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色銀錢入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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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春後的首場暖陽融化了山雪,林宇的青騅馬踏過泥濘的村道,馬鞍上的牛皮錢袋隨著馬蹄聲輕晃,袋口繩結處露出的新幣邊緣,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銀光。這是塗山工坊開爐以來,首爐足色銀幣出爐的第七日,也是林宇帶著新幣巡視汶川諸寨的日子。汶川大寨的石碉前,八十歲的老族長瑪爾吉正跪在青石板上,用牛骨秤稱量三枚碎銀。他膝頭的羊皮襖磨得發亮,領口和袖口綴著的銀飾丁零作響,每片菱形銀片上都刻著羌族圖騰 —— 那是五十年前他作為馬幫首領時,用第一筆護商所得請銀匠打的。掌心的老繭足有三分厚,虎口處的疤痕蜿蜒如青泥嶺山道,那是當年遇匪時被馬刀砍的。
    "老族長,試試我們的新幣。" 林宇翻身下馬,靴底的鐵釘在光滑的石板上擦出一串火星。他解開腰間的牛皮錢袋,袋口的銅扣 "哢嗒" 輕響,取出枚剛出爐的銀幣時,三錢六分的實重讓牛皮紙發出輕微的撕裂聲。瑪爾吉渾濁的眼睛驟然一亮,布滿皺紋的手指如鷹爪般探出,先觸到幣麵深峻的 "塗山官爐" 戳記,凹痕裏還帶著新鑄的火氣,燙得他指尖一縮。
    老人將銀幣湊到唇邊,缺了門牙的齒間咬住幣麵,銀白的牙印清晰可見,邊緣手工鑿刻的毛邊硌得齒齦發疼 —— 這是機器模壓假幣絕不會有的粗糲感。"好成色!" 他突然用羌語低呼,布滿皺紋的臉笑出溝壑,露出牙床上的銀質假牙,"比我年輕時在鬆潘衛換的軍餉銀還要實在。那時的錢,咬一口能看見月亮,現在的假錢,咬一口能看見鉛星。"
    說著,他解開腰間的羊皮袋,倒出堆成小山的碎銀,其中半數泛著青灰色,在陽光下像撒了把鉛粉。有塊拇指大小的銀錠滾落在地,發出 "噗" 的悶響 —— 這是去年秋天二兒子用三貫假錢換的 "雪花銀",如今在真幣的銀光下,顯得格外灰暗。"煮出來的粥都是苦的。" 瑪爾吉的拇指摩挲著新幣邊緣,聲音低沉如山穀裏的霧,"寨子裏的娃娃們,有三個冬天沒見過白米了,隻能拿這種鉛錢去換發黴的青稞。"
    林宇默然點頭,指著隨行的牛車,車上樟木箱貼著封條,印著 "足色九錢 塗山官爐" 八個朱砂大字,每個字都有拳頭大小,邊角處蓋著工部火漆印。"從今日起,工坊收兌碎銀,每兩補三分火耗。" 他抽出腰間的火銃,槍托上的防滑紋與新幣邊緣的毛邊如出一轍,"這些新幣,三錢能買鬥米,五錢能換匹布,在成都府的錢莊,能當足色銀流通。"
    兩名匠人抬著青銅天平上前,天平兩端的瑪瑙盤擦得鋥亮,瑪爾吉鄭重地捧起碎銀逐一過秤。老周的徒弟阿福握著驗銀石,那是塊產自峨眉的黑色燧石,在每塊銀錠上劃出痕跡:"老族長您看,真銀劃痕是雪白色,摻鉛的會泛青,就像春雪化了露出的青苔。" 他取過瑪爾吉視若珍寶的舊銀錠,石麵上立刻顯出灰青色痕跡,如同傷口滲出的淤血。
    老人長歎一聲,渾濁的眼睛裏泛起水光,將信將疑地看著匠人把舊銀投入熔銀爐。爐中早已鋪好塗山特有的朱砂礦粉,這是老周琢磨了三年的提銀秘法 —— 朱砂遇鉛會沸騰,遇銀則沉靜。青煙騰起時,鉛雜質化作黑灰附著在爐壁,純銀卻在爐底凝成透亮的銀錠,如同雪山融化的第一捧清泉。
    "去年冬天,我們用這種法子提純了五千兩私鑄銀。" 林宇指著爐壁上的鉛灰,"每一兩銀子,都要經過七次熔鑄,三次驗色,比羌族人打製銀飾還要精細。" 瑪爾吉似懂非懂地點頭,忽然從懷裏掏出片殘破的陶罐,罐口的銅絲補丁在陽光下閃爍 —— 那是他妻子的嫁妝,三十年前被土匪打破,如今成了寨子裏的 "驗錢神器"。他將新幣貼在陶罐補丁上,邊緣的毛邊竟與銅絲紋路嚴絲合縫,仿佛天生就是一體。
    "年輕時走南闖北,見過九邊的軍餉銀、兩淮的鹽引銀," 瑪爾吉忽然用漢語說道,語氣裏帶著回憶的悵惘,"可從來沒見過這麽實在的錢。" 他從羊皮襖裏層掏出個小布包,裏麵躺著枚鏽跡斑斑的萬曆通寶,"這是我二十年前攢的,那時候的錢,還能換兩匹羌馬。"
    林宇接過舊錢,幣麵的 "萬曆通寶" 四字已模糊不清,邊緣被磨得薄如紙片。"現在的私鑄坊," 他指尖劃過舊錢的穿孔,"用十文鉛錢換百姓一文真銀,比當年的土匪還要狠。" 說著,他將新幣放在瑪爾吉掌心,兩枚錢幣疊在一起,新幣的厚度幾乎是舊錢的兩倍,"塗山工坊的錢,每一枚都要過戥子、驗銀石、天平三關,缺一分一厘,老周師傅寧可回爐重鑄。"
    當第一箱新幣打開,銀光映得石碉前的雪堆發亮。瑪爾吉顫抖著雙手捧起新幣,湊到鼻尖輕嗅 —— 沒有假幣的鉛腥,隻有淡淡的炭火味,像羌族人烤青稞時的煙火氣。他忽然站起身,用羌語高聲呼喊,寨子裏的男女老少應聲而出,手中捧著各式各樣的舊幣:有穿孔的唐開元,有鏽蝕的宋交子,更多的是薄如蟬翼的私鑄錢。
    "都來換錢!" 瑪爾吉舉起新幣,在陽光下轉動,深峻的戳記投下清晰的陰影,"塗山的官爐錢,能換青稞,能換鹽巴,能換孩子們的新衣裳!" 人群中響起此起彼伏的驚歎,有個紮著羊毛辮的小姑娘怯生生地伸出手,用凍紅的指尖觸碰新幣,忽然笑出聲來:"阿爺,這錢比你的銀鐲子還亮!"
    匠人支起臨時的收兌點,青銅天平的指針不斷擺動,驗銀石在幣麵上劃出一道道雪白的痕跡。瑪爾吉看著自家的舊銀漸漸變成新幣,忽然老淚縱橫 —— 這不是簡單的錢銀兌換,而是蜀地百姓對官府的信任,正在一秤一驗間重新建立。
    遠處的雪山在陽光下閃耀,融雪匯成細流,沿著石碉的牆根流淌,倒映著新幣的銀光。林宇看著瑪爾吉將新幣分給族人,老人特意把幣麵的 "塗山官爐" 戳記朝外,讓每個人都能看清。這一幕讓他想起在江淮見過的景象:百姓們攥著假錢,站在官倉前欲哭無淚,而此刻的汶川大寨,新幣正在成為希望的象征。
    "老族長," 林宇忽然指著新幣邊緣的毛邊,"這些不規整的地方,是匠人手工鑿刻的記號。每個匠人刻的豎劃都不一樣,有的深,有的淺,但每一道,都比山民的脊梁還要直。" 瑪爾吉似有所悟,將新幣貼在胸前,仿佛能聽見工坊裏刻刀與模具碰撞的叮當聲 —— 那是比羌笛還要動人的聲音,是匠人們用血汗譜寫的信譽之歌。
    雪水繼續流淌,帶著新幣的銀光,流向大寨深處,流向每一戶羌族人的火塘。在這裏,足色的銀錢不再是冰冷的金屬,而是照亮寒冬的暖陽,是讓孩子們能吃上白米飯的希望,是蜀地百姓與塗山工坊之間,用誠信鑄就這樣的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