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4 心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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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寧宴,溫照影身著正紅衣袍,額間點綴三顆南海明珠,挽著顧客州的手走進溫府。
這座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府邸,廊下的海棠還是去年的模樣,階前的青苔卻漫過了熟悉的磚縫,再歸來時,竟也生分了。
兄長遠遠站在回廊下,看見她隻拱了拱手,道一聲“世子妃安”;
妹妹躲在母親身後,連那句常說的“姐姐帶了什麽玩物”都沒問出口。
“照影剛嫁過去三個月,就把侯府的中饋打理得井井有條。”溫相的聲音在正廳響起,目光掃過顧客州時滿是笑意。
溫照影低頭抿了口茶,茶水燙得舌尖發麻。
席間沒人提她的繡坊,沒人問她聖上的屏風,連母親都隻反複叮囑:“要給客州多添些菜,他是咱家的體麵。”
體麵……
她不明白,她隻是出嫁了,並不是剝離了骨肉。
為何兄長姊妹都不再湊近她,連父母的目光,都落在她這位賢夫身上?
正恍惚間,管家突然進來通報:“成平侯府的江公子來了。”
滿座的談笑聲驟然停了半拍。
最先站起的是父親,他杵著拐杖,走上前去,江聞鈴如今是侯爺,該迎的還是要迎。
她一時著急,起身去扶父親,卻被他止住:“留在內室,已為人婦,不知避嫌。”
她的手懸在半空,不知所措,直到顧客州順勢把她的手牽住,坐下,她才回了神。
原來連孝心都是要被裹進規矩裏的。
原來女兒,隻要出嫁,也是可以形同陌路的。
過半刻,溫相領著江聞鈴進來,他手中拿著一個錦盒,裏麵妥貼地放著一個人參。
溫照影看向他,不作聲,卻見他的目光瞟過來,趕忙低了頭。
一旁的顧客州瞧見她的異樣,笑了笑,低聲:“怎麽?”
她抿唇:“沒什麽。”
茶過三巡,溫相放下茶杯,拐杖在青磚上叩了叩:“後院新搭了葡萄架,今年的新藤爬得正好,不如都去瞧瞧?”
這話一出,兄長立刻起身附和,姊妹們也跟著笑起來,方才因江聞鈴到來而凝滯的氣氛,總算鬆動了些。
母親拉著溫照影的手要走,卻被溫相攔住:“讓孩子們自己走,正好說說話。”
溫照影的手空了下來,顧客州自然地替她理了理鬢角的碎發:“走吧,聽說嶽父的葡萄藤,是從西域引來的。”
廊下的海棠落了滿地,顧客州走得快,幾步就到了葡萄架下,被迎上來的管家搭話。
溫照影被地上的花瓣絆了下,腳步慢了半拍。
等她走到月亮門時,前麵的人已經散進了葡萄架的陰影裏,連青禾都被姊妹們拉著去看新結的葡萄了。
她剛要抬腳,袖角忽然被什麽勾住了。
低頭一看,是枝從廊柱上垂下來的海棠花枝,尖銳的刺纏在繡鳳的裙角上,扯得絲線微微發緊。
她抬手去解,指尖剛碰到花枝,另一隻有力的手先一步捏住了刺尖。
“別動,這刺帶倒鉤。”
江聞鈴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他不知何時落伍,在她後方。
她方才明明見他在人群前麵……
溫照影猛地縮回手,人群的嬉鬧聲從不遠處傳來,看著纏住的絲線,心中莫名緊張。
沒人注意到,月亮門後的兩人,被這道窄窄的門廊,與熱鬧的人群隔成了兩個世界。
江聞鈴的指尖極輕,順著絲線慢慢挑開倒刺,海棠花瓣落在他手背上,又被風卷走。
“再過幾日……”他忽然開口,聲音壓得很低,像怕驚飛了落在藤上的雀兒,“我要去西北隨軍。”
她猛地抬頭,正撞見他垂眸的樣子——他的睫毛很長,在眼下投出片淺影,竟比新葉還要軟。
“西北嗎……”
他已經挑開了倒刺,卻沒立刻鬆手,指尖停在她裙角的鳳紋上:“這鳳繡得太密了,累不累?”
這話問得突兀,她還未緩過來,看向他,眼中帶些惆悵。
西北……會很苦吧?
但,她嫁入侯府三個月,從沒人問過她“累不累”。
葡萄架那邊傳來杯盞相碰的脆響,顧客州的聲音隱約傳來:“照影怎麽還沒來?”
江聞鈴立刻收回手,往後退了半步,恰好退進廊柱的陰影裏,像從未出現過。
“後日城門前,嫂嫂能否相送?”
他說得很輕,帶著淡淡的笑意,眼裏還有沒散盡的不羈與驕傲。
他把那根纏過她裙角的海棠枝折下來,塞進她手裏:“海棠無香,很襯嫂嫂。”
溫照影攥著那截花枝,花瓣上的露珠沾在掌心,涼得像淚。
她轉身走進葡萄架時,看見顧客州正朝月亮門望來。
他目光落在她手裏的花枝上,笑意淡了些,卻沒多問,隻伸手替她拂去肩頭的落瓣:“在幹什麽?讓我好找。”
“這海棠開得漂亮,我就折了一支,想自己養。”
“給我吧,我讓小廝包起來。”顧客州笑笑,伸出手。
溫照影遲疑地,又看向人群,終究給了他。
她往人群外望了眼,月亮門後的廊柱空著,隻有那截被折過的海棠枝,還在風裏輕輕晃。
江聞鈴已經走了,或許是繞到了葡萄架的另一頭,或許是回了前院。
總之,那片刻的獨處,像場被風吹散的夢,隻在她掌心留下一點涼。
後日城門……她在心中記下,轉身,再次入了像夢一般的歸寧宴。
這裏的人心太假,讓她無法付諸真心。
馬車駛進侯府大門時,顧客州把那截海棠枝遞給門房。
“找個瓷瓶養著,放在書房窗台上。”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轉身時,眼角的餘光瞥見溫照影正望著窗外。
“夫人愣著做什麽?”
進了內院,青禾剛端來醒酒湯,顧客州就借著看她頸側紅疙瘩的由頭,拇指在那片肌膚上稍一用力。
溫照影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顫了顫,像隻受驚的雀兒:“花園蚊蟲多,有些癢。”
“明日起,陪我在書房抄佛經。”他漫不經心地收回手,目光掃過她驟然收緊的手,“正好看看屏風的畫稿,畫什麽合適。”
明日起……溫照影的心沉了沉:“多久?”
“快的話兩三日,慢的話……半月也未必。”
這理由找得滴水不漏,她連拒絕的餘地都沒有。
“好。”她低頭應著。
垂眸,她看見自己的影子落在青磚上,被廊下的燈籠拉得很長,像被什麽東西捆住了。
顧客州回書房時,門房正好把養著海棠枝的瓷瓶送進來。
顧客州坐在案前,指尖反複碾過花瓣上的褶皺——分明是剛折的花枝,怎會蔫得這樣快?
倒像是被人攥在掌心,捂掉了生氣。
他想起今早去溫府前,曾聽見小廝議論,說成平侯府的人在備行囊,像是要出遠門。
那時他沒在意,此刻卻突然想起江聞鈴在葡萄架下的樣子,可疑得很。
他明明走在人群前麵,怎麽會突然出現在月亮門後?
這幾步路,尋常人走得一盞茶功夫,他卻像憑空移過去的。
除非,他根本沒往前院走,一直在暗處盯著溫照影的動向。
還有溫照影遞給他花枝時,指尖微微發顫,目光總往人群外瞟。
她說是折來養的,可那花枝上的倒刺還纏著幾根金線,分明是從她裙角勾下來的。
尋常折花,怎會纏得這樣緊?
“嗬。”
顧客州低笑一聲,指尖猛地攥緊花枝,倒刺紮進皮肉也沒察覺。
“管家。”他揚聲喚人,聲音在空蕩的書房裏撞出回聲,“後日起,鎖了內院所有角門。”
管家剛進門,就被他眼裏的寒意驚得一哆嗦。
“就說府裏丟了東西,”顧客州把玩著案上的狼毫,筆尖在宣紙上點出個墨團,“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尤其是……夫人。”
他頓了頓,補充道:“若是她要出去,就說我等著她研墨。告訴門房,盯緊些,別讓什麽阿貓阿狗,把不該帶出去的東西帶出去了。”
最後幾個字說得極輕,卻冷極了。
顧管家瞥見他指尖的血珠滴在海棠花瓣上,紅得刺目,慌忙應聲退下。
顧客州將那截花枝扔進廢紙簍時,聽見窗外傳來夜露滴落的聲。
他走到窗邊,望著內院臥房的方向,那裏的燭火還亮著,窗紙上映出溫照影低頭的影。
她在做什麽?
是在給江聞鈴寫臨別信?
還是在準備什麽私相授受的信物?
夜過半時,顧客州的書房還亮著燈。
案上的宣紙依舊空白,硯台裏的墨卻被他研得濃黑如漆。
後日城門……他幾乎能想象出那場景。
溫照影躲在人群裏,望著江聞鈴的馬車遠去,手裏攥著不知什麽信物,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悵然。
而他這個正牌夫君,隻能守著空蕩的侯府,看她的心跟著別人去了西北。
“不可能。”顧客州低喃著,將狼毫狠狠擲在案上。
墨汁濺在“心經”兩個字上,暈得麵目全非。
有些花,就算養不活,也不能讓別人摘走。
有些人,就算留不住心,也得把人捆在身邊。
臥房的燭火終於滅了。
顧客州站在窗前,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才回案前。
他鋪開新的宣紙,寫下“心經”二字,筆鋒淩厲,帶著股壓抑的狠勁。
後日城門,他倒要看看,她能不能踏出這侯府一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