釜底薪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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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府,巡撫衙門後院。
聽雨軒內那股令人作嘔的混合氣味——血腥、鬆炭、殘酒——似乎已滲入每一寸雕花木料與織錦帷幔,凝結成一種權力腐朽的預兆。琉璃宮燈的光暈依舊柔和,卻驅不散彌漫在軒中、深入骨髓的寒意。劉太醫撚著稀疏的胡須,眉頭緊鎖,剛為昏迷的陳茂施完最後一針。榻上的陳茂麵如金紙,呼吸微弱得幾不可聞,唯有胸膛那點微弱的起伏,證明這具軀殼尚未徹底歸於沉寂。
周師爺立在榻旁陰影裏,目光陰鷙地掃過軒內噤若寒蟬的仆役丫鬟,最終落在劉太醫身上。“如何?”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淬了冰的刀鋒。
劉太醫收回搭在陳茂腕上的手指,沉重地搖搖頭:“急怒攻心,痰迷心竅,瘀阻血脈。症候凶險!幸而大人底子尚厚,下官已施針護住心脈,又以老參湯吊命……但何時能醒轉,實在難料。即便醒來,也需靜養數月,絕不能再受絲毫刺激,否則……神仙難救!”他後麵的話沒說,但眼神裏的憂慮已說明一切。
“知道了。”周師爺麵無表情地揮揮手,“有勞劉太醫。今日之事,大人隻是偶感風寒,憂心公務所致。出去該怎麽說,你明白?”
劉太醫心頭一凜,對上那雙毫無溫度的眼睛,連忙躬身:“下官明白!大人操勞過度,染了風寒,需靜養,忌打擾!下官這就去開方熬藥!”他不敢再多看榻上那生死不知的封疆大吏一眼,提起藥箱,腳步匆匆地退了出去,仿佛逃離虎穴。
門剛關上,周師爺臉上那點虛偽的鎮定瞬間崩解,隻剩下焦灼與狠戾。他猛地轉身,幾步走到窗邊,再次掀起厚重的窗簾一角。窗外,暴雨依舊傾盆,如同天河倒灌,衝刷著這座死氣沉沉的深宅大院。那狂暴的雨聲,敲打在他心頭,如同末日喪鍾。
時間!他需要時間!陳茂生死未卜,林宇那柄懸頂之劍隨時可能落下!“疤臉劉”落在林宇手中,就是一顆隨時會引爆、足以將巡撫衙門炸得粉身碎骨的雷火毒蒺藜!陳茂挪用鹽茶稅銀的爛賬,與“黑水”往來的密函,那些經手過肮髒銀錢的胥吏……任何一點牽連,都足以成為催命符!
一個瘋狂而決絕的念頭,如同毒藤般在他心底瘋狂滋長。他猛地離開窗邊,走到書案前,一把抓起陳茂的私章,蘸滿朱砂,在一張空白公文箋上飛快地書寫。筆走龍蛇,字跡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府庫司吏王有德,貪墨庫銀,證據確鑿,著即鎖拿,嚴審追贓!其家產,先行查封!一應人等,不得走脫!”落款處,是陳茂的私章和一個“代”字。
“來人!”周師爺沉聲低喝。
一個心腹長隨如同影子般悄無聲息地推門而入。
周師爺將墨跡未幹的公文遞過去,眼神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窟:“立刻送去按察使衙門,交給當值的李經曆!告訴他,這是撫台大人昏迷前親筆所書急令!王有德狡詐,務必即刻拿人!其家小,一並看管!敢有阻撓者,以同罪論處!”
長隨接過那張薄薄卻重逾千斤的紙,觸手冰涼,仿佛能凍傷皮肉。他不敢多看周師爺的臉色,低聲應了句“是”,迅速退了出去。
周師爺看著門關上,身體微微晃了一下,扶住冰冷的桌案才穩住。這僅僅是開始。王有德是經手鹽茶稅銀的關鍵胥吏之一,必須滅口!還有存放密賬的庫房……他眼中凶光一閃,必須親自去!那些東西,絕不能落到林宇手裏!哪怕……付之一炬!
他整了整衣袍,努力壓下心頭的狂跳,恢複幾分師爺的體麵,大步走出聽雨軒。冰冷的雨水瞬間打濕了他的衣襟,他卻渾然不覺,隻覺一股玉石俱焚的戾氣在胸中激蕩。
重慶府,新軍大營。
雨勢似乎小了些,由狂暴的鞭撻轉為連綿不絕的嗚咽。臨時救治點的慘淡並未消散,隻是從喧囂的死亡掙紮,沉澱為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大部分覆蓋著白布的擔架已被抬走,隻留下泥地上深深的車轍印和衝洗不淨的暗紅。空氣中,濃烈的藥味與屍骸的腐氣頑固地盤踞著,混合著潮濕泥土的氣息,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林宇依舊立在雨棚邊緣,像一尊被雨水反複衝刷的玄鐵雕像。披風濕透,緊貼著他挺拔的脊背。雨水順著他冷硬的下頜線條匯聚、滴落,砸在腳下渾濁的泥水裏,濺起微小而冰冷的水花。他深邃的目光越過沉默列隊、正在冒雨清理營區的士兵,投向更遠處一片新起的土丘——那是剛剛草草掩埋了中毒身亡將士的墳塋所在。沒有棺槨,沒有墓碑,隻有一壇烈酒澆下,一捧新土覆蓋。
“大人,”低沉的聲音在身側響起,帶著風塵仆仆的寒意。是梟一。他單膝跪在泥水中,蓑衣上雨水淋漓,臉上帶著長途奔襲的疲憊和一絲肅殺之氣。“‘血鷂’屍首已按大人吩咐,在斷喉峽深處尋了隱秘處深埋,痕跡盡除,絕無後患。柳姑娘……”他頓了頓,聲音裏透出不易察覺的凝重,“傷勢極重!左肩胛骨裂,毒素雖被‘九轉還魂丹’強行壓製,但已侵入經脈,軍醫言……需頂尖高手以內力徐徐拔毒,輔以珍稀藥材,否則恐有性命之憂,或……終身難愈!”
林宇負在身後的手,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瞬。指節在濕冷的空氣裏發出輕微的“哢”聲。他依舊望著那片新墳,聲音低沉如鐵:“人呢?”
“已由屬下等護送下山,交由商行最可靠的馬車與護衛,正秘密送往大營。大人放心,行蹤絕對隱秘!”梟一沉聲保證。
“嗯。”林宇隻應了一聲,那聲音沉得如同壓在鉛雲下的悶雷。他緩緩轉過身,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滑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裏,冰封的寒意幾乎要溢出來。“‘疤臉劉’呢?”
“趙將軍已命人押回,就拘在營後刑訊暗房,由老刑名親自‘伺候’著。”梟一回答,聲音裏帶著一絲殘酷的意味,“那廝嘴硬得很,骨頭也硬,老刑名剛上了點手段,還沒撬開。”
林宇的目光,終於從雨幕中收回,轉向軍營後方那片被重重守衛、即使在白晝也顯得格外陰森的區域。“帶路。”兩個字,不帶絲毫情緒,卻讓梟一心頭凜然。
營後暗房,深藏於一座堅固石屋之下。潮濕陰冷的氣息混雜著濃重的血腥味和汗液的酸餿,撲麵而來。牆壁上掛著各種叫不出名目的刑具,在唯一一盞昏暗油燈的映照下,反射著冰冷幽暗的光澤。
疤臉劉被剝去了上衣,赤膊著上身,精壯的肌肉上布滿了新舊傷痕。此刻,他被粗大的鐵鏈呈“大”字型懸吊在半空,腳尖勉強點著冰冷的地麵。左腕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正是被刀疤老刑名踩碎的那隻。汗水、血水和泥汙混合著,從他扭曲痛苦的臉上不斷淌下。他咬著牙,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沉嘶吼,眼神怨毒如蛇,死死瞪著坐在陰影裏一張條凳上的刀疤老刑名。
老刑名慢條斯理地用一塊沾水的粗布擦拭著一柄薄如柳葉、卻寒光四射的小刀。刀鋒劃過粗布的聲音,在死寂的暗房裏顯得格外刺耳。
“劉爺,骨頭夠硬啊。”老刑名抬起眼皮,渾濁的老眼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著疤臉劉每一寸緊繃的肌肉,“五十兩銀子,就買你一條命,外加幾百條新軍弟兄的命,還有塗山工坊的爐子……這買賣,劃算嗎?陳茂老狗,給你家小許了什麽潑天富貴?讓你這麽死心塌地?”
疤臉劉猛地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嘶聲道:“呸!狗官!老子……老子什麽都不知道!有種……給老子個痛快!”
“痛快?”老刑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在油燈下顯得格外瘮人,“落到老子手裏,想痛快?那是做夢!”他站起身,拿著那柄小刀,一步步踱到疤臉劉身前,冰冷的刀尖輕輕劃過他肋下一條尚未愈合的舊傷疤。“‘黑水’那幫雜碎,殺人放火是把好手,可論起讓人開口的本事……嘿嘿,給老子提鞋都不配!”
刀尖微微一用力,舊傷疤瞬間被挑開,一絲暗紅的血珠滲了出來。疤臉劉身體猛地一抽,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
“說吧,”老刑名的聲音如同毒蛇鑽進耳朵,“誰讓你來的?除了王老六,營裏還有誰是你的內應?工坊那邊動手的死士,藏哪兒了?陳茂老狗挪用鹽茶稅銀的賬本,藏在巡撫衙門哪個耗子洞裏?還有……‘黑水’的老巢,在哪個山旮旯?”他每問一句,刀尖就在疤臉劉身上不同的地方輕輕點一下,每一次觸碰都帶來一陣刺骨的寒意和瀕臨崩潰的恐懼。
疤臉劉死死咬著牙關,牙床都滲出血來,眼神因劇痛和恐懼而瘋狂閃爍,卻依舊緊閉著嘴。
“看來,是嫌老子招待不周啊……”老刑名臉上露出殘忍的笑意,手中的刀鋒微微揚起,對準了疤臉劉另一隻完好的手指。
就在這時,暗房沉重的鐵門被無聲地推開。
一股冰冷徹骨、仿佛帶著血腥氣的寒意瞬間湧入,壓過了暗房裏原本的汙濁。油燈的火焰猛地搖曳了一下,光線驟然昏暗。
老刑名悚然一驚,手中的刀頓在半空,猛地回頭。
陰影中,林宇挺拔的身影無聲地立在門口。玄色披風濕漉漉地垂著,邊緣還在往下滴著水珠。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如同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目光越過驚愕的老刑名,徑直落在懸吊著的疤臉劉身上。那目光,平靜得可怕,沒有任何憤怒或急躁,隻有一種審視獵物、掌控生死的絕對冷酷。
疤臉劉對上這雙眼睛的瞬間,如同被冰水從頭澆到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他認得這雙眼睛!在陳茂書房懸掛的畫像上見過無數次!那是他此行要殺的目標,也是此刻掌握著他生死的閻羅!一股源於靈魂深處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他的心髒,讓他連掙紮的力氣都消失了。
“大……大人!”老刑名反應過來,慌忙躬身行禮,額頭滲出一層細密的冷汗。
林宇沒有看他,也沒有看地上斑駁的血跡和刑具。他緩緩邁步,踏入這間充滿痛苦和絕望的石屋。軍靴踩在潮濕冰冷的地麵上,發出清晰而單調的聲響。嗒……嗒……嗒……
每一步,都像踩在疤臉劉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林宇走到離疤臉劉三步遠的地方,停下。他微微抬起手,梟一立刻無聲地遞上一把匕首。那匕首樣式普通,卻異常鋒利,刃口在昏暗的光線下流動著一抹幽藍的寒芒。
林宇接過匕首,在手中隨意地掂量了一下。冰冷的金屬觸感傳來。他抬起眼,再次看向疤臉劉,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如同冰錐,狠狠鑿進疤臉劉的耳膜:
“陳茂給你的銀子,買不了你的命。”
“你藏在城西‘悅來’客棧地字三號房裏的婆娘和八歲兒子,也買不了你的命。”
“你左肋下第三根肋骨後麵那顆‘黑水’的毒牙,更買不了你的命。”
疤臉劉的瞳孔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顫抖起來,鐵鏈嘩啦作響!他眼中那點強撐的凶悍和怨毒,在林宇平靜道出他所有底牌和致命秘密的瞬間,徹底被無邊的恐懼碾碎!婆娘和兒子……那是他拚死也要保住的命根子!連陳茂都不知道他們藏在哪兒!還有那顆藏在皮下的、關鍵時刻能瞬間斃命的毒牙……他……他是怎麽知道的?!
“本帥耐心有限。”林宇的聲音沒有絲毫波瀾,手中的匕首卻緩緩抬起,冰冷的刀尖,遙遙指向疤臉劉的眉心,仿佛下一刻就要洞穿他的頭顱。“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黑水’的老巢,在何處?”
那平靜的語氣,比任何咆哮和酷刑都更令人絕望!疤臉劉的心理防線,在這洞悉一切的目光和輕描淡寫的死亡威脅下,終於徹底崩塌!
“我……我說!我說!”他嘶啞地尖叫起來,聲音因極度的恐懼而變形,“‘黑水’的總舵……在……在川西……邛崍山脈深處……一個叫……叫‘鬼見愁’的絕穀!那裏……那裏……”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噗!”
一聲極其輕微、如同水囊破裂的悶響,突然從疤臉劉的嘴裏發出!
他猛地瞪大了眼睛,眼球如同死魚般凸出!後麵的話被硬生生卡在喉嚨裏,變成一串意義不明的“嗬嗬”聲!一縷濃稠的、帶著詭異甜腥味的黑血,順著他扭曲的嘴角緩緩淌下,滴落在冰冷的泥地上,發出“滋”的輕響,冒起一絲若有若無的青煙!
變故陡生!
“毒牙!”刀疤老刑名駭然失色,失聲驚呼!
林宇眼神驟然一厲!反應快如閃電!他手腕猛地一抖,手中那柄匕首化作一道幽藍的厲芒,並非刺向疤臉劉,而是閃電般射向暗房角落一根支撐屋頂的粗大木柱!
“篤!”匕首深深釘入木柱,直至沒柄!刀柄兀自嗡嗡震顫!
幾乎就在匕首離手的同一瞬間,林宇的身體已如鬼魅般向後飄退一步!動作行雲流水,不帶一絲煙火氣。
就在他退開的刹那!
“噗嗤!噗嗤!噗嗤!”
三道細微卻尖銳的破空之聲,幾乎不分先後地從暗房三個不同的、堆滿雜物的陰暗角落**而出!目標赫然正是林宇剛才站立的位置!三道烏光快如閃電,帶著刺鼻的腥甜氣息!
是毒針!
暗殺!竟然有殺手潛伏在守衛森嚴的暗房之內,就等著疤臉劉開口的刹那,殺人滅口!
“大人小心!”梟一反應也是極快,怒吼一聲,腰間腰刀瞬間出鞘,帶起一片雪亮刀光,護在林宇身前!同時一腳狠狠踹在旁邊的刑架上,沉重的木架轟然砸向毒針射來的一個角落!
叮叮叮!幾枚毒針被刀光磕飛,釘在牆上或地上。木架砸落,角落裏傳來一聲悶哼和雜物倒塌的聲響。
另外兩個角落射出的毒針則盡數落空,釘入林宇身後的石壁,留下幾個深孔,周圍石壁迅速泛起一圈詭異的青黑色!
“拿下!”林宇冰冷的聲音如同驚雷在狹小的暗房炸開!他眼中寒芒爆射,殺意瞬間沸騰!身形不退反進,如同撲食的獵豹,直撲雜物倒塌的那個角落!玄色披風在身後帶起一道淩厲的弧線!
梟一更是如同出閘猛虎,刀光如匹練,卷向另一個毒針射出的方位!
暗房內,瞬間陷入一片刀光劍影與死亡陰影交織的修羅場!
成都府,府庫重地。
暴雨如注,衝刷著高聳的青磚圍牆。平日裏守衛森嚴、燈火通明的庫區,此刻在雨幕中卻顯得異常沉寂,隻有幾盞氣死風燈在風雨中搖曳,投下昏黃而晃動不安的光暈。
庫區深處,一座不起眼的丙字庫房內。沒有窗戶,隻有一扇厚重的包鐵木門緊閉著。庫房內堆滿了蒙塵的卷宗箱籠,空氣中彌漫著陳年紙張、灰塵和黴變混合的古怪氣味。
周師爺獨自一人站在庫房中央,臉色在手中提著的唯一一盞燈籠昏黃光線下,顯得格外陰森慘白。他腳下,是一個剛剛被撬開的暗格。暗格不大,裏麵沒有金銀,隻有幾本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厚厚賬冊。
他顫抖著手,拿起最上麵一本,翻開。借著燈光,隻見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年月、款項、經手人……一筆筆數額巨大的鹽稅、茶稅銀兩,被標注著“軍械采買”、“河道疏浚”等冠冕堂皇的名目,最終流向卻指向一個個隱秘的代號和錢莊。
這就是陳茂挪用鹽茶稅銀的鐵證!也是足以將他們所有人送上斷頭台的催命符!
周師爺眼中閃過一絲瘋狂的厲色,再無猶豫。他將手中的燈籠湊近賬冊的邊緣。
跳躍的火焰貪婪地舔舐上幹燥的紙張,迅速蔓延開來!橘紅色的火光瞬間照亮了他扭曲猙獰的麵孔,也映亮了賬冊上那一個個觸目驚心的數字和名字。
“燒!都燒幹淨!”他低聲嘶吼著,將燃燒的賬冊狠狠扔進暗格裏,又抓起另外幾本,瘋狂地投入那迅速擴大的火舌之中!
紙張燃燒的劈啪聲在死寂的庫房裏顯得格外刺耳,濃煙開始彌漫。火光跳躍著,將周師爺的影子拉長,扭曲地投射在布滿灰塵的牆壁上,如同一個正在舉行邪惡儀式的魔鬼。
就在他抓起最後一本關鍵賬冊,正要投入火堆的瞬間!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丙字庫房那厚重的包鐵木門,竟被人從外麵用巨力生生撞開!門栓斷裂,木屑紛飛!
冰冷的雨水裹挾著狂風瞬間灌入!吹得周師爺手中的燈籠猛烈搖晃,幾乎熄滅!也將庫房內彌漫的濃煙衝散了不少。
火光與門外灌入的黑暗光影交錯處,幾個高大的人影如同鐵塔般堵在門口!他們穿著按察使衙門的皂隸公服,腰間挎著鐵尺鎖鏈,為首一人,正是按察使衙門的李經曆!他臉色鐵青,一手按著腰刀,一手高舉著一份蓋著鮮紅巡撫大印的公文,目光如電,死死鎖定了庫房中央、手中還抓著燃燒賬冊、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魂飛魄散的周師爺!
“周福!”李經曆的聲音如同驚雷,在雨聲和火焰燃燒的劈啪聲中炸響,“你好大的狗膽!竟敢私闖府庫重地,焚燒賬冊!人贓並獲!給我拿下!”
“拿下!”身後的皂隸如狼似虎般撲了進來!
周師爺看著手中燃燒的賬冊,又看看門口殺氣騰騰的李經曆和他手中那份自己剛剛偽造簽發的公文,再看到那些撲來的皂隸……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淹沒了他!完了!中計了!這根本就是個圈套!林宇……林宇早就料到了!他故意送來那張紙條,就是要逼自己自亂陣腳,自投羅網!
“啊——!”周師爺發出一聲絕望的、不似人聲的嚎叫,如同被逼到絕境的困獸,猛地將手中燃燒的賬冊狠狠砸向撲來的皂隸,同時身體向後一撞,竟是想撲進那堆燃燒著其他賬冊的暗格火堆裏!
“攔住他!”李經曆厲聲喝道!
兩個身手矯健的皂隸早已防備,如鷹隼般撲上,一人死死扣住周師爺的肩膀,另一人一腳狠狠踹在他腿彎!
“噗通!”周師爺重重跪倒在冰冷潮濕的地麵上,膝蓋砸得生疼。他拚命掙紮嘶吼,狀若瘋癲:“放開我!你們敢拿我?我是撫台大人的師爺!你們……”
“啪!”一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臉上,將他後麵的話打回了肚子裏。李經曆冰冷的聲音在他頭頂響起:“撫台大人?哼!周福,你偽造撫台印信,擅發捕文,私闖府庫,焚毀朝廷重冊!鐵證如山!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帶走!”
冰冷的鐵鏈重重地套上了周師爺的脖子,鎖住了他的雙手。他如同被抽去了骨頭的癩皮狗,被兩個強壯的皂隸從地上粗暴地拖起。他最後一眼看到的,是那個暗格裏還在燃燒的、尚未燒盡的賬冊殘頁,跳躍的火光映照著他慘白絕望的臉,也映照著李經曆手中那份成為他催命符的公文。
完了……全完了……陳茂完了……自己也完了……周師爺眼前一黑,徹底癱軟下去,隻有喉嚨裏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絕望的嗚咽。冰冷的雨水順著敞開的庫房門灌進來,打在他臉上,卻澆不滅心頭那焚盡一切的恐懼和悔恨。
重慶府,新軍大營。
暴雨不知何時已停歇,隻餘下淅淅瀝瀝的冷雨。營區內的泥濘稍緩,但空氣中那股混合著死亡、藥味和濕氣的沉重感並未散去。
林宇站在中軍大帳外臨時搭建的雨棚下,玄色披風下擺依舊濕重。他剛剛聽完梟一關於暗房刺殺事件的詳細回報。三名潛伏的“黑水”死士,兩人被當場格殺,一人重傷被擒,但眼見無望,立刻咬碎了藏在口中的毒丸自盡。線索再次中斷。疤臉劉的屍體已處理,毒針也被小心收起,但“鬼見愁”這個地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雖隻泛起一絲漣漪,卻已指明了一個方向。
“大人,”梟一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柳姑娘已被秘密安置在營中醫官帳後的淨室,由兩名可靠的女醫官和咱們的人守著。軍醫已用了針,暫時穩住,但拔毒……還需等……”
林宇微微抬手,止住了他的話。他深邃的目光投向西南方向,那是成都府的方向。周師爺偽造公文、意圖焚毀賬冊被捕的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此刻想必已飛入成都府各大衙門的案頭,更會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某些“暗樁”手中。
“傳令。”林宇的聲音在雨後的寂靜中響起,清晰而冷冽,帶著掌控棋局的從容,“第一,命‘夜梟’即刻抽調精幹人手,由梟二親自帶隊,秘密潛入邛崍山脈,查探‘鬼見愁’絕穀。務必謹慎,寧可無功,不可打草驚蛇。”
“是!”梟一肅然領命。
“第二,”林宇的目光轉向營中那口依舊在熬煮著湯藥的大鍋,以及遠處新起的墳塋,“撫恤銀兩,即刻由商行大掌櫃親自押送,按名冊發放至陣亡將士家中。若有克扣拖延者,斬。”
“第三,”他的聲音陡然轉寒,如同北風刮過冰原,“營中所有接觸過今日中毒灶房食材、水源之人,無論官兵雜役,即刻集中隔離,由親衛營接手看管!徹查!所有剩餘糧秣、水源,全部封存待驗!本帥要知道,毒,是怎麽進來的!”
梟一心中一凜:“大人是懷疑……”
“不是懷疑。”林宇打斷他,眼神銳利如刀,“是確定。陳茂那條老狗,臨死前,絕不會隻放一支冷箭。營中糧草,便是他下一個目標。”他微微停頓,冰冷的殺意幾乎凝成實質,“去吧。告訴下麵,營中若再出一例中毒,親衛營自統領以下,皆斬!”
“末將領命!”梟一渾身一緊,轟然應諾,轉身大步衝入細密的冷雨之中。
林宇獨自立於雨棚之下,玄衣如墨。雨後的軍營,萬籟俱寂,唯有遠處士兵巡邏的腳步聲,單調地敲打著潮濕的地麵。他望著籠罩在薄暮水汽中的營盤,目光最終落向那座安置著柳如煙的淨室方向,深沉的眼底,翻湧著無人能窺見的波瀾。
釜底之薪,已被抽去。而真正的寒潮,才剛剛開始席卷這風雨飄搖的川渝大地。
