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器威懾:新軍的戰術紀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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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衙前的暑氣在二十四支魯密銃同時抬起時凝滯如膠,青石板被曬得發燙,卻比不過百姓們此刻緊繃的神經。蟬鳴突然拔高,仿佛被這鋼鐵森林般的銃陣嚇得變了調。趙猛餘光掃過人群,虎娃躲在張大叔身後,補丁摞補丁的袖口下,露出半截用舅舅賣身契補的衣角 —— 那契約上的 "蘇記" 印戳,正是蘇府強奪田產的鐵證,三個月前,虎娃的舅舅就是攥著這樣的契約,被蘇府莊頭打斷手指,扔進了江裏。
    "放!" 趙猛的暴喝驚飛簷角麻雀,聲浪撞在廊柱上激起回音。二十四支魯密銃的火繩幾乎同時迸濺火星,機括轉動的 "哢嗒" 聲整齊得如同更夫敲梆子。這種改良自《神器譜》"雁翎三疊陣" 的 "警天雷" 齊射戰術,摒棄了傳統輪射的繁瑣,將二十四支銃口統一仰角四十度,彈丸挾著破風聲直射天際,在湛藍的天幕劃出二十四道白煙。
    《神器譜》記載的 "魯密銃長四尺五寸,重八斤,射程百步" 在此刻化作震天動地的轟鳴。最先被震動的是衙前石獅,頭頂積灰簌簌掉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細小的坑點;繼而波及到三裏外的江灣港,鹽船桅杆上的望風嘍囉一個趔趄,手中的銅鑼 "當啷" 墜入水中,激起的水花驚散了一群逆流而上的鰣魚。
    硝煙如薄霧升騰,帶著硫磺與硝煙的氣息。趙猛趁機觀察百姓反應:抱著陶罐的老婦人本能地蜷縮身子,卻在看清銃身朱紅 "稅衛" 火漆印後,手指慢慢鬆開陶罐扣,露出裏麵裹著的地契邊角;虎娃不再顫抖,反而踮起腳尖望向冒煙的槍口,他曾聽舅舅說過 "官軍的鐵銃能噴火",此刻正用袖口擦拭著眼睛,生怕錯過任何細節。
    "此銃非尋常火器可比。" 趙猛抽出腰間烏木火繩匣,匣蓋掀開時,樟腦混著硫磺的氣息撲麵而來,這是隻有軍器局工匠才知曉的秘方。他捏出一截暗紅棉線,在指尖繞成圓環:"諸君請看這火繩,按《神器譜》所載七蒸七曬之法製成。"
    老學究推了推磨損的眼鏡,向前半步:"敢請教趙大人,這火繩究竟難在何處?"
    趙猛朗聲道:"首在選材。必得鬆江府頭茬棉,取其長絨細韌者,與苧麻混紡成線,方耐得住熬煮。頭道工序名曰 " 煮磺 "——" 他指向火繩上若隱若現的晶點,"將棉線浸入煮沸的硫磺山泉,三時辰不停攪動,待油脂去盡,硫磺沁入每根纖維。此時線色轉深,如秋柿初紅。"
    "次入桐油。" 趙猛從腰側解下牛皮囊,倒出黏稠的深褐色液體,"新榨桐油加樟樹腦,文火熬成膏狀,棉線在其中浸泡七日七夜,每日辰時攪拌,酉時晾曬。桐油防水,樟腦防蟲,待線身裹滿油膏,便是 " 浸油 " 大成。" 他用火折子點燃火繩,火星如紅蛇般勻速遊走,"梅雨季試過,埋入土中三日,挖出仍能一觸即燃,較賊寇用草繩浸尿的土法,何止強過十倍!"
    人群中傳來抽氣聲,張大叔撓了撓頭:"趙大人,這槍管看著也與別處不同?"
    "好眼力!" 趙猛拍了拍泛著冷光的八棱槍管,"此乃軍器局匠作司得意之作。取福建精鐵百斤,經十八道鍛打,去盡雜質,方得此八棱槍管。" 他示意槍兵卸下槍管,露出內壁的螺旋膛線,"諸君看這膛線,每寸三旋,彈丸出膛如陀螺飛轉,較尋常直膛銃,射程遠兩成,準頭穩三成。去年橫江渡,俺用此銃二十步內打斷鹽梟船舵,逼得賊首跳江逃生。"
    趙猛指向被押解的刺客,他們身上的棉甲已被汗水浸透,布料下隱約可見陳舊的刀疤:"賊寇總道棉甲能擋銃彈,卻不知魯密銃彈丸重三錢,初速如奔馬。" 他抬手示意,一名槍兵搬來兩層竹甲,碼放在十步外的木架上。
    "看好了!" 趙猛扣動扳機,"龍頭軌" 裝置發出清脆的機括聲,火繩火星精準落入藥室。彈丸呼嘯而出,兩層竹甲應聲洞穿,木屑紛飛中,後方木架留下碗口大的凹痕。百姓們發出驚呼,有孩童躲進母親懷裏,卻又忍不住探出腦袋。
    張大叔突然想起什麽,大聲問道:"趙大人,這 " 龍頭軌 " 到底妙在何處?"
    趙猛轉動銃尾的黃銅擊發裝置,陽光在齒輪間跳躍:"傳統火銃需一手持銃,一手點火繩,稍有晃動便失準頭。這 " 龍頭軌 " 卻將火繩固定於機括,扣動扳機即引燃,雙手可穩持銃身。" 他單手持銃,原地旋轉三周,槍口始終對準石獅眼睛,"邊跑邊射亦不誤準頭,去年追剿私鹽隊,俺憑此銃在顛簸的船頭連開三槍,槍槍打斷賊寇弓弦。"
    趙猛的槍托重重磕在石獅嘴上,驚飛半片殘破的 "稅" 字匾額。碎木片打著旋兒落下,他趁機扯開一名刺客的衣襟,五穗繞錢的刺繡在陽光下格外刺眼:"諸君看這賊紋,本是應天府官田佃戶標記,卻被蘇府篡改為私田符號。"
    他指向槍兵手中的五瓣梅花盾,盾牌邊緣刻著細密的小字:"此盾按《神器譜》" 五瓣梅花陣 " 打造,生牛皮蒙包鐵,可擋弩箭、抗火攻。" 抽出腰間佩刀,正是三年前在遼東戰場繳獲的韃子彎刀,刀刃仍有缺口 —— 那是與女真勇士血戰時留下的印記。
    刀盾相擊,火星四濺。盾牌僅留淺白刀痕,刀刃卻崩掉三枚齒口。趙猛朗聲道:"蘇府的煙餅能迷眼,卻迷不了俺們的準頭;他們的短刀能殺人,卻殺不破軍器局的甲盾。這不是俺趙某人的本事,是皇上新政的底氣,是應天府尹衙門的決心!"
    虎娃突然掙脫張大叔,舉著碎銀跑上前,袖口補丁下的賣身契邊角隨風飄動:"趙大人,這銀錠上的 " 蘇記 " 暗紋......"
    趙猛蹲下身,槍管的溫熱透過粗布傳來,恍若母親哄孩子時的掌心溫度:"記住這鐵家夥的模樣,它比蘇府的算盤快,比他們的刀刃利。看見銃口的火繩沒?這是應天府尹親自過問,軍器局按《神器譜》逐寸校驗的。" 他握住虎娃的小手,輕觸槍管上的防滑刻紋,"這些紋路不是花巧,是工匠們怕手滑誤事,一錘一錘鑿出來的菱形紋。"
    當硝煙散盡,老鹽工王老漢佝僂著背走近,斷指的手在空氣中懸了又懸,終於輕輕觸碰槍管,仿佛在觸碰闊別多年的老友:"趙大人,俺兒子去年被蘇府砍了手指,扔進江裏......" 他渾濁的眼睛突然清亮,"有這鐵家夥在,俺繳的稅,總不會再變成他們的私鹽吧?"
    趙猛將銃托杵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回響,如同敲在每個人的心上:"魯密銃的彈丸,護的是《大明會典》裏的法理 ——" 他指向稅銀兌換處的木欄,那裏貼著新換的黃榜,"黃冊上的每個名字,都是皇上親批的良民;火繩的火光,照的是隱田下的冤魂 ——" 轉向被押解的刺客,"他們搶田奪稅的賬,都記在新軍的賬冊裏,遲早要連本帶利討回來!"
    遠處江麵傳來三聲炮響,陳墨的伏兵船隊揚起 "稅" 字大旗,白帆上的朱砂印在陽光下清晰可見。趙猛指向船隊:"看見沒?二十四支銃,二十四艘船,都是應天府尹衙門的眼睛。從今日起,稅銀兌換處的門檻,便是你們的田界;銃口的火光,便是你們的界碑。蘇府敢在田契上蓋假印,俺們就在他們的私鹽船上蓋彈孔!"
    虎娃突然舉起自製的木槍,仿照銃兵的姿勢端在胸前,不小心被青石板絆倒。趙猛笑著扶起孩子,發現他木槍上歪歪扭扭刻著 "稅衛" 二字。陽光穿過魯密銃的 "龍頭軌" 裝置,在地上投下清晰的幾何陰影,這不是什麽神秘符號,而是明代工匠用尺子和圓規反複測算的結晶,是新政落地的第一塊基石。
    暮色初合時,衙前的燈籠亮起,映得 "稅衛" 火漆印通紅。趙猛撫摸著銃身上 "保民為先" 的銘文,想起軍器局老匠人的話:"俺們打了一輩子兵器,從前給官軍打刀,是為了殺人;如今給稅衛打銃,是為了救人。" 此刻,二十四支魯密銃在衙前列成方陣,火繩雖已熄滅,但餘溫尚存 —— 就像百姓心中剛燃起的希望,雖微小,卻堅定。
    老學究突然從袖中掏出一本《神器譜》,封麵已磨得發亮:"趙大人,此書中說 " 火器者,仁器也,非好戰也,以戰止戰 ",正是今日之謂啊!"
    趙猛點頭,望向漸暗的天際。他知道,這場火器威懾不過是開端。蘇府的隱田仍在蠶食百姓的土地,頂名戶的賣身契還在鹽船上漂流,但至少,當二十四支魯密銃的火光同時亮起,當百姓們看見火繩燃燒的紅與 "稅衛" 火漆的紅交相輝映,他們終於相信:這一次,朝廷的新政不再是牆上的告示,而是握在手中的鋼鐵,是照破隱田的火光,是讓斷指的血不再白流的希望。
    當第一顆星子爬上簷角,虎娃抱著木槍在張大叔懷裏睡去,嘴角還掛著笑。趙猛知道,孩子夢見了什麽 —— 夢見舅舅的斷指不再疼痛,夢見自家的田契上不再有 "蘇記" 的印戳,夢見魯密銃的火光,照亮了每一塊被強占的田界,照亮了每一個頂名戶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