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證與朝笏的同歸於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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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廟的晨鍾還在嗡嗡響,陳墨的銀簽子已經悄咪咪戳到蘇敬軒的靴子邊。雨水順著簽頭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敲得劈裏啪啦,就跟催命似的。“蘇老爺,您鞋底沾的染料,” 他說話冷冰冰的,“和李二妞指甲縫裏的一模一樣。” 說著用銀簽子一挑,鞋跟處的靛青色就露出來了 —— 這顏色,全渡口就他家染坊有。當初蘇敬軒在染坊拿皂角水拚命洗東西,以為能把罪證全衝幹淨。
蘇敬軒的右腿突然抽了一下,鞋跟磨得不成樣子,心裏有鬼全寫臉上了。上個月他在染坊打翻皂角木盆,看著密信在泡沫裏化開,還得意地冷笑。這會兒陳墨鏡片上蒙著水汽,卻把他嚇得慘白的臉看得一清二楚。“染坊的老師傅說了,” 陳墨轉著銀簽子,寒光一閃,“您親手磨的靛青,” 又指指稅冊上的血書,“就是為了把‘頂名三丁’的密信徹底毀掉。”
蘇敬軒的朝笏 “當啷” 一聲掉在地上,正好砸在《孟子》“民為貴” 那頁的 “民” 字上,濺起的水珠紅得跟血似的。他突然笑起來,笑聲混著雨聲,把躲在泮池欄杆後的青蛙都嚇跑了。“全天下的老爺們,” 他指著欞星門,袖口的蘇繡補子還往下滴水,“都是按太祖爺‘重士抑商’的規矩來的,” 咳嗽了幾聲,喉嚨裏泛著燒賬本時吸進去的紙灰味兒,“將軍你殺了我一個,” 瞅見堂弟蘇明遠貼著牆根往後躲,玉佩撞得叮當響,“可殺不掉老祖宗定下的規矩!”
林宇 “哢嗒” 一聲把火銃頂在他後背上,冰涼的金屬透過濕透的綢緞,跟有條冰蟲子在脊梁上爬似的。“老祖宗的規矩?” 他從稅冊裏抽出張皺巴巴的紙,“這是狗兒臨死前寫的,” 炭筆字被雨水泡得模糊,“這孩子在礦洞斷了手指,” 火銃管子在他肩胛骨上碾了碾,“求的不是青天大老爺救命,是要回他娘的七分地!”
蘇敬軒盯著泮池裏漂著的玉墜,那是他娘的陪嫁,以前中舉時還掛在朝笏旁邊顯擺。這會兒玉墜蒙著層水霧,倒影裏全是門外火銃隊的影子 —— 三百杆槍在雨裏泛著冷光,槍托砸地的聲音,和他心跳一個節奏。他突然想起女兒出嫁那天,閨女穿著漂亮的霞帔問:“爹,這些田契怎麽寫的都是陌生人名字?” 他當時摸著閨女的發簪哄她:“傻丫頭,這是爹給你留的護身符。” 現在想想,這護身符壓根是拿窮人骨頭磨出來的。
陳墨用銀簽子劃開《頂名丁賬》最後一頁,夾層裏掉出張紙條,上麵記著:李二妞,斷兩根手指,換七分田;張狗兒,斷一根手指,當頂名丁。“蘇老爺,您知道嗎?” 他聲音輕得像雨,“李二妞跳**,” 指了指泮池中央,“把血書縫在陪嫁的夏布裏了,” 銀簽子停在 “蘇敬軒親收” 的落款上,“就藏在您送她的妝匣最底下。”
蘇敬軒眼睛突然花了,半個月前的事兒一下子全冒出來:在染坊的木盆前,他盯著密信慢慢變模糊,壓根沒發現李二妞偷偷剪下一縷頭發,把血書縫進了鴛鴦紋夏布。這會兒那匹布就鋪在稅冊上,鴛鴦眼睛是兩團暗紅血漬,跟李二妞跳**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樣。
林宇 “哢嚓” 一聲給火銃上膛,三百道金屬撞擊聲在文廟裏炸開,驚得滿樹烏鴉亂飛。“老子在鬆潘衛見過藏民轉經,” 他鐵指套捏得稅冊直響,掌心全是汗,“人家轉的是經筒,” 火銃抵在蘇敬軒耳朵後麵,“你轉的全是老百姓的命!”
蘇敬軒猛地一掙,跌跌撞撞撲向泮池。朝笏漂在水麵上,上頭刻的獬豸神獸慢慢往下沉,象牙表麵的海水紋被雨水衝得發白,和密室裏《損丁簿》上缺筆的 “損” 字一個樣。他伸手去撈,指尖剛碰到水,就看見池底躺著他爹的玉扳指 —— 去年冬天,他為了毀證據,不小心掉進去的。
也不知道啥時候,泮池的水全變紅了,不是雨水衝的,是血把水染透了。蘇敬軒癱在青石板上,盯著稅冊上三十七個紅手印,突然想起三房密室的暗格 —— 裏麵藏著三十六本《頂名丁賬》,每本都用血寫著 “蘇某隱田百頃”。這些名字在雨裏變成無數斷了手指的手,從池子裏伸出來,抓著他的官服不放,每根手指上都戴著他賞給護院的銀戒指。
“蘇老爺的朝笏,” 陳墨撿起地上的《孟子》,書頁裏掉出半片靛青布,“刻著‘忠孝傳家’,” 又看看漂在水上的朝笏,“可您不知道,” 銀簽子劃過 “民為貴” 的 “貴” 字,“老祖宗真正定下的規矩,” 指著欞星門外的老百姓,“都在他們手裏的田契上。”
林宇用火銃輕輕戳了戳他後背,難得壓低聲音說:“看看外頭吧,蘇敬軒。” 欞星門外,幾個老太太跪在泥水裏,舉著帶血的田契 —— 那是李二妞她們的娘。老人們頭發上別著靛青布條,正是從女兒陪嫁布上剪下來的。
蘇敬軒掃了眼那些田契,猛地發現每張都蓋著三房的火漆印 —— 那還是他親手設計的斷指紋章。雨水順著田契往下淌,在石板上匯成一條紅通通的小溪,流向泮池,流向他的朝笏,流向池底的玉扳指。
晨鍾又響了,這次清亮亮的,驚得滿池鳥兒撲棱棱亂飛。蘇敬軒看著朝笏慢慢沉下去,獬豸神獸的獨角閃了最後一下,徹底沒入水中。他突然明白了,他爹說 “讀書人的刀藏在朝笏裏”,原來這把刀,一直都是捅向老百姓的。
火銃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鐵靴子踩在石板上,跟踩在他骨頭縫裏似的。林宇從他腰間扯下七張蓋著火漆印的田契,每張都有他的朱砂批注,卻不知道每道印子下麵,都壓著一張賣身契。“蘇老爺的老規矩,” 林宇把田契扔進泮池,“就留給這池水評評理吧。”
陳墨蹲下來,撿起蘇敬軒的朝笏,發現內側密密麻麻刻著田畝數字 —— 全是 “飛灑”“詭寄” 的罪證。他一下子想起李二妞棺材裏的斷指,想起張狗兒臨死寫的絕筆,想起那些頂名戶流的眼淚和血 —— 這些,才是老祖宗說的 “民為邦本”。
蘇敬軒跪在地上,看著稅冊在雨裏翻開,血書和隱田圖疊在一起,三十七個紅手印紅得紮眼,像一朵朵血梅。他伸手摸了摸那些手印,指尖傳來的不是紙的冰涼,倒像是無數斷了手指的手在抓他。雨水順著臉頰往下淌,也分不清是淚還是雨,隻覺得嘴裏又苦又鹹,跟他現在心裏頭一個味兒。
欞星門外傳來 “轟隆” 一聲,火銃隊砸開了蘇府大門,火光一下子照亮半邊天。蘇敬軒知道,三房密室馬上要被翻個底朝天,那些用斷指換來的田契,蓋著假印的免稅文書,泡過皂角水的密信,都要露餡兒了。而他,怕是要跟嘉定縣丞一樣,落個剝皮填草的下場。
泮池水麵泛起圈圈漣漪,朝笏徹底沉到了池底。蘇敬軒盯著水麵,一輩子的事兒像放電影似的在波紋裏閃過:中舉時的風光,接手家業時的得意,銷毀證據時的心狠,到現在的萬念俱灰。他突然笑了,笑得挺平靜 —— 也許,這就是他的命,也是那些打著老規矩旗號的貪官們的下場。
晨鍾停了,文廟又安靜下來。稅冊上的紅手印在晨光裏越來越鮮亮,永遠刻在了曆史的石板上。而蘇敬軒的朝笏,也成了這段曆史的記號,記著一個老爺怎麽披著老祖宗的皮,丟了良心,也記著一個時代,怎麽在老百姓的血淚裏,等著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