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雷無聲

字數:7521   加入書籤

A+A-


    成都府,巡撫衙門後院,聽雨軒。
    溫暖如春的軒內,此刻卻如同冰窖。琉璃宮燈柔和的光暈,映照著矮幾上那攤刺目的暗紅血跡,以及血跡中那張被浸染得更加詭異的紙條。空氣裏彌漫著濃烈的血腥、銀霜炭的鬆木香、以及陳年花雕的酒氣,混雜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
    “大人!大人醒醒!”
    “快!快傳府衙的劉太醫!”
    “拿參湯!快拿參湯來!”
    周師爺和王弼如同熱鍋上的螞蟻,圍著癱軟在紫貂軟榻上、麵如金紙、氣若遊絲的陳茂,驚慌失措地嘶喊著。值夜的長隨早已嚇得癱軟在地,瑟瑟發抖。
    陳茂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嘴角和胸前錦袍上沾染的暗紅血跡觸目驚心。那張保養得宜的臉,此刻灰敗得如同蒙上了一層死氣,鬆弛的皮肉不受控製地微微抽搐著。剛才那口急怒攻心的鮮血,似乎抽幹了他最後一絲精氣神。
    周師爺顫抖著手,將那染血的紙條從矮幾上撿起,隻看了一眼那兩行如同詛咒般的字跡——“‘鷂影’折翼潛鱗坳。‘疤臉劉’落網土地廟。”——便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慌忙將紙條揉成一團,塞進袖中,仿佛那是什麽不祥的瘟疫。
    完了!全完了!“黑水”的頂尖殺手栽了!派去重慶執行絕密任務的“疤臉劉”也被抓了!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他陳茂所有針對林宇的陰毒殺招,非但全部落空,反而被對方抓住了致命的把柄!“疤臉劉”知道多少?他會吐出什麽?挪用鹽茶稅銀雇傭“黑水”?指使投毒?煽動民變?炸毀工坊?任何一條,都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著周師爺的心髒。他看著榻上昏迷不醒的陳茂,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這座看似堅不可摧的巡撫衙門,這座他賴以生存的權力堡壘,已然搖搖欲墜,隨時可能轟然倒塌!
    “師……師爺……”王弼胖臉上的肥肉都在哆嗦,聲音帶著哭腔,“現在……現在可如何是好?大人……大人這樣子……那林宇……林宇會不會……”他不敢再說下去,隻是驚恐地望著周師爺,仿佛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慌什麽!”周師爺猛地低喝一聲,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努力維持著智囊的鎮定。他那雙精明的眼睛裏閃爍著瘋狂算計的光芒,如同瀕死的困獸在做最後的掙紮。“立刻封鎖消息!大人隻是偶感風寒,急火攻心,需要靜養!今日之事,任何人不得泄露半句!違令者,殺無赦!”他陰冷的目光掃過癱在地上的長隨和幾個聞聲趕來的貼身丫鬟婆子,充滿了赤裸裸的威脅。
    “是……是……”眾人嚇得噤若寒蟬,連連點頭。
    “王通判!”周師爺轉向王弼,語速極快,“你立刻去前衙!穩住局麵!無論誰來求見大人,一律擋駕!就說大人染恙,不便見客!所有公文,暫時由本師爺代批!記住,無論外麵發生何事,衙門裏必須一切如常!”
    “明……明白!”王弼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衝出了聽雨軒,仿佛逃離一個即將爆炸的火藥桶。
    周師爺看著王弼消失在回廊盡頭,臉上的鎮定瞬間瓦解,隻剩下深沉的焦慮和恐懼。他快步走到窗邊,掀開厚重的窗簾一角。窗外,暴雨如注,漆黑的夜幕如同巨獸的口,吞噬著一切。那狂暴的雨聲,此刻聽在他耳中,如同催命的鼓點。
    林宇……他下一步會做什麽?僅僅是送來這張紙條示威?不!絕不可能!以林宇那狠戾酷烈的性子,他必然還有後手!雷霆萬鈞的後手!
    周師爺猛地想起“疤臉劉”落入林宇手中!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後背!必須搶在林宇動手之前!必須銷毀所有可能被“疤臉劉”牽連的證據!府庫的賬目!與“黑水”往來的密信!還有……那些知道內情的人……
    一個極其陰毒、玉石俱焚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入他的腦海。他的眼中,閃過一絲瘋狂而狠戾的光芒。
    重慶府,新軍大營。
    暴雨依舊肆虐,但輜重營區那片臨時救治點的氣氛,卻比之前多了一絲沉凝的秩序和壓抑的悲愴。慘嚎聲已經稀少了許多,大部分中毒士兵要麽在藥力的作用下昏睡過去,要麽……已經永遠地沉寂。空氣中彌漫的死亡氣息並未消散,隻是變得更加沉重。
    林宇依舊站在雨棚邊緣,玄色披風被雨水浸透,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挺拔而孤峭的輪廓。冰冷的雨水順著他冷峻的下頜不斷滴落,他卻渾然不覺。他的目光如同寒潭,掃過一排排覆蓋著白布的擔架,又落在那口依舊在翻滾沸騰、熬煮著最後希望的大鍋上。鍋旁,幾個筋疲力盡的醫官靠在柱子上喘息,眼神麻木而絕望。
    “大人,”趙猛低沉沙啞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他已換上了一身幹淨的玄色戰袍,臉上的泥汙和血跡洗去,卻洗不去眉宇間那深重的疲憊和刻骨的恨意。“五百精銳已集結完畢!燧發槍、刀盾、虎蹲炮、彈藥糧秣,全部配齊!隨時可以開拔!”
    林宇緩緩轉過身,目光落在趙猛身上。那雙深邃的眼眸裏,看不到絲毫波瀾,隻有一片冰封的平靜。這平靜之下,是足以焚毀一切的岩漿。
    “梟十傳訊,”林宇的聲音不高,清晰地穿透雨幕,“‘血鷂’已伏誅。柳如煙重傷昏迷,但性命無礙,正由‘夜梟’護送下山。‘黑水’鷂影,已除。”
    趙猛眼中瞬間爆發出淩厲的寒光,拳頭猛地握緊,指節發白!“死得好!便宜那雜種了!” 他隨即又急切問道,“柳姑娘她……”
    “性命無虞。”林宇打斷了趙猛的話,目光投向遠處那片被暴雨籠罩、正肅然列隊的五百精銳。士兵們沉默地矗立在泥水中,雨水衝刷著他們冰冷的甲胄和手中的燧發槍,軍旗在狂風中獵獵翻卷,肅殺之氣衝天而起。
    “去吧。”林宇的聲音如同金鐵交鳴,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按計劃行事。記住本帥的話:兵駐驛外,列陣如山,引而不發!炮口所指,便是陳茂項上狗頭懸吊之處!要讓成都府城裏的每一個人,都感受到那炮口帶來的寒意!”
    “末將明白!”趙猛轟然抱拳,眼中燃燒著複仇的火焰和無畏的戰意,“定讓那老狗,夜不能寐,食不甘味!”他猛地轉身,大步走向那支沉默的鐵流,玄色披風在身後揚起,如同一麵出征的戰旗。
    “出發——!”趙猛炸雷般的吼聲撕裂雨幕。
    “吼——!”五百將士齊聲應和,聲浪震得雨棚上的積水簌簌落下!沉重的腳步聲、車輪碾過泥濘的聲響、戰馬的嘶鳴,匯成一股鋼鐵洪流,衝破雨幕,向著西南方向——成都府,浩蕩而去!冰冷的炮口在雨水中泛著幽光,如同死神的注視。
    林宇目送著隊伍消失在雨簾深處,目光重新投向西南。成都府的方向,一片漆黑,隻有無盡的雨。但他仿佛能看到那座城池在無形的壓力下,正瑟瑟發抖。陳茂,收到“鷂影”折翼、“疤臉劉”落網的消息了嗎?那口血,吐得可還暢快?
    他的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那弧度裏,沒有半分得意,隻有掌控生死的冷酷和一種山雨欲來的凝重。
    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成都府城西,土地廟後。
    暴雨傾盆,將這片荒僻之地變成了泥濘的澤國。坍塌了大半的土地廟在風雨中如同張著大口的怪獸,殘破的泥胎神像在黑暗中若隱若現,更添幾分陰森。幾棵歪脖子老樹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發出嗚嗚的怪響。
    距離土地廟殘牆約二十丈外,一片長滿半人高蒿草的窪地邊緣。幾個穿著蓑衣、幾乎與泥濘和黑暗融為一體的身影,如同石雕般潛伏著。雨水順著他們冰冷的刀鋒和燧發槍管不斷流淌。為首的是一個臉上帶著一道猙獰刀疤的老刑名,眼神銳利如鷹,死死盯著土地廟後那片約定接頭的空地。
    他們是趙猛派出的精銳小隊,奉命在此守株待兔,擒拿那個給王老六送毒藥的“疤臉劉”!
    時間一點點流逝,隻有風雨的咆哮。
    突然!
    刀疤老刑名的耳朵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他猛地抬起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所有潛伏者瞬間屏住呼吸,身體繃緊如弓!
    風雨聲中,一陣極其輕微、如同狸貓踩過濕泥的“窸窣”聲,從土地廟坍塌的圍牆豁口方向傳來。聲音很輕,很慢,帶著一種刻意的謹慎。
    來了!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刀疤老刑名的手緩緩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眼神如同鎖定獵物的毒蛇。
    一個穿著蓑衣、戴著鬥笠的矮壯身影,如同幽靈般從豁口處閃了出來。他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鬥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但借著偶爾劃破天際的慘白閃電,刀疤老刑名清晰地看到了那人左臉上那道從眼角一直劃到下巴的、如同蜈蚣般的猙獰刀疤!
    疤臉劉!就是他!
    疤臉劉顯然也察覺到了危險,腳步猛地一頓!他如同受驚的兔子,毫不猶豫地轉身就想往回跑!
    “動手!”刀疤老刑名一聲暴喝!
    “嘩啦——!”
    埋伏在窪地中的精銳如同猛虎出柙,瞬間暴起!三人一組,呈品字形,如同鐵鉗般從三個方向撲向疤臉劉!動作迅猛如電,配合默契無間!
    疤臉劉反應極快,見退路被堵,眼中凶光一閃!他猛地掀開蓑衣,露出腰間兩柄寒光閃閃的短刃,不退反進,朝著正麵撲來的一個士兵凶狠地刺去!招式狠辣刁鑽,顯然也是練家子!
    “鐺!”士兵的腰刀格開了致命一擊,火星四濺!但疤臉劉身形極其滑溜,借著格擋之力,身體一扭,如同泥鰍般就想從側麵鑽出包圍圈!
    “想跑?!”刀疤老刑名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他側後方,手中一根特製的、前端帶著鐵鉤的鎖鏈如同毒蛇般甩出!精準無比地纏住了疤臉劉的腳踝!
    “給我下來!”老刑名一聲怒吼,雙臂發力猛拽!
    疤臉劉猝不及防,身體瞬間失去平衡,重重摔倒在冰冷的泥水裏!另外兩個士兵如同餓虎撲食,瞬間撲上,死死按住他的雙臂和肩膀!膝蓋狠狠頂在他的後腰上!
    “啊——!”疤臉劉發出不甘的怒吼,拚命掙紮,但被數名精銳死死壓住,如同被釘在泥地裏的螃蟹,徒勞地揮舞著短刃。
    “捆了!”刀疤老刑名冷喝一聲,走上前,一腳踩在疤臉劉握著短刃的手腕上,用力碾動!
    “哢嚓!”腕骨碎裂的聲音清晰可聞!
    “呃啊——!”疤臉劉發出淒厲的慘嚎。
    士兵們動作麻利,用浸了水的牛筋索將疤臉劉捆得如同粽子,連嘴巴也被破布塞得嚴嚴實實。
    刀疤老刑名蹲下身,一把扯下疤臉劉的鬥笠,露出那張因劇痛和憤怒而扭曲的、帶著猙獰刀疤的臉。他冷冷地盯著那雙充滿怨毒的眼睛,聲音如同刮骨的寒風:
    “疤臉劉?陳茂老狗的忠心奴才?哼,帶回去!趙將軍和林大人,正等著好好‘款待’你呢!”
    疤臉劉眼中瞬間閃過一絲深入骨髓的恐懼,掙紮得更加劇烈,喉嚨裏發出絕望的嗚咽。
    “帶走!”刀疤老刑名一揮手。
    幾名士兵如同拖死狗般,將徹底失去反抗能力的疤臉劉拖起,迅速消失在土地廟後狂暴的雨幕之中,隻留下泥濘中掙紮的痕跡,很快被雨水衝刷幹淨。
    塗山工坊,主事房。
    燭火搖曳,驅散了些許暴雨帶來的陰冷。空氣中彌漫著金瘡藥和血腥混合的氣息。
    老張頭半躺在鋪著厚厚褥子的軟榻上,左臂纏著厚厚的繃帶,固定著夾板,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精神尚可。他花白的頭發梳理得整整齊齊,渾濁的老眼此刻卻異常明亮,緊緊盯著榻前。
    榻前,一個身材精悍、穿著夜行衣、渾身濕透的漢子單膝跪地,正是“夜梟”的梟一。他臉上帶著長途奔波的疲憊和一絲完成任務後的肅然,沉聲匯報:
    “老把頭,‘血鷂’屍首已按大人吩咐,就地深埋處理,痕跡清除幹淨。柳姑娘傷勢雖重,但大人賜下的‘九轉還魂丹’吊住了命,我等已將柳姑娘護送至山下,由商行安排的可靠馬車秘密接走,送往大營由軍醫救治。大人嚴令,柳姑娘行蹤,務必保密!”
    老張頭聽到柳如煙性命無虞,緊繃的心弦終於鬆了一絲,長長舒了口氣:“好……好……柳姑娘沒事就好……辛苦你們了!” 他掙紮著想坐直身體,“工坊這邊……”
    “老張哥!你躺著別動!”大掌櫃連忙上前扶住他,臉上帶著心有餘悸的後怕,“工坊這邊您放心!圍牆豁口已經用沙袋木料暫時堵上了!暴民死的死逃的逃,那些死士的屍體也都處理幹淨了!護衛的弟兄們輕傷的包紮了,重傷的也抬下去治了。就是柱子……”大掌櫃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痛惜,“那孩子……肩胛骨碎了……軍醫說……就算能保住命,那條胳膊……怕是也……”
    老張頭渾濁的眼中瞬間蒙上一層水汽,握著床沿的手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柱子……是他最看重的徒弟啊!聰明,肯幹,有靈性……他仿佛又看到那個年輕的身影,在熔爐旁揮汗如雨,在圖紙前凝神思考……如今……
    “不惜一切代價……保住他的命!”老張頭的聲音沙啞而沉重,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胳膊廢了……隻要人還在!腦子還在!工坊……工坊養他一輩子!告訴柱子,他師傅還沒死!工坊的天……塌不下來!”
    “是!我明白!”大掌櫃重重點頭。
    就在這時,一個護衛急匆匆地跑進來,臉上帶著一絲興奮:“老把頭!大掌櫃!好消息!城西米行的孫老板……派人來傳話了!”
    “孫扒皮?”大掌櫃眉頭一皺,“他又想幹什麽?落井下石漲價?”
    護衛連忙搖頭:“不……不是!孫老板說……說上個月訂的那批精米……價格……按原價!不漲了!還說……還說之前是下麵夥計搞錯了漕運賬目,誤會一場!他……他明天一早就親自押送過來!賠罪!”
    大掌櫃愣住了。孫扒皮可是出了名的見風使舵、唯利是圖!之前還趁火打劫坐地起價,現在居然主動按原價送貨,還賠罪?
    老張頭靠在軟榻上,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一絲看透世情的冷笑,渾濁的眼中閃爍著洞悉一切的光芒:“嗬……消息傳得夠快的啊……看來,咱們林大人這把懸在成都府城頭上的刀……有些人……是終於知道怕了!”
    他緩緩閉上眼睛,疲憊的臉上卻帶著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窗外的暴雨依舊滂沱,但老張頭知道,這場席卷川渝的風暴,風向……已經開始悄然轉變了。而這一切,都源於那個遠在軍營、此刻正運籌帷幄的年輕人——林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