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下):暗礁與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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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五放學後的校園,有種特別的寧靜。
    夕陽把教學樓拉出長長的影子,操場上幾個住校的孩子在打籃球,球撞擊地麵的聲音傳得很遠。六年級辦公室的門虛掩著,裏麵傳出斷斷續續的討論聲。
    武修文站在白板前,麵前圍著七個孩子——數學興趣小組的第一批成員。陳小濤坐在最前麵,腰杆挺得筆直,筆記本攤開在膝蓋上,手裏攥著的鉛筆已經削得隻剩短短一截。
    “所以,我們今天要解決的實際問題是……”武修文轉身,在白板上畫出一個簡單的平麵圖,“如何用最少的材料,給學校後麵那塊小菜地圍一圈柵欄?”
    孩子們湊近了些。
    那塊菜地是勞動課用的,不規則的多邊形,麵積不大,但邊角很多。之前用的竹籬笆爛了好幾處,總務處說要換新的。
    “老師,這怎麽算啊?”一個紮羊角辮的女生小聲問,“菜地又不是長方形……”
    “問得好。”武修文眼睛亮了,“這就是我們今天要挑戰的——測量不規則圖形的周長。”他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卷尺和繩子,“走,我們去實地看看。”
    孩子們興奮地跟在他身後。七個人的小隊伍穿過安靜的校園,來到教學樓後麵那片小小的菜地旁。秋末的菜地裏,白菜和蘿卜長得正旺,綠油油的一片。
    武修文把孩子們分成兩組,一組用卷尺量直線邊,一組用繩子沿著彎曲的邊界走,然後再量繩子的長度。他自己則負責記錄數據。
    “老師!這邊有個拐角特別尖!”
    “我們這邊量完了!是八米三!”
    “不對不對,你尺子拉歪了!”
    孩子們忙活起來,小臉在夕陽下紅撲撲的。武修文蹲在田埂上,看著他們認真爭執、反複測量的樣子,心裏那塊因為教學改革受挫而生的鬱結,忽然散開了大半。
    這才是數學該有的樣子——不是冷冰冰的公式,而是熱氣騰騰地探索。
    “需要幫忙嗎?”
    輕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武修文回頭,看見黃詩嫻站在菜地邊的榕樹下。她換了身米白色的休閑裝,手裏提著個環保袋,臉上帶著淺淺的笑。
    “黃老師!”孩子們齊聲打招呼,顯然都很喜歡她。
    黃詩嫻走過來,很自然地蹲在武修文身邊,看了看他手裏的記錄本:“測量菜地?這個實踐活動好。”她從環保袋裏掏出幾包獨立包裝的小餅幹,分給孩子們,“來,補充點能量。”
    孩子們歡呼著接過,一邊吃一邊繼續幹活。
    “你怎麽來了?”武修文壓低聲音問。
    “鄭鬆珍和林小麗去市裏買東西了,我一個人在宿舍無聊。”黃詩嫻說得很隨意,但耳根那點微紅出賣了她,“順便……來看看你們這數學興趣小組,到底在搞什麽名堂。”
    武修文笑了。他知道她是特意來的。
    “其實今天這個活動,是你給我的啟發。”他指著正在菜地邊忙碌的孩子們,“那天你說,要找到傳統和創新的平衡。我就想,不如先從興趣小組開始,做些更開放的嚐試。如果效果好,再慢慢引進到常規課堂裏。”
    黃詩嫻靜靜地聽著,目光落在武修文的臉上。夕陽給他的輪廓鍍了層金邊,那些平日裏藏在眉眼間的疲憊,此刻被一種專注的光彩取代了。她心裏某個地方,軟軟地塌陷下去。
    “你會是個好老師的。”她忽然說,聲音很輕,但很肯定,“不是那種隻會教考試的老師,是真正能點亮孩子的老師。”
    武修文轉過頭,對上她的眼睛。那裏麵有欣賞,有信任,還有一種更深的東西,像海麵下湧動的暖流。他喉嚨發幹,想說些什麽,卻組織不起語言。
    “武老師!我們算出來了!”陳小濤興奮地跑過來,手裏舉著寫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紙,“把所有邊加起來,一共是……二十八米七!”
    其他孩子也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匯報自己的數據。武修文趕緊收斂心神,接過草稿紙仔細核對。黃詩嫻在旁邊看著,嘴角的弧度一直沒下去。
    等所有數據匯總完,太陽已經快要落到海平麵以下了。武修文宣布今天活動結束,孩子們依依不舍地散去。陳小濤走到半路又折回來,從書包裏掏出一本舊舊的《趣味數學故事》,小聲說:“老師,這本書我看完了……裏麵有個題我不會,您能幫我看看嗎?”
    武修文接過書,翻到折角的那頁。是一道關於斐波那契數列的趣味題。
    “下周一放學後,我講給你聽。”他拍拍男孩的肩膀。
    陳小濤用力點頭,眼睛亮得像星星,轉身跑遠了。
    菜地邊隻剩下兩個人。暮色四合,遠處的海麵上,晚霞燒到了最濃烈的時刻,紫紅色、橘紅色、金紅色的雲層交織在一起,倒映在粼粼波光裏。
    “走吧,”黃詩嫻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回去做飯。今晚就我們倆,隨便吃點。”
    武修文收起測量工具,跟在她身後。兩個人一前一後穿過漸漸暗下來的校園,誰也沒說話,但氣氛並不尷尬。有一種默契的安靜流淌在空氣裏,像夜色一樣溫柔。
    “國際廚房”裏果然隻有他們兩個人。鄭鬆珍和林小麗的座位空著,桌上留了張紙條:“去市裏買布料,晚歸,勿等。”
    黃詩嫻打開冰箱看了看:“還有雞蛋、西紅柿,還有點瘦肉。簡單做個西紅柿雞蛋麵?”
    “我來幫忙。”武修文很自覺地走到水池邊洗手。
    “你會做飯?”黃詩嫻有些驚訝。
    “不太會,”武修文老實承認,“但打下手沒問題。洗菜、切菜這些,我在家常做。”
    黃詩嫻笑了:“那好,你洗西紅柿,我切肉。”
    狹小的廚房裏,兩個人各司其職。水龍頭嘩嘩地流水聲,菜刀落在砧板上有節奏的篤篤聲,煤氣灶打火的哢嗒聲——這些日常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竟有一種奇異的溫馨感。
    武修文洗好西紅柿,放在案板上。黃詩嫻接過去,熟練地切成小塊。她的手指細長白皙,握刀的動作卻很利落。燈光從頭頂灑下來,給她低垂的睫毛投下淡淡的影子。
    “詩嫻,”武修文忽然開口,“謝謝你。”
    黃詩嫻切菜的手頓了頓,問道:“又謝什麽?”
    “很多。”武修文靠在灶台邊,看著鍋裏開始冒熱氣的油,“謝謝你給我帶吃的,謝謝你聽我發牢騷,謝謝你……相信我。”
    最後三個字他說得很輕,但黃詩嫻聽清了。她的臉在蒸汽裏微微發紅,手下切菜的速度不自覺地加快了些。
    “有什麽好謝的,”她低著頭說,“同事之間互相幫助,不是應該的嗎?”
    “不隻是同事。”武修文說。
    廚房裏突然安靜下來。隻有油鍋滋滋的響聲,還有窗外隱約傳來的海浪聲。
    黃詩嫻抬起頭,看向武修文。他也正看著她,眼神很深,像暮色裏的海。那裏麵有感激,有依賴,還有一種正在破土而出的、她自己都不敢細想的東西。
    “麵……麵要糊了。”她倉促地轉回頭,把切好的西紅柿倒進鍋裏。刺啦一聲,熱氣蒸騰,模糊了兩個人的表情。
    這頓晚飯吃得很安靜。麵對麵坐在小餐桌旁,吸吮著熱騰騰的西紅柿雞蛋麵,偶爾眼神撞上,又迅速分開。但那種安靜並不尷尬,反而有種說不出的妥帖。
    吃完飯,武修文主動洗碗。黃詩嫻擦桌子,擦得很慢,很仔細。等她擦完,武修文也洗好了最後一個碗。兩個人站在水池邊,看著窗外已經完全暗下來的天色。
    “下周……”黃詩嫻忽然說,“教學檢查,你準備得怎麽樣了?”
    武修文擦幹手:“教案都補完了,作業批改記錄也整理好了。聽課本……確實聽得少,但每一節都有詳細點評。”他頓了頓,聲音沉了些,“該做的都做了。剩下的,聽天由命吧。”
    “不會有事的。”黃詩嫻轉過身,很認真地看著他,“李校長和梁主任都會站在你這邊。你的工作大家有目共睹,不是誰隨便挑點刺就能否定的。”
    她說得篤定,但武修文還是從她眼底捕捉到了一絲擔憂。他知道她在怕什麽——怕那些藏在暗處的力量,怕那些防不勝防的手段。
    “對了,”黃詩嫻忽然想起什麽,“我昨天聽我爸說,鎮教辦那個何幹事,好像跟鬆崗小學的羅主任是表親。”
    武修文心裏一凜。
    這就說得通了:為什麽何幹事會“特意”打電話來“提醒”,為什麽檢查的時間點這麽巧,為什麽重點會放在他一個代課老師身上。
    原來網早就撒開了。
    “詩嫻,”他開口,聲音有些幹澀,“如果……我是說如果,這次檢查真的出了什麽問題,連累到你和李校長他們……”
    “沒有如果。”黃詩嫻打斷他,語氣是從未有過的堅決,“武修文,你聽著。你是海田小學正兒八經請來的老師,是李校長看中的人才。你在這裏一天,我們就挺你一天!別說這種喪氣話。”
    她生氣了。眼睛瞪得圓圓的,臉頰也因為激動而泛紅。武修文看著她這副模樣,心裏那股沉甸甸的寒意,竟被衝淡了不少。
    “好,”他笑了,是真的笑了,“不說了。”
    黃詩嫻這才緩下臉色。她看了看牆上的鍾:“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周末,好好睡個懶覺。”
    武修文點頭,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你也早點休息。”
    “知道啦。”
    門輕輕關上。黃詩嫻靠在門後,聽著他的腳步聲在走廊裏漸行漸遠,直到消失。她慢慢滑坐到地上,把臉埋在膝蓋裏。
    剛才那股強撐出來的氣勢,此刻全泄掉了。隻剩下滿滿的心疼,和更深的不安。
    她知道武修文麵臨著什麽。父親老黃昨晚跟她說了很多關於教育係統裏那些盤根錯節的關係,關於空降校長要立威的常見手段,關於一個沒有背景的代課老師最容易成為犧牲品的現實。
    但她不能告訴他。她已經看著他背負了太多,不能再給他增加一份心理負擔。
    她能做的,隻有站在他身邊,用自己能做到的一切方式,給他支持,給他溫暖。
    哪怕這溫暖,像暗夜裏的一盞小燈,微弱,但執著地亮著。
    窗外,月亮升起來了。半輪下弦月,清清冷冷地掛在天上,在海麵鋪出一條碎銀般搖晃的光路。
    而此刻的教師宿舍樓裏,有兩扇窗戶還亮著燈。
    一扇窗內,武修文坐在書桌前,麵前攤開著已經準備齊全的檢查材料。他一項一項地核對,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偶爾抬起頭,目光會不自覺地飄向窗外,看向對麵那扇還亮著燈的窗。
    另一扇窗內,黃詩嫻坐在床上,膝蓋上攤著一本語文教案,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她抱著枕頭,看著窗外的月亮,心裏翻來覆去都是那張疲倦卻依然挺直的背影。
    夜漸漸深了。
    武修文終於核對完最後一頁材料。他合上本子,關掉台燈,在黑暗裏坐了很久。然後他走到窗邊,看向對麵。
    那扇窗的燈光,剛剛熄滅。
    他仿佛能看見她關燈、躺下、閉上眼睛的樣子。這個想象讓他心裏湧起一股溫柔的酸楚。
    回到床上躺下時,武修文忽然想起大學時讀過的一句詩:“當你穿過暴風雨,你就不再是原來那個人。”
    他現在就穿過暴風雨。也許會被淋透,也許會被刮倒,但他知道,暴風雨過後,隻要還能站起來,他就真的不再是原來那個武修文了。
    因為他有了要守護的東西——海田的講台,那些眼睛發亮的孩子,還有……對麵那扇窗裏,那個給了他整個秋天溫暖的人。
    睡意漸漸襲來。
    就在武修文即將沉入夢鄉的那一刻,他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屏幕忽然亮了一下。
    是一條新短信。
    發信人是個完全陌生的號碼。內容隻有短短一行字:
    “武老師,小心何。檢查當天,可能會有人故意提問刁難你班裏成績最差的學生。早做準備。”
    沒有落款。
    武修文猛地坐起身,睡意全無。他盯著那行字,看了足足三遍。後背的冷汗,一點點滲出來。
    夜還很長。
    暴風雨前的寧靜,終於被徹底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