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3 木刻小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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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著人群的哄鬧,“世無雙”的門匾被掛上閣樓,小廝在門口撒銅錢,爭鬧聲和笑聲混在一起,夢幻得不真實。
    顧客州牽著她,一步步踏著紅綢往上,在第三層的望台向下看,她竟紅了眼眶,無聲地笑起來。
    “我過日中送副畫過來,正好掛在大門。”顧客州把她往懷裏帶了帶,笑問,“好不好?”
    溫照影的指尖在袖中蜷了蜷,點了點頭。
    人群裏立刻響起“世子與世子妃真是般配”的讚歎,連在眾人眼裏,確實像幅熨帖的“才子佳人圖”。
    顧客州握著她的手很穩。
    他能感覺到她指尖的微涼,卻沒鬆開。
    這幾日他總在想,或許真該信皇帝的話,信這“天作之合”不是虛言,生活雖不算如意,但他們是般配的。
    世人的種種目光,都讓他覺得,隻要他再耐心些,總能焐熱她心裏的冰。
    閣樓的窗開著,風卷著巷口的喧鬧湧進來。
    他鬆開她的手,轉身去看窗外:“從這裏能看見國子監,往後你在繡坊忙,我若得空,就來這兒看書陪你。”
    溫照影沒接話,她倚在窗邊整理鬢發,目光無意間掃過樓下的人群。
    就在巷口那棵老槐樹下,玄色衣袍的身影被喝彩的人潮擠得半隱半現。
    是江聞鈴。
    他此刻卻站在人群最外沿,目光正落在她和顧客州交握過的手上。
    那眼神很淡,像蒙了層霧,卻讓溫照影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
    “在看什麽?”顧客州的聲音忽然響起。
    她猛地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絞著裙角:“沒什麽,看樓下的孩子在追蝴蝶。”
    顧客州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隻看見幾個嬉鬧的孩童,沒在意,隻笑道:“等忙完這陣,我帶你去城外的莊子。那裏有大片的花田,比這兒熱鬧。”
    他貼近她:“你若喜歡孩子,你我也可以有個一兒半女。”
    他說這話時,眼底帶著真切的期待。
    溫照影望著他的側臉,忽然覺得鼻尖漲紅,喉嚨發澀。
    他越是想把日子過成“眾人期待的樣子”,她就越覺得窒息。
    樓下的喝彩聲又起,大約是匠人在給匾額係紅綢。
    溫照影再次看向槐樹方向時,那裏已經空了。
    玄色衣袍的身影不見了,隻剩一個食盒被孤零零地放在樹旁。
    “怎麽了?”顧客州察覺到她的失神,伸手想替她理鬢邊的碎發,“臉色不太好。”
    溫照影側身避開,正好躲過他的觸碰:“許是站久了有些暈。”她扶著窗沿往下走,“我下去喝杯茶。”
    顧客州看著她的背影,剛要跟上,卻見她在木梯中間頓了頓,不是暈,是往槐樹的方向又看了一眼。
    那眼神裏的悵然太明顯,像根針,猝不及防刺進他心裏。
    他忽然就明白了——方才人群裏定有什麽,是她在意、卻不願讓他看見的。
    是江聞鈴吧……他心想。
    如果可以,當初就不該讓他做儐相,真是晦氣。
    溫照影踩著紅綢往下走時,雪白裙角掃過木梯,像片被風推著的雲。
    她的目光越過喧鬧的人群,落在老槐樹旁。
    那食盒還在樹樁旁,竹編的盒蓋被風掀起條縫,隱約能看見裏麵墊著什麽。
    “去把那個食盒取來。”她低聲對青禾說,指尖在袖中蜷了蜷。
    青禾愣了愣,還是快步穿過人群。
    周遭的喝彩聲還在繼續,有人舉著銅錢往她這邊看,笑著喊“世子妃沾沾喜氣”,她對著笑笑,不語。
    她覺得那些目光像細密的網,纏得人喘不過氣。
    她沒打開食盒,隻托在臂彎裏,轉身往繡坊後院走。
    紅綢鋪到月亮門邊就斷了,往裏是青石板路,槐樹葉落在上麵,像些安靜的影子。
    “夫人要現在打開嗎?”青禾跟在身後,見她把食盒放在石桌上。
    “先放著吧。”她在竹椅上坐下,望著溫府院牆的方向。
    果然沒片刻,隨從就進了院,手裏捧著個錦袋:“小姐,相爺讓奴才送來這個,說三日後的歸寧宴,按這個單子備就好。”
    錦袋裏是張素箋,溫照影展開時,指尖微微發顫。
    父親的字跡一如既往的方正,一筆一劃寫著“需著正紅繡鳳袍”“需備南珠三顆”“席間需敬顧客州酒三盞”……
    末尾添了句“莫失溫家體麵,莫負聖上恩典”。
    “相爺還說,”隨從垂著頭,聲音壓得低,“賬本一事,雖是無奈,但小姐往後少與成平侯往來,畢竟男女有別,傳出去對名聲不好。”
    溫照影捏著素箋的手緊了緊。
    她知道這話裏的警告,連他都看出了些什麽,或是聽了些什麽。
    “我知道了。”她把素箋折好塞進錦袋,遞還給隨從,“替我回父親,說我都記下了。”
    青禾看著她,忍不住道:“相爺也是為了夫人好……”
    “是為了溫家的體麵好。”
    溫照影打斷她,看向新掛的繡繃。
    指尖拈起針時,才發現手在抖……
    父親的話像根線,一頭係著“溫家”,一頭係著“聖上”,把她牢牢縫在了“世子妃”的位置上。
    院外忽然傳來顧客州的聲音,他大概是從閣樓下來了,正笑著和掌櫃說“把那幅畫先掛正廳”。
    溫照影深吸口氣,將針尖刺入素絹的那一刻,院外的銅鈴又響了起來。
    叮叮當當地,像在替誰數著日子。
    她抬眸,看向那個食盒,樸素得很。
    可在她眼中,像是刻滿了規訓,連觸碰,都是罪過。
    院外的銅鈴不知何時停了,連前院的人聲都淡成了模糊的嗡鳴。
    她望著那食盒,竹編縫隙裏卡著片槐樹葉,像隻窺探的眼睛。
    耳邊驟然響起江聞鈴的嬉鬧聲:“溫小姐!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這話她從前隻當是戲言,此刻卻覺得,能說這種話的人,大抵從沒被“體麵”二字捆過。
    她笑笑,或許困住他的,另有其事吧。
    她終於掀開了盒蓋。
    棉紙底下沒藏什麽驚世駭俗的東西,隻有個巴掌大的木盒子,黑檀木,雲紋,像個首飾盒。
    溫照影捏著木盒翻了圈,正想放下時,拇指無意間蹭過盒側的凸起。
    “哢嗒!”一聲輕響,盒蓋竟彈了起來,把她嚇到。
    裏麵沒有珠寶,是隻木刻小貓。
    小貓通體用黃楊木刻成,渾身毛茸茸的紋理清晰可見,耳朵尖尖地豎著,一雙圓眼睛亮晶晶的。
    更巧的是,隨著盒蓋彈起,小貓竟動了起來!
    小東西的前爪交替著往前邁,尾巴還一搖一擺的。
    盒子裏竟傳出細碎的“喵嗚”聲,像是真貓在撒嬌。
    溫照影的指尖頓在半空。
    她忽然想起幾年前在巷口見過的江湖藝人,手裏就提著這樣的機關貓。
    那時她坐在馬車裏,掀簾的瞬間,正看見江聞鈴蹲在藝人旁,得意著說“做得不錯,但還得向小爺我拜師!我做的,能換三兩銀子呢!”。
    他那時的影子落在青石板上,是鬆快的,與現在,也有不同了。
    她用指尖碰了碰小貓的耳朵,那耳朵竟往後抿了抿,眼睛還閃了閃,像是害羞了。
    接著,小貓突然抬起前爪,像是在洗臉。
    “喵嗚”聲裏突然摻進幾聲清脆的鈴響。
    原是貓脖子上掛的小鈴鐺,隨著動作發出悅耳的聲音。
    這笨拙又精巧的設計,卻讓她忽然笑出了聲。
    笑聲很輕,可眼卻漸漸朦朧,唇都發澀,淚水終於肯順著臉頰往下淌。
    她慌忙用手背去擦,卻越擦越多,眼淚砸在木盒上,暈開深色。
    在侯府要端著“世子妃”的架子,見父親要記著“溫家女兒”的本分。
    可這木刻小貓不一樣,它的使命,不是給她帶來枷鎖。
    “喵嗚”聲還在繼續,小貓的尾巴搖得歡快。
    “夫人?”青禾的聲音在院外響起,帶著試探,“侯府派人來說,明日的衣料已經送到,要不要現在過目?”
    她趕緊把木盒按回原狀,“喵嗚”聲戛然而止。
    她用帕子按了按發紅的眼眶:“不用了。”
    她望著石桌上的食盒,忽然補充道:“把這個送到我內室的樟木箱裏,墊在最底下。”
    有些東西,不必見光,卻能在無人時,悄悄撐著人往前走。
    就像這木盒裏的小貓,哪怕藏在深盒裏,也能憑著機關,鬧出一整場可愛的動靜。
    總有一天,她會憑借自己,掙開這世俗的枷鎖。
    待到那時,她不會是上京貴女,不會是安平侯府世子妃,不會是相府千金。
    她會是她自己,溫照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