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釀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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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十年孟冬,蜀地的冷雨斜斜撲在重慶府巡撫衙門的青瓦上,將朱漆門環淋得發亮。李萬貫的烏騅馬在門前打了個滑,鞍韉上的金線牡丹紋沾滿泥點,那是他從塗山逃亡時,在青泥嶺摔了兩跤留下的印記。他扯了扯皺巴巴的月白中衣,金絲繡袍早被荊棘勾破,此刻裹在身上,像片蔫了的海棠葉 —— 這片 "海棠葉" 下,藏著蜀地鹽商七年來織就的商業版圖:長江漕運的二十艘貨船、渝州七處鹽井的鑿井文書,還有塗山工坊三成鑄幣銅料的隱秘抽成。這些藏在袖口的「開中鹽法」舊牒與「鑄幣銅料起運單」,正是他在商道上暢通無阻的護身符。
    角門 "吱呀" 開了條縫,李萬貫踉蹌著撞進去,靴底的鐵釘在青磚上擦出刺耳的響聲。門房見狀正要嗬斥,卻見他腰間褪色的玉帶上,還別著半塊殘破的牙牌 —— 那是三年前憑三十萬石軍糧換取的 "兩淮鹽引批驗所" 通行令牌,背麵陰刻著《鹽引則例》第三條:"凡鹽商持引過關,免抽雜稅。" 憑此可免長江十三關的貨稅,每年能為他省下三千兩白銀。如今令牌邊緣磨得發亮,恰如他被林宇逼到發亮的求生欲 —— 自去年戶部改 "開中鹽法" 為 "綱鹽法",他的鹽引額度被砍去兩成,木匣裏的「綱冊」牒文上,新商幫的朱紅印章蓋掉了他的名字。
    "陳大人在哪?快帶我去見陳大人!" 李萬貫抓住門房的手腕,掌心的老繭硌得對方生疼。他眼底布滿血絲,左臉頰有道新結的血痂 —— 昨夜突圍時,林宇的親兵砍斷了他商隊的纜繩,二十車蜀錦沉入江底,更嚴重的是五箱鑄幣樣錢不知所蹤,那上麵鑄著 "崇禎通寶" 的背文,錢背的「戶」字戳記清晰可見。按《錢法條例》,私藏官爐樣錢者,罪同私鑄,輕則充軍,重則梟首。
    陳茂正在批閱公文,銅爐裏的沉水香混著雨氣,在案頭積了半寸厚的《錢糧考成簿》上繚繞。簿冊首頁蓋著戶部紅印,明載重慶府今年鹽稅定額二十萬引,而他才完成七成。考成簿裏夾著的「鹽運使司谘文」顯示,因川東井灶崩塌,鹽產銳減三成 —— 這正是李萬貫虛報井灶數目、截留餘鹽銀的絕佳時機。聽見腳步聲,他抬眼望去,隻見李萬貫的金絲繡袍上沾滿暗紅泥點 —— 不是血,是嘉陵江流域的赤鐵礦粉,他的鹽井就開鑿在那片礦區,每引鹽需向朝廷繳納三錢灶課銀,而他的賬本裏,「灶課銀」一欄永遠比實際少兩成。
    "陳大人救我!" 李萬貫撲通跪下,膝蓋磕在冰涼的磚地上,疼得他嘴角直抽,"林宇那廝誣陷我私通流寇,昨夜竟以‘私鑄銅錢’之名派兵圍宅!" 他從袖中抖出半張燒焦的賬頁,上麵 "苗疆鹽引"" 鑄幣銅耗 "等字跡尚可辨認," 您看這往來文書,分明是他偽造的鐵證!"—— 這張從自己賬本撕下的殘頁,實則記著他與苗疆峒主的秘密交易:用十引鹽換得五百斤毒霧所需的七葉一枝花。按《茶馬司誌》,每引鹽在苗疆可易良馬一匹,而在黑市,能換得二兩白銀,是官價的兩倍。
    陳茂的目光落在李萬貫顫抖的手上。那是張泛黃的地契,邊角卷著 "重慶府巴縣" 的火漆印,下壓著戶部造的魚鱗圖冊殘頁,圖上紅筆標著 "上則田" 字樣,田畝四至欄裏,「官路」「溝渠」的墨線與《大明會典》的丈量規製分毫不差。他接過地契,指尖拂過 "千畝良田" 四字時,心中快速盤算:按《賦役黃冊》,此地年賦可達八千石,足夠填補水旱災害的賦稅虧空。考成法規定,巡撫考成首重錢糧,若鹽稅不足,田賦盈餘可抵充 —— 這正是他能通過明年京察的關鍵。地契背麵的朱砂字 "永為陳大人私產" 下,隱約可見 "十年租佃" 的小字 —— 李萬貫留了後手,依據《大明律?田宅》,十年以上佃契可憑「找貼」之法贖回,這是商人們規避田產糾紛的慣用手段,他曾靠此法從三家當鋪贖回過鹽井。
    "李員外說笑了。" 陳茂將地契往桌上一放,拇指摩挲著硯台邊沿的饕餮紋,硯台內側刻著《大明律?錢法》條款:"私鑄銅錢者,為首及匠人皆斬。" 他的目光掃過李萬貫手中的賬頁,"不過這‘鑄幣銅耗’......" 話未說完,已在心中算出:塗山工坊年鑄銅錢十萬貫,按戶部定例可耗銅料一成,而李萬貫私扣三成,意味著每年多出兩萬斤銅料。這些銅料若按「舊銅改鑄」例流入黑市,每斤可賺五分銀,十萬斤便是五千兩 —— 足夠買通吏部文選司,讓一個知縣連升三級。
    李萬貫心中暗罵,麵上卻立刻換上諂媚的笑,膝行半步靠近案頭:"大人明鑒,那林宇借護爐之名排除異己!" 他壓低聲音,從懷中掏出半本賬冊,內頁夾著張墨跡未幹的手劄,"上月卑職不過提議疏通長江漕運,他便指使人截殺商隊 —— 那可是運往南京的五十車鑄幣銅料!按戶部‘銅料起運例’,每車需持工部火牌,他林宇竟敢私自扣押!" 賬冊裏,"毀爐分利" 四字旁,用蠅頭小楷記著:工坊若毀,剩餘銅料可鑄劣幣,以「銅五鉛五」成色流通,每貫可賺三錢。這比正途買賣鹽引的利潤高出一倍,卻也暗合《錢法愆議》中「奸商毀爐鑄私」的記載。
    陳茂的瞳孔驟然收縮。賬冊裏夾著的,正是三年前他與李萬貫合謀私扣鑄幣銅料的底檔,紅筆圈著的 "三成回扣" 旁,還留著他的花押 —— 按《諸司職掌》,鑄幣官銅損耗超過定額需賠補,而他們將超額損耗的銅料混入私鑄,獲利按三七分成。他突然笑了,笑得像老槐樹的枯枝在風中搖晃:"李員外多慮了,本撫院自會秉公辦理。" 說著,指尖輕輕敲了敲地契,"隻是這千畝良田......" 潛台詞在燭影裏明滅:若拿了地契,便是坐實了與李萬貫的利益捆綁,而戶部每年核查田畝時,「虛田」之罪足夠讓他剝官奪爵。
    "隻要大人護我周全,自然是大人的。" 李萬貫立刻接口,眼角餘光瞥見陳茂袖口的翡翠扳指 —— 那是他去年用三引鹽的利潤換來的,每引鹽需向鹽運使司繳納 "餘鹽銀" 五錢,而他通過虛報井灶數目,將餘鹽銀截留了四成。他知道,陳茂的算盤正在撥弄:千畝良田的賦稅政績、鹽井的走私利潤、鑄幣銅料的回扣,足夠讓這位巡撫大人冒險 —— 畢竟在「京察大計」中,錢糧政績比清廉名聲更重要,而他的鹽井,能補上重慶府三成的鹽稅缺口。
    深夜,陳茂書房的暗格發出 "哢嗒" 輕響。李萬貫跟著他鑽進密室,牆上掛著的蜀地輿圖被燭火映得發紅,塗山旁的長江水道用朱砂標著 "鹽運主道",旁邊注著 "每引鹽水運腳銀五分",這是《漕運則例》裏明載的官價。陳茂從紫檀木匣裏取出半本賬冊,正是三年前的鑄幣底檔,其中一頁貼著兩張寶鈔 —— 那是他私扣銅料後,讓李萬貫在黑市兌換的現銀,共計一萬二千兩。按《大明寶鈔通行條例》,寶鈔一貫折銅錢一千文,但黑市早已貶至三折,唯有換成實銀才能疏通關節 —— 這正是他們不願留下寶鈔痕跡的原因。
    "上次商隊遇襲沒能毀了工坊,倒是讓林宇那小子得了民心。" 陳茂指尖劃過輿圖上的塗山,停在長江與嘉陵江交匯處,那裏標著 "塗山官爐" 四字,爐旁注著 "歲鑄十萬貫" 的小楷,"這次,我們要讓他護爐的幌子徹底撕破。" 他的手指敲了敲 "苗疆" 二字,"峒主上次索要的鹽引額度是多少?"—— 苗疆諸部不產鹽,全賴漢商輸入,每引鹽可易馬一匹,這是《茶馬司誌》裏明載的等價交換,也是他與峒主秘約的根基。
    李萬貫盯著賬冊上的紅筆字,想起與峒主的密約:每月十引鹽,換得五百斤毒霧所需的七葉一枝花。"回大人,峒主仍要每月二十引。" 他湊近陳茂,耳語聲驚起梁上塵埃,"他們的商隊常走的秘道,正好穿過工坊後山 —— 若商隊攜帶私鹽被‘查獲’,林宇護爐不力的罪名便坐實了。" 他沒說的是,按《鹽引條例》,私鹽超百斤者,運鹽人充軍,護鹽官罰俸,而五千斤私鹽足夠讓林宇從「卓異」考評為「不職」,根據《憲綱事類》,這種考評結果足以讓林宇貶官三級。
    陳茂的目光在輿圖上的 "苗疆" 二字停留片刻,心中計算:二十引鹽的官價是兩千兩,黑市卻值四千兩,中間的差價足夠堵住峒主的嘴。"不過," 他轉身拍了拍李萬貫的肩膀,"流寇肆虐的戲碼,得做得像真的 —— 比如在工坊周邊‘查獲’五千斤私鹽。" 他知道,《大明律?鹽法》規定:"私鹽事發,護鹽官知情故縱者,與私鹽同罪。" 而林宇作為知府,正是護鹽官之首,一旦坐實「縱私」之罪,便是杖一百、徒三年的下場。
    密室的燭火突然被穿堂風帶得歪向一側,將兩人的影子投在輿圖上,像兩具交纏的骷髏。李萬貫忽然覺得後背發涼 —— 若私鹽案牽扯出鹽井的產能,他每年向鹽運使司虛報的三千擔鹽產便會暴露,按《鹽井考》,虛報案產者,井灶充公,商人杖一百。但他很快笑了:隻要搞垮林宇,新上任的知府隻會更依賴他的鹽引網絡 —— 畢竟整個蜀地,唯有他的井灶能每月供應五十引官鹽,這在《四川鹽法誌》的「井灶名錄」裏,是蓋著鹽運使司大印的事實。
    五更天,秋雨轉急。李萬貫躺在巡撫衙門的客房裏,摸著袖中另一張地契 —— 渝州鹽井十處,每處井灶標注著 "日產能百擔",按《四川鹽法誌》,此等高產井灶需向朝廷繳納 "額外課銀" 每擔一錢。這是他最後的籌碼,若陳茂吞掉良田卻不出兵,他便用鹽井勾結苗疆,斷了巡撫衙門的鹽稅來源 —— 要知道,重慶府每年二十萬引鹽稅中,有三成來自他的井灶,這在戶部的《鹽課提解單》裏,是用紅筆圈注的重點稅源。
    床頭燭台上,燭淚堆成了小小的墳塋,火苗映著他的算盤:鹽井日產能百擔,每擔賺銀一錢,十日便是百兩,足夠養三百死士。而信箋上的 "蜀地鑄幣權盡歸貴部",意味著他能私鑄劣幣,用七成銅料鑄出足額銅錢,每貫可賺三錢 —— 按戶部規定,銅錢成色需銅七鉛三,而他計劃改為銅五鉛五,如此一來,十萬斤銅料可鑄一萬五千貫,比官爐多出五千貫。這種「減銅加鉛」的手法,正是《錢法奏疏》裏痛陳的「奸商舞弊之尤」。
    雨聲漸歇時,李萬貫聽見窗外傳來馬蹄聲。那是陳茂的心腹,帶著蓋著私印的密信,正往苗疆方向疾馳。信上寫著:"事成之日,蜀地鑄幣權盡歸貴部,朝廷餉銀三成回扣照付。" 信箋底部的小字 "以私鹽為引,借流寇之手",是他與陳茂的雙重保險:私鹽栽贓坐實林宇失責,流寇背鍋掩蓋官商勾結,而鑄幣權的三成回扣,將成為陳茂無法拒絕的毒藥 —— 畢竟在鑄幣過程中,「火耗」「銅耗」等名目,足夠讓他們每年多賺數萬兩白銀,這在《戶部會計錄》的「鑄幣盈虧表」裏,是永遠對不上的爛賬。
    黎明的天光透進窗欞,照見李萬貫鞋底的紅膠土 —— 那是蜀地的血,也是他發家的根基。他望著巡撫衙門的飛簷,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工坊外撿銅渣,那時每斤銅渣可換半升米,而現在,每斤銅料在黑市可換三錢白銀。如今他手中的地契、賬冊、密信,哪一樣不是用《大明律》的漏洞堆成?而這場以鹽引為盾、鑄幣為矛的搏殺,才剛剛開始 —— 就像長江裏的漩渦,一旦卷進去,便再難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