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上):晨霧與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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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的清晨,海田小學籠罩在一層薄薄的海霧裏。
    武修文一夜沒睡踏實。
    那條匿名短信像一根刺,紮在他心裏最柔軟的地方。淩晨四點,他就睜著眼睛看天花板,直到窗外泛起灰白。手機屏幕還亮著,那行字他幾乎能背下來了。
    “武老師,小心何。檢查當天,可能會有人故意提問刁難你班裏成績最差的學生。早做準備。”
    沒有落款,號碼也是臨時的虛擬號。但能知道得這麽詳細,肯定是內部的人。
    會是誰呢?
    武修文坐起身,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晨光從窗簾縫隙漏進來,在地上切出一道細細的光帶。他盯著那道光線,腦子裏飛快地過著一張張臉。
    李浩?不可能,他在鬆崗,怎麽會知道海田這邊檢查的具體安排。
    梁主任?李校長?他們要是知道,肯定會直接提醒,何必用這種方式。
    難道是……黃詩嫻?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自己否決了。如果是她,昨晚就不會那樣著急地安慰他。而且以她的性格,要麽不說,要說就會當麵說清楚。
    那會是誰?
    武修文甩甩頭,決定不再糾結這個問題。現在最重要的是應對。短信裏提到的“成績最差的學生”,他幾乎立刻就想到了一個人。
    林小月。
    六一班那個總是坐在最後一排角落裏的女孩。瘦瘦小小的,上課時永遠低著頭,數學作業本上全是紅叉。武修文找她談過兩次話,每次她都隻是絞著手指,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問三句答不出一句完整的。
    如果何幹事真的要刁難,林小月確實是最好的靶子。
    武修文掀開被子下床,走到書桌前。晨光此刻已經完全透進房間,照亮了桌麵上攤開的教案、作業本、聽課記錄。這些都是他昨晚反複核對過的,現在看起來卻還是不夠。
    他拉開抽屜,翻出六一班的學生成績冊。翻開數學那一欄,林小月的名字掛在最後,期中考試隻考了四十二分。但武修文記得,上一次單元測驗,她考了五十一分。
    進步了九分。
    沒人注意到這九分。在平均分八十五的尖子班裏,不及格就是原罪。但武修文在批改林小月的試卷時,發現她做對的那幾道題,都是他課上反複強調過的基礎題型。她還用鉛筆在錯題旁邊,小心翼翼地寫了改正過程。
    雖然還是錯的,但她真的在努力。
    武修文合上成績冊,心裏有了決定。他抓起外套走出宿舍,穿過還蒙著晨霧的校園。操場上已經有幾個住校生在跑步,腳步聲在空曠的場地上回蕩。食堂的方向飄來早餐的香味,混合著海霧鹹濕的氣息。
    他徑直去了教學樓。
    六年級一班的教室門還鎖著。武修文從值班室拿了鑰匙,開門走進去。清晨的教室空無一人,桌椅整齊地排列著,黑板擦得幹幹淨淨。他走到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林小月的座位。
    桌麵上貼著一張小小的課程表,字跡工整得近乎刻板。抽屜裏除了課本和作業本,還有一本破舊的《安徒生童話》,書角都卷起來了。
    武修文在她的座位上坐下。從這個角度看出去,黑板左側有些反光,如果坐姿不正,確實看不清上麵的板書。他試著挺直腰背,視線才清晰起來。
    他又翻開林小月的數學作業本。最近的幾次作業,錯誤率明顯降低了,雖然還是不及格,但解題步驟寫得越來越詳細。最後一頁的空白處,她用鉛筆畫了一個小小的太陽,旁邊寫著一行小字:“要加油”。
    字很輕,像是寫完之後又後悔了,想擦掉卻沒擦幹淨。
    武修文盯著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後他站起身,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筆。
    他決定給林小月補課。
    不是那種籠統的“課後輔導”,是針對她一個人、從最基礎開始的重建。他知道這很難,離教學檢查隻有三天了,林小月落下的不是一點半點。但他必須試試。
    至少,要讓她在被人刁難時,能答出最基礎的問題。
    至少,要讓她不會因為一次當眾的難堪,就徹底放棄數學。
    武修文在黑板上寫下第一個公式時,教室門被輕輕推開了。
    “這麽早?”
    黃詩嫻站在門口,手裏提著兩個保溫袋。她今天穿了件淺藍色的針織衫,頭發鬆鬆地綰在腦後,幾縷碎發垂在耳邊。晨光從她身後的走廊窗戶照進來,給她整個人鍍了一層毛茸茸的光邊。
    武修文舉著粉筆的手停在半空:“你怎麽來了?”
    “給你送早餐。”黃詩嫻走進教室,很自然地把保溫袋放在講台上,“鄭鬆珍和林小麗昨晚回來得晚,現在還在睡。我做了海鮮粥,想著你肯定又不好好吃早飯。”
    她邊說邊打開保溫袋,濃鬱的粥香立刻飄散開來。蝦仁、瑤柱、切得細細的薑絲,還有翠綠的蔥花。
    武修文的肚子很不爭氣地叫了一聲。
    黃詩嫻笑了,眼睛彎成月牙:“看吧。先過來吃,吃完再寫。”
    武修文放下粉筆,走到講台邊。黃詩嫻已經盛好了一碗粥,遞給他勺子。兩個人就這麽站在空蕩蕩的教室裏,一個喝粥,一個靠在講台邊看著他。
    “你這是在準備什麽?”黃詩嫻看了眼黑板上的公式,“這不是六年級的內容吧?像是四年級的基礎運算。”
    武修文咽下一口粥,溫熱的海鮮粥順著食道滑下去,整個胃都暖了起來。“給林小月準備的。她從四年級開始數學就跟不上了,我得幫她從頭補。”
    黃詩嫻臉上的笑容淡了些。“林小月?那個總是不說話的女孩?”
    “嗯。”
    “怎麽突然想到要給她補課?還這麽早。”黃詩嫻問完,忽然意識到什麽,“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武修文猶豫了一下。那條匿名短信的事,他本來不想告訴她,怕她擔心。但看著黃詩嫻那雙清澈的眼睛,他還是說了。
    “……所以,我想至少在檢查前,讓她能把最基礎的題目答上來。”武修文說完,低頭繼續喝粥,沒敢看黃詩嫻的表情。
    教室裏安靜了幾秒。
    然後他聽見黃詩嫻輕輕吸了一口氣。
    “這個何幹事……”她的聲音裏壓著火氣,“怎麽能這樣!為難一個孩子算什麽本事!”
    “也許隻是猜測,”武修文說,“可能不會真的發生。”
    “但你要做好準備。”黃詩嫻的語氣斬釘截鐵,“武修文,你這幾天就專心給林小月補課。班裏的其他事,我幫你盯著。早讀、午休、作業收發,都交給我。”
    “那怎麽行,你也有自己的班……”
    “我的班沒問題。”黃詩嫻打斷他,“再說了,六一班也是我的班,我是班主任,本來就應該多負責。你就別推辭了。”
    武修文抬起頭,對上她的目光。那雙眼睛裏有關切,有心疼,還有一種近乎倔強的堅定。他知道自己再說任何推辭的話,她都會生氣。
    “謝謝。”他隻能這麽說。
    “又說謝謝。”黃詩嫻別過臉,耳根又紅了,“快吃吧,粥要涼了。”
    武修文埋頭喝粥,心裏那股因為匿名短信而生的寒意,此刻被這碗海鮮粥,還有眼前這個人,一點點驅散了。
    吃完早餐,黃詩嫻收拾碗筷離開。武修文繼續在黑板上寫教案,專門為林小月設計了一套從四年級補起的階梯式練習。他寫得很細,每個知識點都拆解成最基礎的步驟,還配了簡單的例題。
    寫到一半時,教室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武修文回頭,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躲在門框後麵,隻露出半邊臉和一雙怯生生的眼睛。
    是林小月。
    她今天穿了件洗得發白的粉紅色外套,頭發紮成兩個細細的辮子,背著一個看起來比她人還大的書包。看見武修文注意到她,她嚇得往後縮了縮,差點摔倒。
    “林小月?”武修文放下粉筆,盡量讓聲音聽起來溫和,“你怎麽來這麽早?今天是周六。”
    林小月絞著手指,低著頭走進教室。她的腳步很輕,輕得像貓。“我……我住校。宿舍太吵了,想來教室寫作業……”
    她的聲音還是小,但至少能聽清了。
    武修文走到她麵前,蹲下身,讓自己和她平視。“那正好,老師也在準備一些東西。你願意幫老師一個忙嗎?”
    林小月抬起頭,眼睛裏滿是疑惑。
    “老師想設計一些練習題,給數學基礎不太好的同學用。”武修文說得很慢,每個字都斟酌過,“但老師不確定這些題難不難,你能不能幫老師試做一下?就當是……幫老師的忙。”
    他沒有說“給你補課”,沒有說“你數學差”。他用的是“幫老師的忙”。
    林小月盯著他看了好幾秒,然後很輕很輕地點了點頭。
    武修文心裏鬆了口氣。他領著林小月到第一排的座位,把自己剛剛寫好的第一組練習題遞給她。“就從這裏開始。不用著急,慢慢做。做不出來也沒關係,告訴老師哪裏卡住了就行。”
    林小月接過練習題,從書包裏掏出鉛筆盒。她的鉛筆削得很尖,橡皮擦用得隻剩小小一塊。她翻開本子,開始看第一題。
    武修文退到講台邊,假裝整理教案,實際上一直用餘光關注著她。
    第一題是三位數加減法。林小月握著鉛筆,筆尖懸在紙上很久,終於落下。她算得很慢,時不時咬嘴唇,但步驟是對的。五分鍾後,她寫出了答案。
    正確。
    武修文沒有出聲,繼續等著。
    第二題、第三題……林小月雖然慢,但基礎的四則運算她確實會。問題出在應用題上。一道關於“速度、時間、路程”的題,她讀了三四遍,眉頭越皺越緊。
    “老師……”她終於小聲開口,“這道題……我不知道該用什麽公式……”
    武修文走過去,沒有直接告訴她答案。他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用最平實的語言重新描述了一遍題目:“你看,這道題說的是,小明從家走到學校要用15分鍾,學校到家的距離是900米。那問你小明每分鍾走多少米。”
    他一邊說,一邊在草稿紙上畫了一條線段,分成15小段。“這整條線是900米,分成15段,每段是多少?”
    林小月盯著那條線,眼睛慢慢亮起來。“每段是……900除以15?”
    “對。”武修文點頭,“那你算算看。”
    林小月低頭計算,很快就得出了答案。她在答題區寫下“60米/分鍾”,然後抬起頭看武修文,眼睛裏第一次有了點光彩。
    “做對了。”武修文笑著說,“你看,其實不難,就是把題目變成你能理解的樣子。”
    林小月低下頭,但武修文看見她的嘴角微微翹了一下。
    那個早上,他們就這樣一題一題地過。武修文發現,林小月不是笨,她是怕。怕做錯,怕被批評,怕別人說她“這麽簡單的題都不會”。所以她遇到稍微複雜點的題,第一反應是退縮,而不是思考。
    他需要做的,不是灌知識,是重建她的信心。
    兩個小時後,林小月做完了武修文準備的所有四年級練習題。正確率有七成,對於那些她做錯的題,武修文一講解,她立刻就能明白。
    “老師,”休息的時候,林小月忽然小聲說,“我……我其實喜歡數學。”
    武修文正在給她倒水,聞言手頓了一下。“是嗎?”
    “嗯。”林小月捏著衣角,“二年級的時候,我數學考過全班第三。後來……後來我媽媽生病了,請了好多假,再回來就跟不上了。越跟不上,就越怕,越怕,就越不會……”
    她說得很碎,但武修文聽懂了。
    “那你現在還想把數學學好嗎?”他問。
    林小月用力點頭,辮子跟著晃動。“想!我想考及格!我想……想讓我媽媽高興。她下個月要來做手術,我想拿一張及格的卷子給她看。”
    武修文覺得喉嚨發緊。他把水杯遞給林小月,聲音放得很柔:“那我們就一起努力。老師保證,隻要你認真學,一定能及格。”
    “真的嗎?”
    “真的。”
    林小月捧著水杯,眼睛裏的光更亮了。那是一種久違的、屬於孩子的光彩,純粹而充滿希望。
    就在這時,教室外傳來嘈雜的人聲。武修文抬頭看去,透過窗戶,看見操場上不知什麽時候聚集了一群人。
    都是老師。
    李盛新校長站在最前麵,旁邊是梁文昌主任。鄭鬆珍、林小麗、趙皓星……六年級的老師幾乎都來了。還有幾個其他年級的,連平時總板著臉的林方瓊也在。
    他們手裏拿著掃帚、抹布、水桶,正在分區域打掃校園。
    “這是在幹什麽?”武修文疑惑地站起身。
    林小月也跟著往外看:“今天是全校大掃除日呀。每個月最後一個周六,住校的老師都會一起打掃校園。武老師你不知道嗎?”
    武修文還真不知道。他搬來海田才兩個月,這種慣例活動沒人特意告訴他。
    他看著窗外那些忙碌的身影。李校長正踮著腳擦宣傳欄的頂部,梁主任在修剪花壇的雜草。鄭鬆珍和林小麗一邊擦玻璃一邊說笑,趙皓星在清掃落葉。就連林方瓊,也挽著袖子在清理排水溝。
    晨霧已經完全散去,陽光灑滿整個校園。那些忙碌的身影在光裏晃動,有一種樸素的、紮實的溫暖。
    “老師,”林小月忽然說,“我們學校真好。”
    武修文轉頭看她:“怎麽好?”
    “就是……大家都在一起。”林小月努力組織語言,“不像我以前的學校,老師上完課就走了。這裏的老師,會留在學校,會一起打掃,會……會像一家人。”
    武修文心裏一動。他重新看向窗外,目光掃過每一張臉。
    李校長擦完宣傳欄,正用手捶著後腰。梁主任遞給他一瓶水。鄭鬆珍不知說了什麽笑話,林小麗笑得直不起腰。趙皓星掃完落葉,很自然地接過另一個老師手裏的重物。
    而人群的邊緣,黃詩嫻正提著水桶往教學樓這邊走。她今天紮了高馬尾,走路時辮子在腦後一跳一跳的。陽光照在她臉上,她眯著眼抬起頭,正好和窗內的武修文視線相撞。
    她愣了一下,然後笑了。朝他揮了揮手,用口型說了句什麽。
    武修文看懂了。
    她說:“加油。”
    就那麽簡單的兩個字,卻讓他整顆心都漲滿了。那些關於檢查的擔憂,關於匿名短信的疑慮,關於未來的不確定,在這一刻忽然變得不那麽沉重了。
    因為他不是一個人。
    他有這些同事,有這個校園,有這些孩子。
    還有她。
    武修文也朝她揮了揮手,然後轉身對林小月說:“我們繼續吧。今天要把五年級上冊的內容過完。”
    “好!”林小月的回答,比之前響亮了許多。
    窗外的打掃還在繼續。窗內的輔導也在繼續。陽光一點點爬進教室,照亮了黑板上的公式,照亮了練習本上的字跡,也照亮了一顆正在慢慢複蘇的信心。
    而此刻,誰也沒有注意到,校園圍牆外的馬路邊,停著一輛黑色的轎車。
    車裏的人搖下車窗,舉著手機,正對著教學樓的方向。
    鏡頭拉近,聚焦在六年級一班的窗戶上。武修文輔導林小月的側影,被清晰地拍了下來。
    拍了幾張後,車窗緩緩升起。
    轎車悄無聲息地駛離,消失在街道的盡頭。
    海風吹過校園,帶著鹹腥的氣息,也帶著深秋的涼意。
    暴風雨前的寧靜,原來如此短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