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弱求援:商民與軍方的利益捆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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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蜀地熱得像蒸籠,空氣裏全是燙人的土腥味,遠處的東西在熱浪裏晃悠,看著都變形了。林宇營帳外頭,軍旗被風刮得有氣無力,時不時發出幹巴巴的響聲。士兵們熱得蔫頭耷腦,就剩角落裏的水車還在吱呀吱呀轉,攪起來的水都是渾的。
林宇手指在《義倉捐糧狀》上 “趙員外” 的簽名那兒來回蹭,這字墨跡還沒幹,看著跟之前談稅銀時那個分毫不讓的精明商人完全不一樣。他往轅門外瞅,青石板被太陽曬得發白,踩上去燙腳。趙員外跪在最前頭,湖藍色長衫早被汗濕透了,緊緊貼在背上,汗漬暈開一大片,看著跟地圖似的,可懷裏還死死抱著《捐糧簿》,跟護著自家娃似的。
林宇的手指在《商稅黃冊》斑駁的紙頁間滑動,指尖掃過那些被算盤珠子磨出凹痕的數字,忽然用力按住某一處記載,竹製桌案被敲得發出沉悶的聲響。泛黃的紙頁因日光暴曬卷起尖銳的邊角,仿佛還帶著趙府管家去年夏天來衙門時袖中暗藏的算計。
"趙員外這人摳門出了名的," 他用指節叩擊著賬簿上連續三年紅筆批注的 "核減稅額" 字樣,墨跡在反複塗改處已經暈染成模糊的黑團,"三年間光是漕運稅就少交了八百兩,這次新軍征糧要他出三千石稻穀 ——" 話音未落,窗外突然傳來運糧車轆轆的聲響,林宇目光掃過遠處煙塵中晃動的糧囤,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這足夠把他藏在城郊的十個暗倉都填得滿滿當當,到時候他怕是要肉疼得睡不著覺。"
燭芯突然爆出一朵燈花,在搖曳的光影裏,親衛弓著身子湊到案前,骨節分明的手指捏著密報往發燙的銅燈盞跟前推了推。羊皮紙邊緣已經被汗浸得發皺,他壓低聲音,喉結在陰影裏滾動:“大人,今兒卯時三刻,王縣令帶著三班衙役闖了南碼頭。說是趙員外的商船夾帶私茶,當場就把管事的鎖了。碼頭老七混在看熱鬧的人堆裏,親眼瞧見縣丞親自撬開檀木貨箱,裏頭的武夷岩茶都撒了半箱。”
夜風裹著江水腥氣撲進窗欞,案上未幹的墨跡被吹得扭曲變形。親衛偷瞄林宇攥緊的拳頭,喉間泛起鐵鏽味 —— 那可是趙員外上個月剛孝敬給新軍的餉銀。
“私茶?” 林宇翻開邊角都磨舊的《大明茶法》,手指劃過 “官引通行” 那一條,“趙府用的是瀘州五年期的官引,批號都能查得到。” 他眼睛一眯,外頭的熱風卷著沙子撲進來,把燭火映得在他眼睛裏直閃,“除非…… 有人偷偷改了規矩。”
就這會兒,轅門外突然吵翻了天,還夾雜著 “青天大老爺救命” 的哭喊聲。林宇一掀被曬得發燙的竹簾,熱浪 “呼” 地一下就撲臉上了。就看見趙員外被一群鄉紳推著往前走。平時在蜀地橫著走的大富商,這會兒故意扯開袖子 —— 胳膊上新鮮的鞭痕一直延伸到肘彎,在曬黑的皮膚上特別紮眼,一看就是縣衙那水火棍抽的。不遠處幾棵槐樹葉子都卷成條了,時不時掉兩片,輕飄飄地落在地上。
烈日炙烤著青石板,趙員外膝蓋重重磕在發燙的石板上,骨節與石麵碰撞的悶響驚飛了簷下麻雀。他像條擱淺的魚般往前蹭了兩步,額頭觸地時帶起一片嗆人的灰霧。待抬起頭來,渾濁的眼珠布滿血絲,刻意顫抖的聲音裏裹著哭腔:"林大人!我們響應朝廷號召捐糧建義倉,王縣令倒好,說我們 " 借著捐糧搞小團體 "!"
他枯枝般的手攥著那本卷邊的《捐糧簿》,曬得脫了三層皮的手背上,青筋隨著劇烈的顫抖突突跳動。冊子邊角沾著粥漬,顯然是被反複翻閱過的痕跡。"您瞧這本冊子!自開春以來,我們每天施粥三百碗,城西破廟裏那些老弱病殘,哪個不是靠這些粥水吊著命?" 他突然扯開半舊的粗布衣襟,露出鎖骨處結痂的燙傷,"前日粥鍋翻了,我為救個小娃娃被燙成這樣,這些難道都是作偽不成?"
林宇掃了眼簿冊上密密麻麻的畫押,突然被夾在裏頭的半塊餅子吸引住了 —— 那餅子是用觀音土摻著麥麩做的,一看就是拿來救命的,邊上還留著小孩啃過的牙印。他一下就明白,趙員外故意把這餅子露出來,看著像無意,其實全是算計。這時候天不知道啥時候陰下來了,烏雲壓得很低,空氣悶得喘不過氣,眼瞅著一場大雨要下下來。
親衛壓低嗓音,湊到林宇耳畔,掌心不自覺摩挲著腰間佩刀:“趙員外呈遞的捐糧狀上,二十位鄉紳聯名畫押。其中,城西綢緞莊的孫掌櫃、臨河鎮漕運總把頭吳老二,還有書院山長陳茂的三位得意門生 —— 這五人皆是陳夫子門下。” 他頓了頓,喉結上下滾動,“聽說上月陳茂還在書院講學,說新軍屯糧之事…… 怕是另有文章。”
林宇心裏有數了。陳茂在蜀地紮根多年,門生到處都是,現在居然有鄉紳敢站出來挺趙員外,看來王縣令這次勒索把這幫人都惹毛了。他接過趙員外遞來的《茶引勘合》,手指在 “瀘州府印” 那兒頓了頓 —— 這印泥顏色比平常的官印深不少,明顯是新調的朱砂。外頭的風越刮越猛,碎石子劈裏啪啦砸在營帳上。
“王縣令說我們運私茶,” 趙員外突然提高嗓門,聽著像是豁出去了,“可這勘合上稅吏的簽字,上個月才蓋的!” 他轉臉衝著圍觀的百姓,“嘩啦” 一下掀開糧車的布簾,裏麵插著的 “義民捐糧” 黃旗露出來。這會兒風刮得正凶,旗子 “獵獵” 直響,“這是今早剛到的稻穀,每袋都蓋著義倉的火漆印!王縣令非說……” 他聲音突然哽住了,“非說這是新軍的私糧!”
* 人群瞬間炸開了鍋,嘈雜聲如煮沸的沸水般翻湧。幾個兵痞將刀鞘拍得震天響,絡腮胡漢子扯著嗓子罵道:"老子啃了半個月麩皮窩頭,敢情趙員外拿我們當戲台子唱大戲?" 白發老兵顫巍巍捧著摻著碎石子的糙米,渾濁的淚水啪嗒砸在糧袋上。
林宇眯起眼睛,死死盯著糧車邊緣露出的黃旗角。正黃色綢緞在風中獵獵作響,"義民捐糧" 四個大字用的正是戶部官定的柳葉篆體。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 這老狐狸竟連字體規製都算計到了!既用皇家專用色表明捐糧的光明正大,又借官樣文書堵住禦史台彈劾的嘴,順手把地方衙門逼到 "阻善" 的絕境。
再看趙員外跪在雨地裏,白麻孝服沾滿泥漿,哭嚎聲比喪子還淒厲:"草民傾家蕩產支援王師,怎奈小人作祟......" 可林宇分明瞥見他袖中藏著的鎏金扳指泛著冷光。
烏雲如同翻湧的墨汁壓向城頭,一道閃電撕開暗沉天幕,將滿地狼藉的糙米、哭罵的士兵和假惺惺的趙員外照得纖毫畢現。驚雷炸響的瞬間,林宇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茶樓聽見的密報 —— 趙府的商船剛從敵占區滿載而歸。*
“林大人,” 趙員外突然壓低聲音,袖子裏掉出半張紙片,“昨晚上有人往我府裏扔了這個。” 他眼神裏閃過一絲狡猾,那意思分明是:懂的都懂,配合我演下去。林宇不動聲色地用靴子壓住紙片,上麵 “赤水鹽井” 幾個字若隱若現。
“趙員外知道不,” 林宇提高嗓門,在雷聲裏喊得特別清楚,“新軍已經半個月沒糧了,再沒補給,怕是要鬧兵變!”
趙員外 “撲通” 又磕了個頭,腦袋撞在石板上悶響一聲:“小人願意把義倉現存的三千石稻穀全捐給新軍!隻求大人……” 他突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裏滲出點血絲 —— 也不知道是真受傷了,還是偷偷咬破了舌頭。這老油條把裝可憐的分寸拿捏得死死的,看著慘兮兮,其實暗藏殺機。
等糧車排著隊進了新軍營,大雨 “嘩嘩” 就下起來了。趙員外望著轅門上 “保境安民” 的匾額,在雨裏模模糊糊的,嘴角偷偷勾起來一點。他摸了摸袖子裏藏著的《林將軍回帖》,上麵 “悉知” 倆字的朱批還帶著墨香。這場戲,他既演給陳茂看,也演給林宇看 —— 對商人來說,眼淚可比算盤珠子管用多了,這場大雨,倒像是要把這背後的貓膩都給衝幹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