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玲瓏七巧,生死一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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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張臉上的肌肉抽動了一下,挪開的視線最終還是落回兜帽人身上。
    那片黑暗紋絲不動。
    他這才不甘地轉身,鐵桶的提手在他手裏發出“咯吱”一聲酸響。
    片刻後,他提著一桶水回來,腳步拖遝,水麵倒映著燈火,隨著他的步伐晃蕩不休。
    “哐當。”
    水桶被重重頓在地上,濺出幾滴渾濁的水花。
    他又走到牆角,將那盞積滿油灰的煤油燈取下,放在桌角。
    手指撚著旋鈕,往上撥了撥。
    “嘶——”
    燈芯猛地一躥,火苗拔高,光暈擴大,驅散了桌子周圍的陰冷。
    橘色的光,照亮了那張鏽跡斑斑的鐵桌,也照亮了莊若薇。
    她走到水桶邊,蹲下身。
    沒有一絲停頓,她將雙手浸入水中。
    刺骨的冰冷瞬間包裹了她的皮膚。
    她卻像是毫無所覺。
    水麵開始攪動。
    她清洗著自己的手,動作緩慢,帶著一種不屬於這裏的寧靜。
    從手腕開始,一寸寸往下。
    指骨的關節,皮膚的紋理,指甲的縫隙。
    仿佛那不是一雙手,而是一件即將上場開刃的兵器,必須洗去所有凡塵的雜質。
    一遍。
    又一遍。
    直到桶裏的水愈發渾濁,她的手卻在燈光下現出一種近乎玉質的潔淨。
    她抬起手,任由水珠順著指尖滴落,在地上砸開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水滴盡了。
    她才走向那張被燈火照亮的鐵桌。
    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投在身後的牆壁上,像一個沉默的巨人。
    瘸腿李的呼吸下意識地放輕了。
    老張也停下了所有小動作,視線不由自主地跟隨著她。
    莊若薇沒有去看那盒火齊泥。
    她的目標,是那尊躺在桌子中央的馬槽爐。
    她伸出雙手,一左一右,穩穩地將爐身捧了起來。
    入手冰冷,分量沉得驚人。
    她的指腹,開始在爐身上緩緩移動。
    那不是撫摸。
    是探查。
    她的手指像最敏銳的活卡尺,一寸寸地丈量著爐身的每一處起伏,感受著每一絲細微的凹陷。
    裂紋的邊緣是鋒利的。
    完好的爐壁是圓融的。
    兩種截然不同的觸感,通過指尖,清晰地傳遞給她。
    她的動作極慢。
    整個鍋爐房裏,隻剩下煤油燈裏燈芯燃燒時發出的、幾乎不可聞的“劈啪”聲。
    忽然,她的動作停住了。
    瘸腿李的眼角狠狠一跳。
    莊若薇俯下身。
    她將自己的耳朵,輕輕貼上了冰冷的爐壁。
    她閉上了眼。
    長長的睫毛垂下,在臉上投下兩道安靜的剪影。
    整個世界,似乎都隨著她這個動作,一同靜止了。
    她在聽。
    瘸腿李的心髒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
    聽金石之聲,辨內裏之傷!
    這是老師傅們口耳相傳,卻百人中難有一人能領悟的絕活!
    這個女人……
    她究竟是什麽人?
    時間在寂靜中流淌。
    不知過了多久。
    久到老張的腿都有些站麻了。
    莊若薇才緩緩抬起頭,睜開了眼睛。
    那雙眼睛裏,一片清澈,仿佛剛剛潛入深海,看盡了所有秘密,又回到了人間。
    爐子的傷,在哪,有多重,她了然於胸。
    她直起身,將馬槽爐輕輕放回桌麵。
    這一次,她的目光終於落向了那方紫檀木盒。
    她伸出兩根手指,捏住盒蓋,將其掀開。
    裏麵,一小撮暗紅色的泥土靜靜躺著。
    她從胸前那個破舊的工具包裏,摸索出一根細長的銅簽,又拿出了一把樣式古樸的小刀。
    刀身窄而薄,在燈下泛著冷光。
    她沒有立即去碰那泥土。
    她先是用銅簽,從那撮泥土中,小心翼翼地挑起了一點。
    隻有芝麻粒大小。
    那一刻,瘸腿李屏住了呼吸。
    老張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就連那尊雕像般的兜帽下的陰影,似乎都凝重了幾分。
    莊若薇將那粒泥土,輕輕放在一張不知何時鋪好的幹淨白紙上。
    然後,她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手掌攤開,手指修長而白皙。
    燈光下,那隻手穩得像一塊石頭。
    右手的小刀,翻轉過來。
    刀刃對準了左手食指的指腹。
    沒有絲毫猶豫。
    刀鋒落下。
    輕輕一劃。
    動作精準得像是在象牙上雕刻發絲。
    一道細微的口子,在白皙的皮肉上裂開。
    一滴血珠,從裂口中,緩緩地、飽滿地滲了出來。
    起初隻是一個紅點。
    隨即迅速匯聚,變得晶瑩剔透。
    在橘黃色的燈光下,那紅色,濃得驚心。
    老張的嘴巴慢慢張開,眼珠子都快瞪了出來。
    瘸腿李下意識地往前邁了半步,瘸腿撞在旁邊的廢料上,發出“哐啷”一聲,他卻毫無反應。
    而那片始終如一的黑暗——那個兜帽人,他寬大的袖袍,第一次,出現了肉眼可見的、輕微的顫動!
    莊若薇對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聞。
    她的世界裏,隻剩下三樣東西。
    爐子。
    泥土。
    和她指尖上,那一滴正在凝聚的血。
    她伸出那根正在滲血的食指。
    俯身。
    在那粒幹涸如死物的火齊泥上,輕輕一點。
    血珠,觸及泥土。
    沒有想象中的浸染。
    而是被那粒泥土,在一瞬間,徹底吞噬了進去。
    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下一秒。
    奇跡,在三個男人的注視下,發生了。
    那粒暗紅色的泥土,仿佛一顆沉睡了千年的心髒,被重新注入了生命。
    它的顏色,從那種凝固的、死氣沉沉的暗紅,變成了一種溫潤的、仿佛內裏有光華在流淌的朱紅。
    它活了過來。
    “你……”
    一個沙啞的、撕裂般的聲音,從兜帽之下擠了出來。
    那聲音裏,壓抑不住的震驚,讓音調都變了。
    “你做什麽?!”
    莊若薇沒有回答。
    她用那根銅簽,重新挑起那粒已經煥發生機的朱紅泥土。
    手臂抬起,穩如山嶽。
    銅簽的尖端,精準地,落在了爐身上那道最核心、最細微的裂紋之上。
    她將那粒泥,輕輕按了下去。
    做完這一切。
    她才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昏暗,直視那片正在劇烈湧動的黑暗。
    “以血為引,以氣養器。”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重錘,一字一句,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這,才是《活器譜》的開篇。”
    她頓了頓,看著那片死寂的黑暗,吐出了最後一句話。
    “也是你,當年想學,卻永遠也學不會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