一些教學劄記,一些把生活融入數學課堂的小案例。發不了核心期刊,但也許能投給那些麵向一線教師的雜誌呢?讓更多像海田這樣的鄉鎮學校的老師看見,數學課,還能這樣上。
這個念頭讓他死氣沉沉的眼睛裏,重新燃起了一束光。是的,這才是他的戰場。不是和葉水洪他們在陰溝裏撕扯,而是在陽光下,在講台上,用一堂堂課,一個個學生,來證明他武修文是個什麽樣的老師!
海風更暖了些,帶著陽光的溫度,拂過他揚起的麵龐。
他想起黃詩嫻曾經在閑聊時說過的話。那時他們剛搭檔不久,有一次聊起各自的教學困惑,她說:“修文哥,我覺得你講課的時候,眼睛裏有光。那種光,學生會看見的。”
當時他以為她隻是客氣。現在他明白了,那或許是她最早察覺到的,他與別人不同的地方。他對講台,對學生,還有殘存的熱愛。而這熱愛,經過這幾個月的滋養,經過昨夜痛苦的淬煉,沒有熄滅,反而燒得更旺,更純粹了。
黃詩嫻發來了一張照片。是從她宿舍窗口拍出去的朝陽,半個海麵都是粼粼的金光,遠處有早出的漁船,變成小小的剪影。照片下麵跟著一句話:“今天會是個好天氣。你的數學課,孩子們都很期待。”
武修文看著這張照片,看著這句話,嘴角終於向上彎起了一個真實的、輕鬆的弧度。他打字,這次很快,很堅定:“謝謝。今天的課,我會好好上。”
按下發送鍵的瞬間,他感到一種久違的力量,從腳底升起,流遍全身。他最後看了一眼那片已經完全蘇醒的、壯闊輝煌的大海,轉身,迎著越來越亮的晨光,朝著學校的方向,大步走去。沙灘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腳印,很快,又被新湧上來的潮水溫柔地撫平。
【黑暗總會過去。就像這海上的夜,再深再重,太陽總會升起。而他要做的,是站直了,迎著光,把自己該做的事情,繼續做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