曆史與現實的絞殺
字數:3626 加入書籤
陳墨拿銀簽子在《頂名丁賬》上劃拉,泛黃紙頁被雨點子砸得直響。簽子頭的水珠滴在 “三錢頂名費” 那行字上,墨漬立馬暈開一片。張狗兒的賣身契輕飄飄落在蘇敬軒腳邊,紙角的紅手印正好對著他靴子上三房特有的斷指紋,雨水一衝,紋路都糊了。
“蘇老爺天天讀《孟子》,” 陳墨的聲音混著雨聲,“總該知道‘有恒產者有恒心’這句話吧?” 銀簽子停在帶血的字跡上,暗紅的血痕泡了雨水,看著瘮人得很,“您腰間那疊蓋著火漆印的田契,” 他盯著蘇敬軒腰間七道油亮的封印,“哪一道不是用斷指換來的?”
蘇敬軒太陽穴突突直跳,三年前冬至夜的事兒突然在眼前打轉 —— 三房密室裏點著十八盞羊角燈,雨水順著房梁往下漏,燈芯跟著明滅。護院頭頭渾身濕透,捧著本帶血的賬冊直哆嗦,青磚地上洇出一大片水窪。他死死盯著賬冊上 “三錢” 兩個字,突然想起老爹咽氣前塞給他的田契,首頁邊角的紅點和地上賣身契的手印,簡直一模一樣。
“陳將軍別強詞奪理!” 蘇敬軒抄起朝笏往稅冊上一拍,象牙板子泡了水,海水紋都脹得變形,“太祖爺定下‘魚鱗圖冊’,讓裏長親自丈量田地,” 朝笏重重戳在 “履畝清丈” 四個字上,心裏卻惦記著密室裏快燒完的假魚鱗圖,紙灰正混著雨水往下滴,“可不是讓火銃隊衝進文廟!”
“砰!” 林宇突然朝天放了一槍,驚得寒鴉撲棱棱亂飛,槍聲在文廟院子裏來回撞,泮池水麵都震出一圈圈波紋。“蘇老爺總提祖製,” 他從稅冊裏抽出張發黃的殘頁,手指碾過 “蘇府丁口二十” 的記錄,黴斑都泡綠了,“洪武二十年,您祖上不過百畝地的小戶,” 火銃管子敲了敲朝笏,“現在兩千多丁口,多出來的一千九百八,都是按‘祖製’頂名充數的吧?”
這話像根刺紮進蘇敬軒心裏,十六歲跟著老爹查賬的事兒全冒出來了 —— 老爹拿旱煙袋在賬冊上敲得火星直濺:“敬軒,丁口就像田產的皮,皮厚了肉才肥。” 現在那些虛立的戶頭,全變成稅冊上血紅的手印,在雨裏看著跟張殺人地圖似的。
“祖製?” 蘇敬軒聲音發啞,盯著泮池裏漂著的玉墜子,水麵倒影裏的欞星門牌匾都被雨水泡得變形,“太祖爺要是知道現在丁稅重得能吃人,說不定也會改按田征稅……” 話出口才驚覺說錯了,慌忙補道:“不過祖製可不能隨便改!” 可雨聲太大,這話轉眼就被衝散了。
陳墨 “唰” 地翻開賬冊末頁,夾層裏的斷指記錄露出來,半片帶血的藍布掉在地上。“蘇老爺知道嗎?” 銀簽子指著 “李二妞,斷兩指,抵七分田” 那行字,“她跳**,在您送的陪嫁布上用皂角水寫了血書,” 又指了指蘇敬軒鞋底的藍漬,“證據就在這兒呢!”
晨鍾敲到第九下,銅鍾震得石欄杆直晃悠。火銃隊的腳步聲 “咚咚” 地砸在青石板上,蘇敬軒聽著就像有人在他心口打鼓。他低頭瞥見稅冊裏夾著的朝笏拓片,背麵 “飛灑田”“詭寄田” 的字,和他密室賬本上的筆跡一模一樣。那些密密麻麻的田畝數字,在雨裏晃悠晃悠,竟變成火銃隊衝進來的影子。
“就算有隱田,也該按祖製讓布政司來查!” 蘇敬軒舉著朝笏嚷嚷,雲雷紋都被雨水衝得發白,“陳將軍帶兵闖文廟,壞了《大明會典》‘文官治民’的規矩!” 說著下意識摸向袖子裏的田契,摸到女兒繡的平安符,珠子正往下滴水,像在哭他要露餡的秘密。
陳墨突然蹲下,銀簽子挑起蘇敬軒鞋底的藍漬:“這染劑,和李二妞指甲縫裏的一模一樣。” 蘇敬軒看著對方鏡片裏自己慘白的臉,霧氣模糊了陳墨的表情,卻把他的慌張照得清清楚楚。他猛地想起半個月前在染坊 —— 木盆裏皂角水冒著泡泡,他親手把寫著 “頂名三丁” 的密信按進水裏,哪知道李二妞早把證據縫進了陪嫁布裏,現在成了釘死他的鐵證。
“您親手調皂角水毀密信,這就是您說的‘祖製’?” 陳墨轉著銀簽子,冷光晃得蘇敬軒直眯眼。這話驚得石欄杆縫裏的麻雀 “撲棱” 飛走。
“當啷!” 蘇敬軒的朝笏掉在《孟子》上,砸在 “民為貴” 那篇,濺起的水珠落在 “民” 字上,像滴了血。他突然瘋了似的笑起來:“天下的縉紳哪個不按太祖‘重士抑商’的規矩辦事?殺了我一個,能改變祖製嗎?” 嘴上硬撐,心裏明白三房的頂名把戲要完犢子 —— 長子的賭坊、次子的官位、女兒的嫁妝,全拴在這些隱田上,現在田契要露餡,子孫可咋辦?雨水順著朝笏上的獬豸鈕往下淌,跟密室裏《損丁簿》上的血痕一個樣。
林宇把火銃抵住他後背,金屬的寒氣透過濕透的官服直往骨頭縫裏鑽。“祖製?” 林宇從稅冊掏出張狗兒的絕筆,炭筆字被雨水泡得像血痕,“這孩子十二歲,斷指時沒哭,喊的是‘還我良田’!” 三百杆火銃齊刷刷上膛,聲音在文廟炸開,“您那祖製,在斷指孩子麵前,屁都不算!”
泮池的水紅得瘮人,也分不清是雨水衝淡了血,還是血染透了水。蘇敬軒盯著稅冊上的紅手印,滿腦子都是密室裏的《損丁簿》,每頁都寫著 “隱田百頃,頂名丁三十”。那些名字在雨裏變成無數斷指的手,從池子裏伸出來扯他的官服。“撲通” 一聲,他膝蓋跪在青石板上,朝笏滾進池子裏,背麵的田畝數在水麵漂著,和稅冊上的隱田標記嚴絲合縫,就像他刻在朝笏內側缺筆的 “損” 字 —— 他拿祖製當幌子,到底蓋不住斷指戶的血和淚。
晨鍾停了,火銃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蘇敬軒望著漂在泮池裏的朝笏,獬豸鈕慢慢沉進水裏。老爹臨死前那句話突然冒出來:“敬軒,讀書人的刀要藏在朝笏裏。” 現在他才明白,這把刀最後捅向了自己 —— 那些頂名把戲、假魚鱗圖,早成了懸在脖子上的索命繩。這場大雨,就是老天爺給他下的判決書。
稅冊被雨翻開,血書和隱田圖攤在眼前,三十七枚紅手印像開在灰撲撲文廟裏的血梅。蘇敬軒眼前開始模糊,老爹在祠堂的背影、兒子在賭坊揮霍的樣子、女兒收到退婚書掉眼淚的畫麵,走馬燈似的轉。他伸手去夠泮池裏的朝笏,指尖剛碰到冰涼的水麵,就再也抓不住了 —— 就像他抓不住三房的千畝良田,抓不住被他害慘的斷指戶,抓不住自己瞎編亂造的 “祖製”。雨水混著眼淚從他臉上往下淌,鹹得發苦。
朝笏徹底沉進池底,獬豸神獸的獨角閃了最後一下光。蘇敬軒跪在地上,任雨水衝刷官服上的血漬和藍印,聽著火銃隊砸開蘇府大門的巨響。他終於明白:祖製不是攥在手裏的朝笏,是老百姓手裏的田契;士紳不該躲在祖製背後使壞,該給百姓守好田地。可惜明白得太晚了,斷指戶的血染紅了泮池,火光照亮了密室裏的罪證,他的朝笏也成了曆史裏的破船板,載著他的貪心和後悔,永遠沉進了真相的深潭。
晨鍾又響了,這次是清亮的報曉聲,驚得池子裏的鳥兒全飛起來。蘇敬軒望著欞星門外騰起的火光,知道三房的好日子到頭了。他摸了**前的補子,獬豸的眼睛被雨水衝得沒了光澤,就像他守了半輩子的祖製,在晨光裏露出了被貪腐蛀空的裂縫。那些紅手印、被搶走的良田、冤死的亡魂,都會在新稅冊、百姓嘴裏、史書裏,留下永遠抹不掉的印記 —— 這就是對他,對所有貪腐的人,最狠的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